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霞光满天，就连大地似乎都被染成了红彤彤的颜色。
车队在沙漠边缘逶迤前进，拖得很长，从头到尾，约莫有两公里。
冯大刚看了一眼夕阳，感到忧心忡忡。三百多辆车，将近一千八百人，能把他们带到安全地带吗？一整天的时间，队伍只前进了大约两百公里，到了晚上，行进速度会变得更慢，队伍会变得更散乱，而他们的目的地还在八百公里之外。
车队的目的地是科布多，那儿有一个大型军事基地，拥有中亚地区最强大的无人机集群。在和平到来之前，那儿曾经起降了超过十万架次的无人机，军界的人，无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都敬畏地称呼它为“毁灭之眼”，因为从高空看下去，科布多基地就像一只巨大的眼睛。
这是方圆一千公里之内最强大的军事基地。
然而，此时的科布多是否真的安全，冯大刚心中并没有底。敌人能够破解层层设置的安全保障，控制各种机器，就连一八七九部队都被它遥控，成了敌对力量。如果机器联盟已经渗入了科布多，那么这样赶过去就是自投罗网。科布多本身也保持着沉默，对送出的求救信号没有任何回应。这更让人不安。
然而又能有什么其他选择呢？离开草原之后，一路上尽是沙漠、戈壁和荒原，没有任何屏障可以提供隐蔽。如果有大规模的机器军团追击，这支队伍几乎只有等待被屠杀的命运。
好消息是，那些失去能量补充的机器狗仍旧没有任何活动迹象。前天晚上的那次偷袭，运气好得不能再好，捡到了一个大便宜。然而，这些规模惊人的机器集团始终会追上来，而突击队不会再有第二次好运气可以让整个集群瘫痪。
他很想找到小六，听听这个神秘的匿名者能够提出怎样的建议。撤退到太原，对于突击队来说，并不算太困难，突击战车低空飞行，即便为了避开敌人而兜一个大圈子，那也只是多花些时间而已。然而这支混杂的车队有老有小，状况频出，进行一次远距离跨越各种地形的行军简直就是一场灾难。最好的结果，只能把这些人带到科布多，接受军队保护。
太阳完全沉没到地平线下，暮色悄无声息地扩散开，车辆纷纷亮起了车灯。灯光前后串联，逶迤蜿蜒，在无边暗夜的包围下，仿佛只是一条可怜的挣扎救生的发光蚯蚓。
还有八百六十六公里。
“队长，镇长要求暂停休息。请问是否许可？”一名随同车队行动的队员发来消息。
颠簸了一个昼夜，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逃亡队伍已经精疲力竭，要求休息的频率越来越高。
冯大刚暗自叹了口气。
“准许休息，十分钟后，必须继续赶路。”他简明地下达了指令。
然而要求这样的队伍按照指令行事只是天方夜谭。灯火长龙开始收拢、聚集，形成一个巨大的环形，足足有五分钟，后方的车辆不断地加入这环圈中。十分钟预定时间到了，巨环几乎毫无动静，冯大刚再三催促，一辆辆车才依次缓缓启动，跟随突击战车悬浮引擎的光芒开始前进。灯火长龙重新舒展开，十多分钟后，再次拉伸成为细细的一条光带，在暗夜中蠕动。
这次停顿至少用了三十五分钟才恢复正常前进。
机械的震荡慢慢侵袭了意识。
虽然机器的躯体不知疲惫，大脑仍旧依赖睡眠来解决过度疲劳的问题。不知不觉间，冯大刚已经昏昏欲睡……
一个强烈的信号触发了他的知觉，让他不禁一个激灵，完全清醒过来。
远方的天空闪过一道微弱的光。
那是一道特殊频率的激光，正从天宇中扫过。
没等冯大刚细想，激光再次扫了过来。
不用冯大刚下令，突击战车的自动防御系统已经做出了反应。两枚导弹在不到两秒的时间内被推出战车，空中点火，带着刺耳呼啸声向着远方而去。
“自动防御系统触发，目标六点钟方向，距离三十六公里，请指示！”战车长请求指示。
一个目标点进入冯大刚的视野中，雷达已经锁定了目标。
自动防御针对的是无人攻击机。刚才的激光扫描是美军无人攻击机的标准锁定模式。在夜幕的掩护下，至少有一架无人机正窥看着这边的情况，伺机攻击。
“进入一级战斗准备，地面熄灭灯光，等待指示。”冯大刚冷静地下达命令。
突击战车急速拉升，两辆战车在距离地面六百米的高度上并排悬停。
地面上，车队的灯光很快熄灭，原本一条长龙般的队伍没入黑暗中，旷野间变得格外安静。
远方导弹的呼啸声隐约可闻，忽然间燃起两团火光，就像是两朵红色的烟火。
导弹并没有命中目标。对方抛出了两个引诱目标，成功地诱导了导弹。
几乎就在同时，电磁炮射出一道火光，眨眼间，就在导弹被引爆的位置，一团更大更亮的火光燃烧起来，斜斜下坠，很快飘落在地平线上，继续熊熊燃烧。
敌人的无人机被击中了。
雷达上再也没有别的目标。
然而潜藏的危险仍在，今晚注定不会太平。
冯大刚指令777号以战备状态向前飞行，探察警戒，747号战车降落到巡航高度和车队一起行动。
这意外显然引发了恐惧，地面上的车队长龙变得格外紧凑，也加快了行军的速度。
指挥长接通了冯大刚。
“队长，科布多基地传来消息。”
“什么消息？”
“他们同意接受难民，但是告知，基地没有食物。”
没有食物！
冯大刚猛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疏忽，军事基地里除了无人机，就是和自己一样机器化的人类，根本就不需要储存食物。虽然为了给神经系统提供能量，机器化的人类仍旧需要吸收营养物质，然而这类营养物质可以被纳米机重复使用，需要摄入的量极少。
镇上的人匆忙撤离，携带的食物也不会太多。
这么一来，这些人就算到了科布多，也会面临饥饿的威胁。
地面上的车队仍旧在前进。
冯大刚不禁犹豫是否要继续前进。得到了科布多的回应，可以确定这个军事堡垒仍旧是一个安全的地方。然而，这些逃出来的人们要自己解决食物问题，这就让行动变得更复杂了。带着一群平民逃跑也许还是突击队能做到的事，解决吃饭的问题，这就远远超出了军事行动的范畴。自己的队伍不需要吃饭，吃饭对这些血肉之躯的平民来说却生死攸关。
思忖片刻后，冯大刚命令队员将镇长叫醒。
镇长睡意惺忪的声音传了过来：“队长，是有什么紧急的事吗？”
“也不算太紧急，但是必须要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
“车队里有多少食物？能支撑几天？”
“我不确定啊，没有算过，当时让大家多带几天食物，但是也没清点……”镇长像是猛然清醒过来，“怎么了？没有食物了吗？”
“我们要去的科布多基地里没有食品储备。”冯大刚直接说出了事实。
“怎么不早说呢？镇上有很多粮食，我们可以多带一些。这下怎么办？”镇长的声音有些发颤。把全镇的人都带出来转移到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他显然从来没有领导过这样大规模的行动，出现意外，就慌了神。
“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弄到食物吗？”
“我们的牧场是保留地，外边的镇子上我不知道是不是有食物卖，我们都是吃自己生产的东西，只有工具才到外边买。到哪里去买食物，我的确不知道，而且我们也没有很多钱，没有东西买的。”镇长完全慌了神，说得语无伦次。
“我们要先到城镇，补充粮食，如果他们愿意相信我们，也要带他们一起撤退。”
“嗯，嗯，嗯。”镇长一连说出三个“嗯”来，冯大刚仿佛看见他忙不迭点头的样子。
“你先休息，你要找几个熟悉周围情况的人，让他们指出方向。天亮了，我们再调整方向。”
“队长，能不能回镇上去搬一些粮食？”镇长小心翼翼地提问，“我们镇上有很多粮食，每家每户都有。”
不等冯大刚回答，镇长仿佛喃喃自语：“还有那么多牛马，牧场的围栏应该都打开了吧！”
镇子那边并没有传回任何异常，然而回去取粮食显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两百多公里的回头路，随时可能遭遇返回的大群恶犬，也许还会有别的威胁。
“我们继续行军，等天亮，找地方补充食物。”冯大刚结束了对话。
他透过观察孔向下望去。
战车下方，夜色仍旧深沉，车队在苍茫夜色中渺然如一串飘摇的烛光。他有深深的不确定感。
或许该回那镇上去看看，如果一切平安，还可以补充一些食物。
片刻之后，他接通了鹰眼。
鹰眼带领着669号战车断后，距离镇子不到一百公里。冯大刚把科布多传来的消息告诉他。
“你先靠近镇子，动静不要太大，我们试试从镇上弄些食物。把战车的储物仓都装满，应该能装下一些。”
“我们哪知道食物都在什么地方，这些人需要吃多少？”
“每人每天大概几百克吧。”冯大刚有些不确定。一个人一天到底要吃多少食物，这像是一个遥远的记忆。
“如果遇到敌人怎么办？”
“撤回来，不要惊动它们。”
“好，我先侦察情况。”
669号战车开始向着来路相反的方向移动。
在鹰眼返回消息之前，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保持警戒，护卫车队继续向前。他的思绪转移到更现实的威胁上来。
还会遭到无人机的攻击吗？
无人机被击落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异常发生。这不像是执行无人机战术该有的样子。为了执行攻击，一般都会有三架以上的无人机组成攻击组，而落单的无人机通常只执行侦察任务。那架被击落的无人机是一架单机，却主动对战车使用了导弹锁定扫描，又没有发射任何武器，这样的行为太让人疑惑。
冯大刚忐忑不安。尽管雷达扫描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周围没有任何可疑目标，他还是无法让自己心安。
鹰眼很快传来了信号。他根本还没有到那镇子上。
冯大刚定了定心神，接通频道。
“我们有大麻烦了！”鹰眼的声音仍旧很平稳，然而仍旧听得出有些刻意压低。
“什么情况？”冯大刚冷静地问。
“三个车队，大概有四十辆车，车上都是机器人，它们在搜寻。”
“确定是机器人？”
“我已经看见了。老型号的战场机器人，错不了。”
“它们发现你了吗？”
“我不确定。但是战车在低空目标非常明显，它们应该发现了，不过目前还没有针对性的行动。”
“距离我们还有多远？”
“一百六十七公里。”
“它们的速度不快，”鹰眼补充说，“还在原地打转。不清楚它们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投放两个微型探测器，撤退过来和我会合。”
“还有一些目标。我留下侦察清楚，战车回去。”
“立即撤退，和我会合。这是命令。”冯大刚强调。他不想鹰眼孤身犯险，留在敌后。如果猎豹旅已经全军覆没，那么他带领的这支突击队就是猎豹旅剩下的种子，他不想失去任何队员，何况是鹰眼这样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好战友。
“是，上校。”鹰眼还是服从了命令。
“询问科布多基地，他们是否能允许战车降落。”刚一结束和鹰眼的通话，冯大刚立即向战车指挥长下令。
不一会儿，消息传了回来。
“科布多基地已经进入战备状态，突击战车必须在雷达锁定的情况下监视降落。”
“告诉基地，服从降落安排，同时告知我们要用战车向基地输送非武装人员。”
指挥长听到命令不由迟疑，“队长，我们的战车无法装下这么多人。”
“不要管那么多了，告诉科布多基地，我们会把人送过去，他们要负责接收。”冯大刚斩钉截铁般地回答。鹰眼传回来的消息让他即刻下定了决心，夜长梦多，任何突发的情况都可能会让这场救援计划彻底失败。最安全的方案，只能是立即向科布多转移难民。分批逐次送出，这样也会比车队的缓慢前进要快得多。这样哪怕敌人真的追上来，也至少能保住一些人的性命。
只能留下突击队来保证安全。
除了必要的飞行人员，所有的队员都要下车，和平民换位，改乘汽车。万一有状况，还可以就地进行战斗。
冯大刚把他的计划通告给镇长。
镇长立即同意了方案。
“让女人和孩子先走，我来安排。”镇长只补充了这么一句。这是冯大刚第一次从镇长口中听到有价值的提议。
紧急撤退计划开始。
777号战车降落在地。数十辆车陆陆续续地聚集在战车周围，战士们带着武器走下战车，坐进一辆辆车里。女人和孩子们排着队，依次进入战车的载人舱。原本最多能容纳一百五十人的战车，挤进去了两百多人。这些女人和孩子彼此倚靠着，沉默着，紧张地等待着，没有任何人说话。
所有能收集到的食物都被塞进了设备舱。
“抵达后立即返回，来接剩下的人。”冯大刚向指挥长下令，“车队会继续前进，我们在途中碰面。”
“明白，队长。”
777号升空。引擎的火光骤然一闪，战车直冲而出，片刻间就化作了远方夜空中的一个小小红色光点。
747号战车在一旁降落，二十分钟后，载着两百多的难民升空，疾驰而去。
车队重新开始移动。
669号战车还没有赶上，仍旧有三十来公里的距离。
冯大刚把撤退计划告诉了鹰眼。
在669号战车追上来之前，车队继续前进。当669号追上，和777号和747号一样，把战士们放下车，带尽可能多的难民去科布多。
战车抵达科布多并且返回需要七八个小时，送走所有的难民至少要往返两次，然后才能带上突击队。整个计划最少需要二十四小时。
这无疑会是极为难熬的二十四小时。
冯大刚只能希望，那些机器军队追上来的速度会慢一些，而那神秘的无人机也不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只要这二十四小时没事，那就至少人人都安全了。
车子在荒野里晃荡得厉害，冯大刚坚持坐在车顶上，向着四周张望。寒夜里的风很冷，让皮肤都有些发紧。他调整了体温，让身体散发出更多热量来抵抗。
“司令官，还是坐到车里来吧。”镇长打开天窗，向着他喊。
冯大刚摇摇头，示意镇长回到车里去。
“外边风大，人经不住吹，会冻僵的。”镇长仍旧没有放弃。
“我没事。”冯大刚弯下腰，伸手抓住了镇长的胳膊，让他感觉到自己手上的温度。轻轻一用力，将镇长的胳膊从天窗边拉开，把他送回到车里去。
“关上天窗。”他叮嘱一句，然后抬头，继续向着四周不停张望。
夜色正浓，黑得就像化不开的墨，什么也看不见。冯大刚干脆闭上眼睛，只是集中注意力接收各种频段的无线电波，试图从嘈杂纷扰的噪声中找出有价值的蛛丝马迹。
失去突击战车的保护，哪怕提前几秒钟发觉不怀好意的目标都是好的。
心中有个疑问一直挥之不去：为什么那些机器人并不全力追赶？它们在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