“毁灭之眼”正如其名。
在卫星地图上，它就像一只巨大的眼睛：灰褐色的眸子，黑色的瞳仁。眸子的区域是无人机发射场，密集的发射通道指向天空，凑在一起，远远看去连成了一片褐色。黑色瞳仁的区域则是一个巨大的深孔，类似的深孔零零散散地散布在基地外围，那是导弹发射井，专门用于发射H11集束拦截导弹，是基地防御体系的一部分。
科布多是一座要塞，然而它的设计目标是对远在千里之外的敌人进行打击，所要对付的武器也是高速机动的突防导弹或者无人机。要塞的设计者和守卫者也许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这里会被一群“乌合之众”包围，而守军还拿它们毫无办法。
这群乌合之众是四足兽形态的机器，大小不一，小的像狗，大的像熊，甚至还有一些庞然大物，身躯如非洲象一般高大。兽群散布在要塞周围三四十公里的范围内，三五成群，似乎只是在悠闲地到处晃荡，然而一旦任何移动目标进入它们的感知范围，它们就会迅速聚集，速度快得惊人。它们的攻击力也颇惊人——机器狗体态灵活、行动迅速，本身就是一个爆炸物，它们总能找到车辆、坦克的薄弱部位，钻进去，自杀式地引爆自己，威力大到可以将坦克的炮塔直接掀飞。那些体型硕大的机器兽虽然没有那么灵活，却是绝好的活动障碍物，直接阻拦在前方，就成了能够喷火的堡垒。这些机器兽封锁了所有的道路，如果不是杀开一条血路，没有任何车能够再进来，当然，一辆也出不去。
要塞里的军人显然并不担心机器狗会突破火力网攻入要塞内部。仓促之间，要塞组织的防御阵地虽然并非无懈可击，机器狗要正面硬冲，也没有突破防线的一丝可能性。
令人担心的，是突然撤退到要塞里的平民。
高度自动化的要塞里不需要多少人，因此缺少生活设施。拥入的平民连住所都无法解决，只能让大部分人都住在车上，把车集中在司令部广场停放；原本设计为不超过六十人使用的厕所很快就变得脏乱不堪、臭气熏天；更要命的是，食物已经没有了，虽然只是短短一天时间，形势就已经极其糟糕，饥饿的人们包围了司令部，堵在门前，怎么也不肯走。
“你说该怎么办？还有三个小时，如果没有办法，我只能采取行动了。”基地司令官李世军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楼下聚集的人群，眉头紧锁。
冯大刚一筹莫展。
李世军的处境的确很为难。科布多是一个高度自动化的基地，根本无法容纳这么多平民。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乱子。
“能否再请求一次人员转移，两个架次的运输机就可以把这些人都转移到安全地带了。”冯大刚说。
“我可以授权你使用基地的机场，但是怎么找到飞机，我爱莫能助。”李世军叹了口气，“机器联盟已经造成了我们六次坠机，它们严密监视着这基地，想要飞出去可不容易。”李世军说着转过身来，面对着冯大刚，“现在想飞出去，那可就是送死。”
李世军说的是实情，冯大刚也已经从基地的情报库里了解到这个情况。从基地飞出去两架大型机、四架直升机都在离开基地不到四十公里的地方就被导弹击落了。那些导弹来自中亚腹地，三倍音速，自动制导，对大多数飞行器都是致命杀手。攻和守在距离科布多基地四十公里左右的距离达到了平衡。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滞留在这里的人群会越来越危险，到最后，会让军方左右为难。平白无故，要为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平民负责，这也是自己带着人进了基地之后，李世军一直没有给自己好脸色的原因。
“我要求使用突击战车。”冯大刚提出请求。
“突击战车已经被调用，我把它们结合在基地防御阵地里了。”李世军眨了眨眼，突然话锋一转，“但是我可以特许你继续使用777号突击战车。”
冯大刚颇感意外，正想道谢，李世军继续说：“你的任务是打通从科布多通往山西防御基地的路线，我把突击战车调配给你，是否带上平民，你可以自己决定，作为基地指挥官，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冯大刚刚到嘴边的道谢被生生咽了回去。
这不是他想要的东西。李世军是基地指挥官，虽然军衔比自己高了一级，是少将，然而并不是他的上级。在正常情况下，跨部门的指挥调动需要正式指令，不过在这非常时期，猎豹旅的指挥部已经被歼灭了，自己没有直接隶属的上级。李世军正是利用这一点，倚仗高一个级别的军衔，掌握了突击队的指挥权。突击战车是对抗敌人的有力武器，然而机器联盟严密监视一切，任何飞行器都可能会被围攻，让自己指挥777号突击战车去打通联系路线，等于去送死。自己要求突击战车，是打算试探能否利用战车对包围的机器兽群进行打击，然后从地面上寻找突围的办法，只是试探性突围。
李世军却直接把打通交通线的任务交给自己，还捆绑了平民这个大问题。
冯大刚默默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转身向着门外走去。他想冷静一下，想想办法。
跨出门去，他仍旧能感觉到李世军带着几分狡黠的眼光盯在自己背上。
走出指挥部的大门，眼尖的人一下子发现了他。人群呼啦一下拥上来，将他围住。
“司令官，我们该怎么办？”领头的人并不是镇长，而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镇长见到情况不妙，早早地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这个年轻人。
“我会去探探路，只要能打通疏散通道，大家就可以撤退到城市里去。”冯大刚并没有多少信心可以将这些人送出去，然而面对这情绪激动的人群，除了用这句话来安慰，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是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可不能不管我们啊！”人群中有人叫嚷。
这喊声中带着怨恨。
冯大刚扭头看去，只见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正瞪着自己，仿佛要冲过来将自己一口咬死。他的眼光中充满着仇恨，让冯大刚心中一惊。
这些血肉之躯的人毫无战斗力，如果发生冲突，只会是失败的一方，然而即便如此，仇恨仍旧潜滋暗长，不知不觉中，他们竟然把自己当作了怨恨的发泄口。
“我们在想办法，大家请安心。”冯大刚仍旧试图宽慰他们。
“安心？没法子安心！已经快饿死人了，怎么安心？”
人群仍旧嚷嚷着。
冯大刚心里又是一惊，飞快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返回指挥部，急匆匆地上楼去找李世军。司令办公室的门开着，冯大刚顾不上敲门，直接闯了进去。
李世军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正在读一本书，抬头见到冯大刚闯进来，嘴角间竟然露出一丝笑意，“上校，有什么问题吗？”
冯大刚笔直挺立，“将军，我的确有个问题。如果无法将这些平民遣送到后方，将军会如何处置这些人？”
李世军收敛了微笑，“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如果迫不得已……我只有一半的解决方案。你真的想知道吗？”
冯大刚一言不发，只是肃然立着。
“你出去又回来，就是想知道这个吗？”李世军站了起来，将手中的书塞回到书架上，然后不紧不慢地绕到桌前，几乎和冯大刚脸对着脸。
冯大刚毫不示弱，直视着李世军的眼睛。
十几秒后，李世军挪开了目光。
“这件事情很棘手，但是问题总要解决。”李世军的眉头蹙了起来。
“请将军明示。”
李世军清了清嗓子，“我很欣赏你，上校，你是一个善良的人，在战场上冒着风险掩护平民撤退，这不是所有军人都能做到的事。但是，你要注意，我们身处一场战争，而且是一场我们被压着打的战争，善良对于战争来说并不是必需的。我希望你也明白这一点。”
李世军似乎在暗示自己带着一群平民来到基地是一个错误。冯大刚不动声色，静静地听着，等着这个基地最高指挥官说出他的计划。
李世军踱着步子来到窗前。巨大的落地窗自动变得透明，显露出外边的情景。聚集在司令部前的人群仍在那里，漫长的等待消磨了他们的耐心，其中一些人开始向大门扔东西。再远处，是司令部广场，广场上停满了车，车辆间的空地里，铺满了花花绿绿的毯子、地垫之类的东西，许多人在广场里走动。
李世军就这样背对着冯大刚，沉默着。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格外压抑。
“上校，你的突击队员都是改进型机器人，对吗？”李世军突然问。他并没有转过身来，而是仍旧面向窗外，看着聚集在那里的人群。
“我们不是机器人。”冯大刚纠正李世军话语中的错误。机器人是芯片控制下的傀儡，猎豹旅的精英都是百里挑一的真正战士，是真正的人，只不过将躯体换成了钢铁。
“我们不用纠结一些用词。你们都是钢铁之躯，从来不用吃饭，对吧？”
冯大刚机警地扭过头去看着李世军，李世军正好也转过身来。两人的目光再次碰撞在一起。
李世军的话语中包藏着机锋。是的，所有的突击战士都是钢铁之躯。然而，这和这群平民有什么关系？
冯大刚用略带疑惑的眼神看着李世军。
李世军嘴角微扬，露出一个微笑，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也已经看到，基地内的战士少得可怜，高度自动化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本来应该进入基地的战士没来得及赶到。”
虽然没有见到多少战士，然而像科布多这样的大型基地，至少也该拥有两千人的守备兵力。冯大刚一直认为，基地有守备部队，只是自己没看见，此刻李世军却说基地里根本没有部队。这让冯大刚困惑不已。他更不明白李世军这个时候说这个目的何在，只能带着困惑看着对方。
李世军继续说：“这场战争刚开始，总司令部下达了指令，所有前线战士都必须以最新的纳米机技术进行机器化。事发突然，也不知道谁走漏了消息，换防的部队拒绝进入基地，而是向最高法院上诉，要求行使宪法第十五条公民权，保留肉体。我很理解这些人，他们贪恋肉体的温暖，我不也还保留着肉体嘛。但是战争不是游戏，还可以有第二次选择，这些人贪恋肉体，错过了保住自己性命的最好机会，最后一定会后悔。现在基地被包围得像个铁桶，也不会再有增援部队来了。守卫基地，没有战士可不行。”
“将军，我不是很明白。请明示。”冯大刚不想胡乱猜测。
“上校，我们已经进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在这个时代，只有拥有钢铁之躯的人才有机会活下去。如果战争继续下去，你觉得地球上会剩下多少人？我说的是肉体的人类。十亿？还是几千万？”
“战争很快就会结束。”
“你太善良了！”李世军摇了摇头，“善良得有些一厢情愿。这场战争和历史上任何战争都不一样。哪怕和第三次世界大战相比，也只会更残酷。第三次世界大战死掉了十二亿人，绝大部分是饿死的。你说这一次会死掉多少人？”
冯大刚无言以对。他不习惯用这样一种思路去思考战争，对他来说，战争就是武器的对抗，就是力量和力量的碰撞。军人该执行好命令，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他从来不会多想会死掉多少人这样的事，除非这群人就在他眼前。
李世军走到冯大刚身前，两人四目相对，这一次，冯大刚发现自己竟然落了下风——面对李世军的目光，他竟莫名其妙地心虚起来。
李世军开口了：“我们把一切摊在桌上来说，上校。我很欣赏你的善良，但是现在善良并不能解决问题。我手上有一千两百多个机器躯体，最新型号，和大脑的对接适应性很强。短期内不会再有部队来了，所以你带来的这批人，正好可以用得上。
“原本基地和外部还能通过地面交通联系，你带着这些平民来了，机器兽也跟着来了，把这里完全隔绝。这可能就是天意。”
李世军说完看着冯大刚，脸上似乎带着一丝歉意。
冯大刚一时懵了。李世军的意思是要将这些平民都改造成机器之躯，让他们来守卫基地。
“这不行。”回过神来之后，冯大刚脱口而出。当年自己更换机器躯体，足足准备了两个月，为了调整大脑适配度和人格完整性，专家们争论不休。在一个战争前线的基地内进行这种改造，就像一个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学生要做一场货真价实的心脏移植手术，这是拿这些人的命在开玩笑。
李世军点点头，不等冯大刚继续说什么，就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调开始宣告：“第一，他们要活命；第二，我们没有吃的；第三，我们需要战士；第四，看一看基地外边的那些东西，它们包围了基地，可不是为了在这里休假。总司令部已经明确告诉我，无法增援，至少要坚守三个月。你的突击队是我得到的唯一增援，显然远远不够。”
“但是你让我去打开联络通道，只要联络上总司令部……”
“没错。但是你很明白，在短期内打开通道是不可能的，基地等不了那么久，这些人也等不了那么久。没有食物，这些人会死，就算你真的能打通联络通道，也无法帮助这些人。总司令部已经自顾不暇。要不然，他们怎么会一个士兵也不给我，却要我坚守三个月，全靠自动武器吗？只要有一个点被突破，整个基地就完了。自动武器系统可不是战士，它们没法进行机动。这个基地需要像你一样的钢铁战士来守卫。这些老百姓要明白，如果不进行改造，他们今天能活，明天就未必。”
李世军的话语很柔和，却不容置疑。冯大刚感到无所适从。也许让这些平民机器化才是唯一的活路，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路可以走。
李世军又不紧不慢地加上一句：“你的难民有一千四百多人，但是我的机器躯体只有一千二百具，多出两百多人，是个棘手的问题。你可以选择用777号突击战车带走他们，或者留下来帮我处理这个问题。”
一阵寒意自脊背上升起。冯大刚突然意识到，他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怎样残酷的现实。留在这里的人，要为发生的一切负责。这么说来，李世军让他带着一辆战车走，倒是一番好意，让他避开了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见到的场景。
然而，他无力改变什么。
李世军那温和的外表下是一颗强硬的心，一切的纠结都被他掩藏了起来。
冯大刚沉默了半晌。最后问道：“那个叫萨拉丁的人呢？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李世军摇了摇头，“我不喜欢这个人，更不会相信他。总部指示我把他送到司令部去，但既然谁也出不去，只好让他先在监狱里待一段时间。他说要见你，你去见他吗？我看他不会有什么别的意思，只会要你带他出去。”
冯大刚沉吟片刻，回答道：“让我去见见他，毕竟他是我带来的。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带走他吗？”
李世军耸了耸眉头，说道：“你可以自行决定。我可以把这一项包括在给你的授权中。但是你要保证必要的时候要杀掉他。”
“我会看好他。”
“你要确保万无一失。”李世军盯着冯大刚，“他是个危险人物，我用鼻子就能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