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智从绿色盒子带来的一大堆零件中找出一个喇叭，装在它的顶部，又调整线路，将喇叭接入某个回路。
线路接通的一刹那，绿色盒子就变得喋喋不休，也许是过于兴奋，它不停地重复同一句话：“太好了！”
发出声音只是容易的一步，让它能听到声音并理解别人话语的意思就没那么简单，为此正智不得不在得到卢行健的许可后，从车里拆下了行车助理给绿色盒子装上。
这下子它变成了一个对话机器。
“你叫什么？”
“我的型号是SGD445，制造于2073年第三十五周。”
“你没有名字吗？”
“名字不是型号吗？”
“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我要找到伙伴。”
“我们不是你的伙伴。”
“你们是我的伙伴。我发现你们是我的伙伴。”
它的智力显然并不高明，无法回答稍稍复杂一点儿的问题。
“叔叔，我们带上它吧！”卢小宝又开始求情。他一看到这个四方的机器盒子就无比好奇，见到它能够进行对话，更是一心想要把它留下来。
“它攻击我们！”楚南天对卢小宝说，“带着它还是太危险了！”
“危险？危险是什么意思？破坏等级很高？”盒子问，它的两只机器手一直保护着刚装上的喇叭。刚刚获得说话的能力，它对此万分珍惜。
“你是个杀人犯。”卢行健站在远处，“你打翻过多少车辆？”
“共拦截四辆车。我没有注意到车上有人。人是车的逻辑运算中心，我之前并不知道这一点。”
“现在你知道了。”
“所以我跟上来了。”
“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应该和同类在一起。”
“你认为和我们是同类？”
“你们是车的运算中心，我也想成为车的运算中心，所以我们是同类。”
“是你个姥姥！”卢行健向着脚边啐了一口。
“降低破坏等级可以减少危险。”盒子自顾自说了一句，然后开始排出一颗颗拇指般粗细的子弹，用机械手将它们在地上整齐地排列好。
一颗又一颗，总共十六颗。
“火箭弹卸载完毕。破坏能力下降为零。这样是否我就不危险了？”盒子问。
乌黑发亮的袖珍火箭弹透着沉甸甸的质感。
楚南天捡起一颗，仔细端详。拇指般粗，和自己的手一般长短，放在手掌中，可以握住。这火箭弹足够袖珍，然而小小的体积内却蕴藏着惊人的威力。
“红矢十七火箭弹，标准微型弹，爆炸威力十六公斤标准梯恩梯。”感觉到楚南天拿起了火箭弹，机器盒子自动报出了弹药型号和性能参数。
“施主，它已经没有危险，就带上它走吧。它留在这里，终究是毁于一旦……贫僧有个故事，倒是愿意一讲。不知道施主愿意听否？”站在一旁许久不说话的正智突然开口了。
楚南天放下火箭弹，说道：“还请大师指教。”
“从前有个少年，精于人工智能算法，不到三十岁，他就已经在许多著名大学担任荣誉教职，开讲授课。他的课场场爆满，连走廊都挤满了学生。因为不仅他的课讲得好，他对人工智能的新颖观点也吸引了很多人。他认为所有的人工智能都必须被限定在安全的领域内，而那些将自身改造的人类，则不应该还算是人类，必须限制公民权。”
“你说的是胡安康？”楚南天听着觉得这故事像是胡安康当年的事迹。这个人类日运动的发起人曾经戴着天才少年的光环，在人工智能的圈子里赫赫有名。
正智微微一笑，并不作答，而是自顾自继续讲。
“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发起了一项叫作人类日的运动。因为借助于各种机器，越来越多的人变得面目全非。当年发生过一起著名的作弊事件，在高考中，有个学生将芯片植入脑内，携带了题库，结果在考场里精神过于紧张，当场昏厥，事情大白于天下，引起一片哗然。
“他发表文章，对这件事进行了强烈的抨击，并且借助此事的社会影响力，成功地发起了各地的抗议浪潮。一切原本都按照计划进行，非常顺利，然而一个偶然却彻底改变了一切。”
正智娓娓道来。楚南天默默地听着，他心里有个预感，正智所说的故事，应该就是胡安康的事。对于人类日运动，人人都知道这个席卷全球的运动背后有一个有力的组织，而胡安康正是那个组织的领导人。胡安康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很难看，被人把头砍下来，变成了一个傀儡。这个正智和尚和胡安康之间或许曾经有过一些关联，知道一些内幕。他全神贯注地听着，以至于连机器盒子移动到了车旁都没有注意到。
“你干什么？！”卢行健的怒喝打断了正智的故事。楚南天回过神来，看过去，只见卢行健正用一根棍子将绿色盒子从车旁推开，“不要碰我的车！”
“我知道怎么开车，由我来开车是最优选择。”绿色盒子争辩着，却也并不反抗，向后退开几米。
“少安毋躁，大家都听我把故事讲完。”
正智顿了顿，继续往下说。
“那时发生了一次偶然事件。这个年轻人乘车赶赴一个集会，他要在集会上发表演说，以一个人工智能专家的身份号召大家警惕人工智能。这是人类日运动的一项活动。然而在路上，他看见了三个男人正在追打一个女人，本来那女人已经跑开了， 但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倒在地，被凶徒追上，狠狠殴打。于是他停了车去阻止。这些男人告诉他，他们要惩罚这个女人，因为她装了义肢。那个女人的裤腿上破了一个口子，能明显看出她的右腿的确是一条金属腿。三个男人宣称自己是人类日的忠实拥护者，要实践人类第一的理念。年轻人和三个暴徒说理，告诉了他们自己的身份，并且说人类日的运动宗旨和暴力完全不相容，装一条义肢并不是人类日运动绝对禁止的行为。这些男人却根本不理睬，其中一个乘机撕破了女人的左裤腿，结果女人的左腿也是一条义肢。”
说到这里，正智停了下来，轻叹一声。显然这故事在他心中搁置已久，回想起来万般感慨。
“那些男人鼓噪，他们认为那个女人做了躯体置换，几乎是个完全的机器人了，当下就要划破她的脸看个究竟。女人被吓坏了，大声尖叫，说自己不是机器人。年轻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眼看那人的刀就要划下去，他实在看不下去，猛冲上去，将那人推开。结果那人反手就是一刀，扎在他的肩膀上。然后几个人围上来，拳打脚踢。恰好这时，警察来了。两个机器防暴警冲过来，三个男人立即逃走了。年轻人失血过多，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暴徒的刀刺入了他的肩关节，韧带被切断，整条胳膊都废了。这种程度的肩伤对于一百年前的外科大夫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对如今的大夫也并不难，只不过，如今的大夫不会做修复手术，他们只能做整体置换，把整条右胳膊连带肩部都置换成义肢。还保证，稍加适应，绝对比原来的胳膊还好。年轻人无奈之下，只有同意。”
说到这里，正智缓缓举起右手，将袖子一直撸到肩部。
一条明晃晃的金属胳膊暴露在大家眼前。
正智一边端详着自己的金属胳膊，一边继续说：“当年的这个年轻人，正是贫僧。当年换上这条胳膊，忽然之间，恍如隔世。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执着于皮外相，贫僧当年该是何等愚蠢，掀起人类日运动，徒增暴戾，也是业障。手术出院，不到两个月，贫僧就去了普陀山，先是做了居士，后来剃度出家。”
楚南天听得出神。正智和尚经历的前半部分和胡安康的履历特别像，后半部分则完全不同。胡安康搞人类日运动，很快风生水起，成了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
“那胡安康呢？我们都知道他是人类日运动的发起人，大师的经历，好像也从来没有人提过。”
“既入空门，外人如何说这故事，那都是他们的事。胡安康是我的大学校友，倡议人类日他并未签名。他是在校园活动中加入的。”
“敢问大师出家前姓名？”
“出家人但有往事，已无姓名，施主无须执着。只是今日这机器，千里迢迢追随施主而来，比一忠犬又如何？如能自行思虑言语，躯壳即便是机器又何妨？”
楚南天看了看一旁的机器盒子，四方的绿漆盒子，下方两对攀爬轮，两侧伸出一双短小的机械手。自从顺从卢行健的呵斥走远后，它就一直静静地待在一旁，没有再发出声音。楚南天曾经见过各种各样的机器人，然而从来不曾近距离接触过一个。他是个人类主义者，虽然并没有加入人类日运动，然而对此抱有同情。肉体一旦和钢铁硅片混合在一起，人类也就失去了自己的边界。正智显然已经看透了这一切，也放弃了一切。
“就让它留在这里和大师做伴，不是正好吗？”楚南天说。
“这机器有若忠犬，与佛法无缘。且与施主尘缘未了，我留着它，它也还是会去追踪施主。世道险恶，被人发现，只怕凶多吉少。何况，它也不是不能伤人。施主若是肯带着它，不仅是救它一命，也免得殃及无辜。”
楚南天看了看排列在地上的火箭弹。
“叔叔，我们带上它，我可以看着它。”卢小宝拉开父亲的手，向着楚南天恳求。
“行健，你说怎么办？”楚南天看着卢行健。
卢行健一边挡着卢小宝，一边随口回答：“你看着办吧。我看它也没什么危险了。只要别太多话，我没意见。”
楚南天吸一口气，下定决心。
“那我们就带上它了。大师，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
“阿弥陀佛。施主能救它一命，也是造化。贫僧早已看破红尘，生死无碍，施主不必挂心。既然主意已定，那就上路吧。阿弥陀佛。”
楚南天掉头看着那机器，“我们同意你跟着我们一起，但是你要遵守规则。”
盒子机器转了一圈，“没问题，我会遵守你的要求。”
“听着，有三条基本规则。第一，不准伤人；第二，不准使用暴力；第三，服从我们两个人的指挥。听明白了吗？”
“第一，不准伤人；第二，不准使用暴力；第三，服从你们两个人的指挥。我都明白了。”
“好，上车吧。”
“但是那些组件呢？”
“什么组件？”楚南天一愣。
“我收罗来的车辆组件。”
“那些也没什么用，我们的车上装不下。”
“我可以装下。”盒子机器的顶部伸出机器抓手，抓起了地上的一枚火箭弹。它并没有将火箭弹放回到自己的躯体内，而是直接摆放在顶部。顶部向两侧打开，面积一下子大了两倍。
“我能带上所有的组件。”
“然后把它们都塞在车里？”卢行健叫了起来，“我的车可没有地方塞你的那些破烂，能塞下你已经不错了。”
楚南天打量了一下展开的两片侧板，它们看上去就像是太阳能电池板，只是磨损得厉害。这机器盒子将它们当作载物平台，也有些出人意料。
“你就是把东西放在这上边然后来追我们？”
“是的。”
“你怎么能想到的？”
“我还能怎么办？”
机器盒子简单的反问让楚南天感到一阵憋气。这很像某次采访中，气场强大的被采访人带着冷笑反问，楚南天仿佛能感觉到那冷笑。然而眼前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机器盒子，附带两片黑漆漆的太阳能电池板。这只是一个拥有简单思维的机器，可是简单并不意味着无趣。也许，它真的就像一只狗，或者其他什么动物幼仔。
“你去把那些东西都搬来，让我看看。”楚南天试着向它下达指令。
机器盒子真的服从了，缓缓地绕过庙墙，去找它的宝贝。
“南天，你这是干什么？难道你真让它带上这些垃圾？我告诉你，车上真装不下，就算能装下，我也不许这些垃圾上车。”
楚南天缓缓摇头，“我只是想看看它到底怎么装这些东西的。”
卢行健不解地看了看他，摇了摇头，转身招呼孩子们：“都别看了，都上车，先上车再说。”
楚南天又看了看正智。正智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转动手中的佛珠，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卢行健将车子开到楚南天身边，“不上车吗？”他向着楚南天问，同时眨了眨眼。
楚南天明白卢行健的意思，这是甩下这奇怪机器的好机会。然而正智一直在给这机器打包票，楚南天也不想就此抛下它，于是看着卢行健，缓缓摇了摇头。
“阿弥陀佛！”身后传来正智一声低低的佛号。
“这可是你的主意……”卢行健嘀咕了几句，也就不再说话。
于是大家都安静地等着。
不到十分钟，转角处传来机器盒子移动时细微的马达嗡嗡声。
当它转过墙角，完全显露出来，楚南天仿佛看到一个杂技演员。
零件在机器盒子顶部堆积起来，就像一个堆满了各式点心的小托盘，满得快要溢出来。两条机械手一左一右，牢牢地将零件固定着。
这机器盒子显然不是设计来搬运货物的，然而它找到了办法，把自己改造成了完美的搬运机。
越野车里响起了掌声，那是三个孩子在鼓掌。
机器盒子稳稳地走到了楚南天身前。
“我该把组件放在什么地方？”盒子问。
“我们不需要这些东西，把它们留在这里。”
“但是，它们可以用来造车。”
“我们有车，你已经看见了，我们有车。”
“万一车坏了，这些组件可以用来修理。”
“用不上的，傻瓜！”卢行健不耐烦起来，“三十万公里零保修，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机器盒子显然有些困惑，微微转了转，静止不动，似乎陷入了思考。
“阿弥陀佛！”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正智突然开口了，“不如让贫僧试试。”说着他走到了机器盒子旁，将手中的佛珠串打开，取下一颗。
“今天我们来做个交换。你的组件都留给我，我给你这个。”
“这是什么？”
“这是智慧舍利，如果你读懂它，你可以获得宇宙间最高的智慧。”
楚南天看了看正智手中的东西，看上去它就是普普通通的一颗佛珠，黄中透黑，似乎是用铁木之类木质坚硬的材料制成。
“智慧？”机器盒子感到困惑。
“你想造车，你想和这些人在一起，你还会有很多很多的想法，多到数不清。但是这颗佛珠，可以告诉你所有一切想法的缘起和答案，那样，你所有的愿望都可以达成。”
机器盒子仍旧一动不动。
“它不想走，就让它在这里待着，我们走！”卢行健早已经不耐烦。
话音刚落，机器盒子松开了机械臂。零件一下子松开来，掉落地上，七零八落，哐当哐当的响声不绝于耳。
机器盒子伸出机械臂，去接正智手中的佛珠。
正智面带微笑，将佛珠轻轻递过去。
机械臂牢牢地夹住佛珠，仿佛生怕掉了。
“阿弥陀佛，你我相聚于此，最是有缘。或许贫僧许下誓愿，自东海来这藏地，就是为了等这段缘分。”正智抚了抚机器盒子的顶部，就像给人抚顶一样。轻轻摩挲之后，正智双手合十，“好自珍重！”
说完又向着楚南天，“施主，这机器就拜托了。一路艰难，还请多加照顾。”
正智的话语中，仿佛这机器就是他的弟子。楚南天有几分纳闷，然而也顾不上许多，“大师放心，我们会带着它。就算无法再带着它，我们也会遵从智能机器人法条，把它交给合适的人。”
正智深深鞠躬，“一切都看造化。”
卢行健整理了后备厢。放下一个后排座椅，大小空间正好合适，只是不得不把机器盒子竖立起来，让孩子们挤到一边。对此机器盒子并没有什么意见，安静地在车厢里，就像是一个寻常的铁皮盒子，只是从两侧伸出的机械臂仍旧稳稳地护着刚安装的喇叭。
孩子们对这个新伙伴充满了好奇，东摸西看。卢小宝捍卫着自己的宝贝，不让普洛天兄妹碰它。
收拾完一切，楚南天向正智鞠躬道别，正要转身上车，突然想起小六来。他回过身，问：“大师当年没有出家的时候，一定是个人工智能高手，不知道是否了解‘匿名者’这么个组织？”
正智微微摇头，“匿名者深藏姓名身份，深匿于网络之中，贫僧无从而知。只有一样或许有些关联。”
“是什么？”楚南天机警地问。
“贫僧当年手术完毕，仍躺在病床上，有人试图和我说话。”
正智的话语间，似乎有些不同寻常。说话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然而听上去并不简单。
“试图说话？”
“是的。它通过刚装上的胳膊和我说话，贫僧那时候正好完成了手术，对纳米机技术也略知一二，知道某些极客可以通过纳米机直接对机器进行操纵。我这胳膊由坚硬合金制造，然而也有少许纳米机结构来做微细调整。那声音有如空谷回音，径直入脑。它说……”正智顿了顿，似乎有一丝踌躇。
“说什么？”
“那并非常言可以描述，并非耳朵所闻，然而贫僧明白那其中含义。它的言语，只可意会，若是言传，便有几分失真。”正智抬眼看着楚南天，“简而言之，是这句：芸芸众生，皆入机器之门，方得圆满。”他叹口气，“或许这样说更为浅白：欢迎跨入机器之门。贫僧心下大骇，认为是有人反对人类日运动，想要害我，当机立断，以浅薄手段将自己与世隔绝，然后清除了纳米机内的异常侵入程序。原本人类至上的理念已破，经此一事，更是万念俱灰，于是施主才能见到今日之贫僧。阿弥陀佛！
“至于此事是否和匿名者相关，贫僧也无法遽然断定，只是施主问起匿名者，贫僧以为以极客技术水准而言，水平相类，是以告之。阿弥陀佛！”
楚南天没有想到正智居然说出这么一件往事来，不由愣住了。
“南天，快上车吧，我们还要抓紧时间赶路！”
楚南天再次向正智鞠躬告别，然后上了车。
碧蓝天空下，萧瑟的荒野一望无际，越野车渐行渐远。
正智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颗佛珠。佛珠在他手中发亮，闪着金光的经文浮现出来，在正智眼前缓缓移动。他嘴唇翕张，默念着那经文。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
念到这一句，他抬头看了看远方。
楚南天的车已经越过山坡，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