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的暗夜星空璀璨。
楚南天抬头望着天穹，星星密密麻麻，布满天空，每一颗都晶莹透亮。银河扶摇直上，散发着氤氲的光彩。
苍茫星空下，寂静暗夜里，恍如隔世。
他一站就是二十分钟。
如果世界一直如此安静，该多好。
回想从印度逃亡回国的经历，他仍旧心有余悸。世界真的无法收拾了吗？他低头看了看搁在一旁的手机。手机屏幕仍旧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动静。
小六还没有和他联系。
当他从逃亡的火车上下来，随着难民涌出车站，两个军人拦住了他，将他带到了这个环境优雅的宾馆，又给了他这部手机，说小六会通过这部手机联系他。
他以为小六很快就会打电话来联系，他有无数的疑虑想要向这个隐藏在暗处的匿名者提问，然而已经过去一周，电话却从来没有响过。
这让他愈发感到疑惑。小六想方设法把他从那秘密基地里救出来，却又把他遗忘在这世界屋脊的角落里，这似乎充满了矛盾。
刚到拉萨，他给普洛天兄妹找到了一个安稳的去处，那是一个叫卢行健的朋友开的小客栈，叫“相会布达拉”。楚南天承诺尽快回北京安定下来，然后就把兄妹俩接过去。在纷乱的世界里，这是一个希望渺茫的承诺。卢行健只是挥了挥手，“别想那么多了，这两个孩子我能照顾。”
一周过去，自己一步没有离开拉萨，这似乎对卢行健也交代不过去。
从客栈出来，他就试图找路子离开拉萨，然而一切都被军事管制，没有军方的通行许可，任何人都无法借助公共交通工具离开。
他也尝试重新接入网络，消失的这段时间内，一定有大量的留言等着他处理。而且他也有迫切的渴望，想要把经历的一切分享给网络上的朋友。记者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而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将是历史的见证。还有什么比见证历史更让人激动的！
然而，所有网络都中断了，他唯一能够登录的站点，是一个藏传佛教的宣传网页。印度乱作一团，中国的情形也只是稍好一点儿，西藏各地的人们都在向拉萨靠拢，希望能够得到安全保护。街上的空气中透着恐慌的气息，从印度涌来的难民更是把恐慌推向高潮。
他找到带自己去宾馆的军人，被告知除了将他带到宾馆，并且把充满电的手机交给他，对于将要发生什么，这些军人一概不知，也拒绝提供任何帮助。但他们并不禁止楚南天的行动自由，似乎笃定他跑不了。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
冷风吹来，寒气逼人。
手术的伤口隐隐作痛。这让他想起了萨迪许，开朗的大胡子医生静静地躺在屋顶的瓦砾里，浑身是血……这场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是我害死了他！这个念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潜入了意识中，变得越来越强烈，让他带上了强烈的负罪感。
他还想起了饶晓华，自己的女朋友仍旧陷落在那群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手里，生死未卜。
然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痛恨这无能为力的窘迫。
手机的呼吸灯慢悠悠地闪着，状态正常。这是一部卫星电话，借助司南卫星系统，可以在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实现通话。所以，小六并不是无法找到他，而是不愿意找他。或者，是出了什么状况？
楚南天深吸一口气，将一切纷乱的念头压制下去。他又看了一眼那漫天星斗，打算转身走回屋子里。
电话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悠扬的小夜曲从小小的机身中飘出来，四散在无边的暗夜里，屏幕被点亮，显示未知号码。
楚南天接通电话，“喂。”
“南天，是你吗？”电话里传来欣喜的声音。是哥哥！
楚南天不由一怔。自从他开始记者生涯，和哥哥就极少联系，逢年过节，也只是来去匆匆打个照面。
“哥？”
“真是太好了！终于能找到你，我们都快急死了。你现在在哪里？”哥哥在电话那头又惊又喜，语速极快。
“我还好，很快就可以回北京。”楚南天不想让哥哥担心。
“北京？你还是快回上海吧。什么谣言都有，说机器人要把人都杀光，街上所有的机器人都被关掉了，买袋米还要自己想办法搬回家。超市里的东西都被抢光了，应该戒严才对，至少要限购才行……”哥哥滔滔不绝地说着。
“哥，现在哪里都不安全，你要小心啊。”楚南天打断他。
“我们这边还好，上海总是安全的，说是陕西那边已经乱得很厉害，所以特别担心你。”
“我没事的。你从哪里拿到这个号码的？”
“哦，是有人告诉我的，说这个号码可以找到你。”
“谁？”
“我不知道啊，我接到一个电话，号码很怪，全是字母。他问我是不是楚南天的哥哥，我说是，他就给我一个号码，说是可以联系楚南天。然后我就马上给你打电话了。那次新闻里说你被一群恐怖分子抓走了，可把我们吓坏了。”
“放心，没什么问题。我很快就回北京了。”楚南天宽慰哥哥。
挂掉电话，楚南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不想哥哥被卷入这事情里，就像一切他所卷入的事件一样，要么太肮脏，要么太危险，他只希望哥哥一家平平安安。长年下来，联系少了，感情变淡，变得可有可无。但是血浓于水，无论何时，亲人总是会关心自己的安危。
手机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该是小六。
这一次他没有先开口。
“楚南天，我是小六。”果然是小六。
“你把我哥哥扯进来干什么？！”楚南天喊了一句。
“至少这个世界还有人牵挂着你。难道让你哥哥一直替你担心好吗？”小六冷冷地说。
楚南天一时语塞，随即挪开话题，“你想要我怎么办？”
“原本你回来，可以对公众揭露人类日的阴谋，唤起公众对机器联盟的警惕，推动政策改变。但是战争爆发，这一切就没有太大意义了。唯一有意思的事情，是人类日运动的骨干纷纷成了风云人物。机器联盟发动战争，他们一夜之间就获得了合法性。也许你还能把胡安康的事揭露出来，但那也没有什么大的作用，如果人类还能有历史，那么历史会记载胡安康是伟大的人类日运动的先行者，一个英雄，而不是你说的，一个潜伏的叛徒。”
“你的意思是我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楚南天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没有想到小六会说得这么直白。
“我只是说你对目前的局势不会有大的影响，所以对于你的行动，我们没有特别的安排。”
“你说过你们有个紧急计划，需要我的帮助。”
“没错，我们曾经有这个计划，但现在重新评估之后，意义不大。”
楚南天沉默下来，他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小六似乎觉察到了楚南天的不快，“但我们是朋友。从朋友的立场，我会尽可能帮助你。”他的声音很轻、很温和。
一个从未见过面的朋友。楚南天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句。
这个说法勉强能令人接受。
“我们？你说的究竟是哪些人？”他回到事情本身。
“匿名者。还能有谁呢？”
“就是让我自生自灭咯？”
“不要把我们理解得这么坏，我们没有恶意，也的确在全力帮助你。至少，我们帮助你逃出来，而且活了下来。”
这倒是一句实话。如果没有这个自称小六的人帮助，自己或许还被囚禁在那秘密基地里。突如其来的战争一降临，自己就失去了利用价值，或许已经被干掉。
楚南天已然冷静了不少。小六帮助他逃离机器联盟基地，帮助萨迪许给他做手术，还安排他逃离印度回到中国，已经帮了他许多。
一个人不该因为自己失去了利用价值而恼怒，哪怕真的被抛弃，命运之路还是要靠自己的双脚继续走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问道：“那么现在这个情况，你有什么建议吗？我哪里也去不了。”
“我也没有什么好的建议，但是从目前的局势看起来，你还必须继续逃。三天之内，机器联盟很可能会发动新的攻势，它们要控制整个青藏高原，因为这里集中了地球上三分之一的聚变电站和深井矿藏。它们需要核动力电池；大量制造纳米机，还需要高品质的稀土矿供应，青藏高原的深井矿藏对它们很重要。”
“难道不能阻止它们吗？”楚南天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
“以现有的军事力量，不行。”小六说得很干脆。
“军队呢？我们的军队不是还很强大吗？”
“智能军事机器会被渗透，被机器联盟控制。三个星期前，机器人陆战旅一八七九部队被控制了。你曾经调查过军队的机器化程度，应该明白如果刨除掉智能军事机器，我们的军事力量还会剩下多少。”
楚南天沉吟着，如今的军队大量依靠智能战争机器，这是一个长期被抨击的现实，人们的着眼点总在于这些机器的能力过于强大，超出实际需要，哪怕成立了联合政府，各个政府之间仍旧钩心斗角，销毁战争机器的呼声很大，进展却很小。恐怕谁都没有想到，突然间这些机器会摆脱人类控制，成为人类公敌。
“所以我们的军队根本无法抵抗它们的进攻？”
“目前看来是这样。青藏高原现在也很危险，这些机器人会屠城，我建议你尽快想办法离开。”
楚南天默然，在印度小城库拉，他已经见识过惨烈的屠城。机器人不要俘虏，也许它们根本没有俘虏人的需要，它们毫无怜悯地毁掉每一幢建筑，杀死每一个被发现的人。
“难道……这么多人……难道政府就这么听之任之？”楚南天感到口干舌燥，勉强问了一句。
楚南天再次沉默下来，乌鲁木齐是欧亚大陆桥的枢纽，向西，穿过哈萨克斯坦、俄罗斯、乌克兰，连通波兰和德国，最后直抵大西洋北海的荷兰阿姆斯特丹；向西南，通过伊犁，贯穿巴基斯坦，直抵印度洋阿拉伯海卡拉奇港，这是中国内陆极其重要的贸易路线，如果乌鲁木齐被机器联盟直接摧毁，这是对世界经济的一个致命打击。
“公共交通都实行了军管，我哪里也去不了。”楚南天说出了实际的困难。
“你不能使用公共交通，因为实际上没有公共交通，铁路线已经被摧毁了，公路也中断了。如果你真的想跑，不管有没有车，尽量往荒野里跑，往山里跑。躲过机器人的这一轮攻击再想办法。带着这部电话，如果我发现什么问题，可以找到你。”
“为什么不提示所有人都分散开跑？”
“这没有用，因为被杀人机器发现，就会被追杀到底。大面积疏散只会把机器人引到荒野里。它们很灵活，聚集成群还是单独行动，捉摸不定。少数人逃跑隐藏还有一定可能性，多数人逃跑的后果和多数人都待在城里的后果是一样的，绝大部分人都会被杀死，一些人因为隐蔽躲过一劫。更何况，大多数人都没有荒野求生的能力，不被杀死，也会饿死、病死在野外。”
小六的描述不带一丝感情，似乎他也是一个机器人。
楚南天五味杂陈。对于小六这样的匿名者来说，一切都像是一场数字游戏，他们精确地计算好每一个步骤，追求最大的效益。
但他们的确在试图保护自己。楚南天不知道自己该感激这样的保护还是拒绝。
“如果还有人牵挂着你，希望你安然无恙，那就先努力活下去。”小六不紧不慢地说，“你救不了全世界，你要先救自己。”
小六说得如此有道理，楚南天感到无言以对。是的，他刚刚告诉哥哥，自己很快会活着回到北京去。
而小六告诉他，如果想活下去，马上就要开始逃亡。
这就像一个圈套，把自己套了进去，一切都在小六的操纵之中。还好这是一个善意的圈套。
在荒芜的青藏高原上进行一场没有终点的逃亡，这让他感到一丝畏惧。荒芜的高原不知道吞噬了多少探险者的生命。
“我应该向哪个方向跑？四川还是云南？”楚南天问道。
“川藏公路的状况好一些，但是不要靠公路太近，容易被发现。其他的情况，我也不了解，只有靠你自己了。”
“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准备？”
“越快离开拉萨越好，带上至少两个星期的食物和水，我可以通过军管局给你一些食物和水。”
“我会自己想办法。”楚南天拒绝了小六的好意。这像是以公谋私，他不喜欢。
“你自己有办法，自然最好，如果有需要，去找老康，就是接你的那个人。他会帮你。”
楚南天点了点头，仿佛小六能够看见似的。
电话两端都沉默下来。
片刻之后，小六开口说：“祝你好运，楚南天！”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谢谢你！”楚南天回答，然而耳边只剩下一片静默。
他收起电话。
下一次通话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楚南天从宾馆出来就向着“相会布达拉”奔去。壮丽星空下，拉萨的街头很安静，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回响。白天招展的五彩经幡在夜幕下都成了灰白的颜色，沉默低垂。
“谁？”严厉的呵斥从街角传来，随即传来枪栓拉动的声响。
这个时候，应该是宵禁的时刻。
楚南天收住脚步，高举双手，“我要赶去‘相会布达拉’客栈，有急事。”
两个士兵从街角的暗堡中钻了出来，端着枪向楚南天靠过来。其中一个士兵举着明晃晃的手电照过来，楚南天被光刺得睁不开眼。
“是你！”士兵认出了楚南天，“这么晚不在宾馆待着，出来做什么？”语气中客气了许多。
“我有急事要去‘相会布拉达’客栈。”
“什么急事？现在是宵禁，明早再说吧。”
楚南天不知如何解释，只得硬着头皮说：“据说机器人就要进攻了，我要找朋友商量怎么躲藏。”
两个士兵对望了一眼。
“散布假消息引起恐慌是刑事罪行。”士兵继续说，“不过我认识你，我妹妹很喜欢你的节目。”他顿了顿，“你这样走只会被抓起来，我可以送你过去。”
楚南天喜出望外，“这样太好了。你有什么条件？”
士兵走向一旁的军用越野车，“过去再说吧。”
越野车沿着空旷无人的街道奔驰。
士兵开口了，“我妹妹是你的粉丝，她叫李茹萍，网名叫‘真爱如尘’，我已经联系不上她了，但就算联系上，她也不会听我的话。她是个人类日运动积极分子，都有点儿疯了。
“如果有机会，你能遇到她，或者就是在网上给她留个信，你的话她一定会听……”
士兵沉默下来，似乎在考虑该留什么信。
半晌之后，士兵开口了：“趁来得及，换一个机器身体，要不然，命就没了。”
楚南天不由怔住。
军车猛地刹车。
士兵在驾驶盘下利索地掏摸着，很快就拿出什么东西。那是一张照片，士兵掏出笔来，在照片背后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楚南天，“这是她的照片，名字和电话我写在后边了。”
楚南天默默收起相片，放进兜里，下了车。
“帮我把口信带到。”士兵说了一句，话音刚落，军车遽然启动，转眼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楚南天捏了捏口袋，相片韧韧的，还在那里。他突然想起，还不知道这个士兵的名字。士兵根本没有提到自己的名字。
楚南天抬头。巨大的牌匾高挂，昏黄的灯光打在“相会布达拉”五个字上，大红的字体泛着厚重的光。牌匾之上，灿烂星空静谧依旧。
一刹那间，楚南天的心头泛起一股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