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就横在眼前,绵延不绝。
“这里没办法了,我们只能从公路走。”卢行健一摆车头,越野车从山坡上冲了下去,很快上了公路。
川藏公路是一条双向四车道的大路,然而路上一辆车也没有,只有卢行健的这辆车在奔驰。
“这段路三十公里,没别的地方可以过,全是盘山路。”卢行健一边说着,一边冲进了山里。
这是一条在山谷间蜿蜒的路,两旁都是陡直的悬崖峭壁,光秃秃的,寸草不生。
楚南天紧紧拉着座旁的扶手,不自觉地绷直整个身子,紧张地望着车窗外。
“过了这段路,就有很多村镇,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卢行健说。
楚南天点点头,他的视线一刻也没有从车的前方挪开。
他们已经在野外奔驰了一个昼夜,疲惫不堪,是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山势骤然收紧,越野车仿佛就是在一道狭缝中通行。
“这里原本有个哨所,后来撤销了。”卢行健指了指一旁,“看见了吗?那个房子。”
一栋圆顶的红灰色建筑物一闪而过。建筑物下方的空地上堆满了各式各样汽车的残骸,被拆得七零八落,就像一个废车垃圾场。
这情景有些古怪。
“山坡后边还有个仓库,说是一个军火库,但也废弃了。”卢行健继续说。
楚南天隐约觉得那灰红色的建筑里有人正看着自己,心里一阵忐忑。“慢一点儿!”楚南天喊了一句,想看得清楚些。
卢行健急踩刹车,越野车硬生生地停住。
几乎就在同时,那红灰色建筑的窗户里发出一道闪光,一枚火箭随之从越野车前方一掠而过,撞在山崖上,燃起一片火光,剧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猛烈的气浪让越野车颠簸了一下。
遭到了偷袭。
“快跑!”楚南天大喊,卢行健将油门一踩到底,越野车的马达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啸,推动车子如离弦之箭般飞驰出去。原本在后座上沉睡的三个孩子惊醒过来,不知所措,缩在座椅上,紧紧地拉住安全带。
原本他们该被火箭弹击中,一命呜呼,幸运之神让他们和死神擦肩而过。然而如果敌人再来一发,越野车是躲不过去的。
但那躲藏在暗处的敌人并没有来第二发。
盘山公路转了一圈,越野车开到了高处,从车里望下去,可以看见那建筑的圆顶。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建筑里出来,那是行走的探路机器,样子并不像人,而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望过去就像一只小小的绿色甲虫。虽然并不能看见它的眼睛,但楚南天能够感觉到它正注视着自己。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它。
转眼间,越野车绕过山坡,把它隔绝在视野之外。
“他妈的,那是什么东西!”卢行健骂了一句。
“没事的,继续睡觉吧。”楚南天回头安慰三个孩子。
卢行健的儿子十二岁,比那两个印度孩子高出一头,他看着楚南天,“他们是要杀死我们吗?”
楚南天默默点头,随即说道:“但是你爸爸会保护你的,叔叔也会保护你。”
“他们是机器人?”
“有一些是,我们还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楚南天回答。他的确不知道这一切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人。奥灵之手显然只是机器联盟的打手,机器联盟的背后不知是否还有某个犯罪组织。
这些问题都很重要,只是还有更重要的事:逃命。
楚南天坐直身子。
机器联盟已经渗透到了交通动脉的关键部位,或许已经封锁了整个高原。小六的情报是正确的。
“如果能离开公路,我们就尽量离得远一点儿,方向不错,总能找到进入四川的路。”他对卢行健说。
“就这一段,别的地方,我们都在野地里开。”卢行健胸有成竹地回答,刚才的突发事件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
卢行健在藏区的野外活动了八年,熟悉地形。能有这么一个伙伴真是太好了!
然而,这一段盘山公路仍旧凶险之极,太多的地方可以作为埋伏点,只要遭到攻击,就能轻而易举地把车子炸成碎片。
越野车不断左弯右拐,楚南天的心始终悬着,直到车子最终驶向一片开阔地。
越过一片丘陵之后,再也看不见川藏公路了。
楚南天这才松了口气。
大地像一块巨大的褐色地毯般起伏不定,越野车在荒无人烟的原野上疾驰。阿米丽塔突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普洛天扶住她的肩头。
卢行健放慢了车速。
楚南天拿起纸巾递过去,同时告诉普洛天:“给她喝点儿水,让她往窗外吐。”
“速度慢一点儿,孩子们吃不消了。”他又向着卢行健说。
“我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卢行健放慢车速,同时打了个方向,向着一个山坡地开了过去。
车在山坡顶上停了下来,这里是一条平缓的山脊,视线开阔,能望出很远。川藏公路仿佛一条黑龙,在远方的山丘中蜿蜒出没。
孩子们下车休息,楚南天忙着清理阿米丽塔的呕吐物,卢行健从车后厢拿出一大袋饼干和两瓶水,分给自己的儿子和普洛天。
当楚南天把最后一块粘着秽物的纸巾封进塑料袋后,他抬头望了望远方。不经意间,只看见靠近公路的一个山坳里有十多幢白墙黑顶的房子,在这些白房子中间,是一座黄墙红瓦的寺庙。
他把秽物袋扔进车内的垃圾盒里,转身向着卢行健,指着那边的村子,开口问道:“那儿有个村子。你知道是什么村子吗?”
卢行健瞥了一眼,“这个小村子我见过,但也不知道什么名字,这种小村子很多,是原始村。”
“过去看看,说不定可以在那里住一晚。晚上赶路太危险。”
卢行健点点头,看了阿米丽塔一眼,“让这小孩再休息一下,我们再上路。”
“叔叔,飞机!”普洛天突然叫了起来,指着远方的天空。
楚南天心头一颤,顺着普洛天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天边有一群黑乎乎的飞行器,就像一团黑乎乎的云正在飘动。它们并没有向着这个方向来,而是顺着地平线飞行。楚南天向着高处跑去,试图能看得清楚一点儿,他很快跑到了山脊的最高处,翻身站在一块凸起的大石头上,极目远望。
移动的云团逐渐贴近地平线,最后没入地平线之下。
那真的是一群无人机。
是谁的无人机?中国军队吗?还是属于机器联盟?它们去的大致方向是拉萨。
楚南天忧心忡忡地从大石头跳下来。卢行健站在石头旁,气喘吁吁,见到楚南天,不由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你怎么能跑这么快……这是高原……跑得快会缺氧。我待了这么久也不敢这么跑!”
楚南天一愣,随即意识到这是鸟肺的功劳。他苦笑一下,“我换了一个人工肺。”
卢行健愣住了,“人工肺?你不是说笑话吧。”
楚南天拉开领子,让卢行健看到了锁骨上缝合的伤口。
卢行健眨了眨眼,“你是反对人体机器化的。”
“他们给我换上人工肺,也是为了救我的命。”楚南天一边说一边向着车子走去。他脚步轻快,很快靠近了越野车,回头一看,卢行健还远远地落在后边。
他让孩子们上车,自己则坐在副驾驶位上等着卢行健跟上来。
卢行健追上来,一屁股坐在驾驶位上,仍旧气喘吁吁,“他妈的,老子也要去换一个!管它是不是短命,这有鸟肺和没鸟肺,就是不一样!”
车子向着村落而去,楚南天神色漠然地坐着,心头却翻江倒海。
不经意间,他意识到一个事实:他已经和常人不同了,一个功能卓越的鸟肺帮助他在高原上健步如飞,完全没有任何呼吸问题。这种改造和他一直以来的主张相悖。反对机器化的理由各种各样,比如脏器的机器化会引起严重的身体机能问题,新陈代谢紊乱,让人变得短命。这正是卢行健所说的意思。然而,他一直知道,那只是一些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的谣言。他反对机器化,根本原因是机器化会给人类带来极大的不确定性,当人和非人的界限都变得模糊,世界将会走向何方,这关乎生命和存在的终极意义。然而,此刻他意识到,无论多么复杂而深刻的思想,在生存还是死亡的拷问面前都是虚弱无力的,生命最大的渴望,是将自己延续下去,至于那是肉体还是机器,或者只是电子信号,其实并不重要。他坚持多年的理念,一夕之间就崩塌成了废墟。
然而,这看起来像是一种辩护,一种为了自己更换鸟肺而做出的辩护。他的行为看上去像是一个变节者的作为。在那些最富有理想主义的支持者的眼中,这无疑是彻底的背叛。
他感到自己的世界开始分裂。无论如何,从前的那个楚南天已经不在了。当萨迪许在他身上成功地完成手术,获得新生的不仅仅是他的躯体,也包括他的灵魂。他只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这一点,直到卢行健无意间点破了这个他不曾正视的事实。
楚南天心事重重,一路沉默。
车开进了村里的水泥路。年久失修的水泥路斑驳龟裂,路况极差。卢行健骂骂咧咧地抱怨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村子里很安静,几乎没有人。
这情景引起了卢行健的警觉,“怎么会看不到一个人?”他将车速降得极慢,四下张望,希望能找到人迹,哪怕有个影子也好。
“那儿!”楚南天指着前方。
道路的尽头是寺庙的大门,色彩缤纷的经幡悬挂在寺门四周,门口放着转经桶架子,一个身穿黄袍的喇嘛背对着这边,正在打扫庙门前的石阶。
卢行健一轰油门,迅速向着那寺庙冲去。
越野车的响动惊动了喇嘛,他回头张望,看见了楚南天一行人。
卢行健走到身前,双手合十行礼,楚南天跟着他行礼。
“阿卡喇嘛,请问这村子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村民早搬走了,喇嘛们也走了,只剩我守着寺庙。”喇嘛很快回答,他看了看楚南天,又看了看站在两人身后的孩子们,“施主行色匆匆,如果是要借宿,寺庙里倒是还有两间房可以暂住。”
他的汉语说得极为顺溜,带着些许江浙口音。
卢行健露出惊讶的神色,“大师不是藏人喇嘛?”
“我是汉人,修的是禅宗,在这里借庙修行,法号正智。”说完双手合十,深深一揖。
楚南天和卢行健慌忙还礼。
卢行健把车开到一幢民房后掩藏起来。楚南天带着孩子进了庙门,跟着正智和尚,进了侧门,在一扇房门前停住脚步。
“施主请在这里休息。我还要把庭院打扫干净。”正智说完,施礼退出门去。
楚南天推开房门。这是一间简朴的居室,放着四张单人床,床上铺盖俱全,一看就知道是寺庙里专为了香客准备的客房。
“我们今晚就住在这里。”
几个孩子欢呼一声,拥进了屋里。两天一夜的颠簸,早已让他们疲惫不堪。
楚南天在庭院里找到了正智。他正在打扫庭院,见到楚南天,停下手中动作,双手合十作揖。
“打扰大师了。”楚南天说着,瞥见一旁的角落里立着两把扫帚,当即走过去,拿起一把,和正智一起扫起地来。
正智微微一愣,随即说道:“我只是个普通的和尚,叫我正智就行。”说完继续打扫。
庭院里原本就很干净,两人很快就打扫完毕。收拾工具的时候,正智突然开口:“施主似乎有心事。”
楚南天心头微微一惊,扭头看着正智,“大师怎么知道?”
正智微微一笑,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一串佛珠,套在手上,缓缓转动,一边开口说道:“洒扫清洗,原是最简单的事,然而施主手脚乏力,步履散乱,所以这笤帚扫过,心头却仍旧不宁。心事重重,再显然不过。我佛慈悲,普度众生,或可解施主心头所虑。”
楚南天苦笑,“大师所言极是。”他猛然想起了什么,“大师怎么会到藏区来修行?”
“天下佛门,同出一源,哪里清静,哪里就是修行的好去处。”
“大师从哪里来?”
“普陀山普济禅寺。”
楚南天惊讶起来,“普陀山?”普陀山是佛家胜地,楚南天虽然并不信佛,但是有许多信佛的朋友,普陀山是他们最常去的许愿地。从普陀到西藏,一个在东海之滨,一个在世界屋脊,很难想象一个普陀山的和尚居然跑到了西藏来修行。
正说话间,卢行健跑了进来,看见楚南天,大声喊道:“楚南天,快来看,有车队,是军队!”说着他又匆忙跑出门去。
楚南天和正智和尚跟着卢行健出了庙门。站在庙前的台地上,三个人极目远望,只见远方的公路上车流滚滚,都是黄绿迷彩色的军车,还有坦克、大炮排成纵列,仿佛钢铁洪流,向前涌动。天空中,直升机盘旋,在车队前方警戒。
“是我们的军队!”楚南天说了一句。
他头一次见到这样大规模集结的军队,场面比国庆纪念日的阅兵仪式更壮观。
“阿弥陀佛!”正智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念了一声佛号。
“真是太牛了!揍它丫的。”虽然卢行健在西藏已经待了十多年,骂起来还是满口京片子。
终于看到一点儿像样的军队行动。但是军队能打赢那些机器部队吗?楚南天有些吃不准,他不禁伸手摸了摸内袋,硬硬的,小六给的手机还在。
洪流般的车队向前涌动,一直到夜幕降临才终于消失在视野之中。
楚南天和孩子们一起吃了简单的晚餐,走到庭院里散心。走到亮灯的厢房外,向里一看,正智正在打坐。
楚南天放轻脚步,正想离开。正智却睁开了眼睛,“施主既然来了,何妨进来一坐。”
楚南天一转念,干脆进了厢房,在一块地毯上坐下,和正智面对面。
“施主此次旅行,可是和日间军队的调动有关?”正智开门见山地问。
“没错。”对出家人,楚南天并没有太多的好感,他见过许多真真假假的和尚,其中一些人连佛门戒律都不守。但是正智显然不一样,一个人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修行,没有坚定的信仰是办不到的。而且这和尚的确透着一种超脱凡尘的气质,完全不像自己从前遇见的和尚那样俗气。
“那么,战端一开,又要生灵涂炭了!”正智喟然长叹。
“战争已经开始了,而且已经有很多人死了……”楚南天把自己在印度的经历讲给正智听,正智留神听着,脸上始终保持着淡漠的神色。
“就是这样,因为怕被包围,我们从拉萨连夜逃出来,两天一夜,日夜兼程,就赶到这里了。”
“善哉善哉!”正智不住地念道,手中的佛珠不停地转动。
一刹那间,楚南天见到了正智手腕上银光一闪,仔细看过去,只见正智的手腕露出衣袖的部分赫然是银色。
楚南天心头一震,“大师,您的手……”
正智停止转佛珠,撸起右手的袖子,“施主是说这手吗?”
一只机械手赫然出现在楚南天眼前。
正智和尚的整个前臂,竟然都是机械手臂,只是手部用了仿生的模拟,轻易看不出来。这是一只高级的机械手,灵活自如,和真正的人手几乎完全一样。
“大师……”楚南天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说起。机器无处不在,这高原之上的荒废村子里,居然也可以见到如此高超的机器技术。
楚南天突然感到一丝悲凉。在这个机器无处不在的世界里,人类能有几分胜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