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康复比预期要快。
不到三天,楚南天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他能够明显地感觉出胸部的异样,那里似乎是空的,然而摸上去仍旧是实实在在。他的胸骨被摘除了,复合材料替代的胸骨摸上去和真的骨头一样。印度医生的外科手艺颇为高超,伤口处理得很细致。
他的精神也日复一日地好转起来。
印度医生名叫萨迪许,医学世家,几天接触下来,楚南天逐渐和他熟络起来。萨迪许是一个很爽朗的人,一脸的大胡子,说得高兴了就喜欢不停地摸胡子。从他的嘴里,楚南天知道这是一个印度小城,叫作库拉,在喜马拉雅南麓,是旁遮普邦小有名气的医学中心,而萨迪许则是小城医学院的教授兼院长。
一个星期后,在楚南天的要求下,他终于获准在医院的花园里自由走动。
名为花园,其实连一朵花也没有,只种着一种叫不出名目的灌木,锈红的颜色,高矮大约到人的腰部。灌木丛中有蜿蜒的小径供人行走,园子的尽头是一条长廊,长廊凭空而建,视野开阔。一排洁白光滑的石头顺着长廊铺设,似乎是给看风景的人准备的坐凳。
园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异常清静。
这让楚南天感到有点儿意外,然而这正是他喜欢的情景。
他穿过灌木丛,挑了一块光滑的大石头坐了下来。
医院建在镇子的高处,一眼望下去,处处都是红色的高挑屋顶,绚烂的织锦装饰着门户,一条大路在红色屋顶之间纵贯而过,向外延伸,消失在小镇外的几个小山丘之间;再远处,是一片空阔地,都是农田,带着一些斑驳的黄色。远方则是绵延不断的山脉,层峦叠嶂。在视线的尽头,是两座巍峨的雪峰,傲然挺立于群山之上。
这充满异域特色的风景让楚南天感到神清气爽,一直以来的沉郁一扫而空。他深深呼吸,带着凉意的空气直入肺腑。他有了一个新的肺,然而就和真正的肺一样好。
也许比真正的肺更好。这里是高原,海拔超过四千米。当年飞到西藏旅行,一下飞机,强烈的高原反应很快就让他起不了床,只能躺着立即飞回北京。楚南天毫不怀疑,自己的病情恶化和桑迪普把他送到了一个海拔这么高的位置上有关系,当然桑迪普并不是存心想害死自己,他只是来找自己最放心的医生。
然而换上了这被称为“鸟肺”的双重呼吸肺和人工心脏之后,自己不但恢复了健康,而且没有一丝高原反应的征兆。
这无疑是一种高超的技术,大大增强了人体能力。就像纳米机技术可以让人们成为钢铁之躯。
楚南天下意识地摸了摸肩头。萨迪许告诉他,他的肩头属于粉碎性骨折,萨迪许使用了纳米机来修复他的骨头,言下之意,他的骨头里有一部分已经是纯粹的纳米机结构。
按照人类日运动的观点,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纯粹的人。
可无论怎么说,自己还活着,这就是最好的事。
忽然间,远方的道路尽头出现了三个小小的黑点。和一般身着黄色或红色衣裳的行人不同,那是三个纯黑的小点。它们快速地沿着道路前进,向着镇子而来。
紧跟在三个黑点之后,又出现了另三个黑色小点。
楚南天心中咯噔一声,有一丝不祥的预感。虽然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他有强烈的直觉,那是冲着他来的。
他慌忙起身,快步走过灌木丛,去找萨迪许。
萨迪许坐在办公室里,正看一份报告,抬头见到楚南天匆忙地冲进来,放下报告,高兴地说:“楚先生,来得正好,你的最新检查报告里有很有趣的东西,有一种纳米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你快来看……”
楚南天顾不上看报告,急急地说:“我看到有可疑的人,这里会很危险。”
“什么?”萨迪许十分意外,“什么危险?”
“也许就是绑架我的那帮人。”
“你被绑架?”萨迪许显然还不知情。
“能联系小六吗?我需要和他谈谈。”楚南天直接问。
“他说后天会安排你离开。我无法直接联系他,他很神秘。”萨迪许说的是真话,他是个实诚的人,不会掩饰任何事。
“这里有什么地方可以躲吗?”楚南天又问,“我躲起来,让他们找不到。”
萨迪许想了想,“倒是有一个地方。但是你确定要躲起来?我们可以先了解一下情况。也许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时候就来不及了。”楚南天急急地回答,“先让我躲起来。如果不是绑架我的那群强盗,你再把我叫出来不迟。”
萨迪许摸了摸胡子,随即果断地说:“跟我来。”
楚南天紧跟着萨迪许的脚步,穿过两座小楼,在后院的一扇门前停下来。
楚南天认出门上的字——“冷库”。
没等楚南天开口,萨迪许弯腰握住地面上不起眼的一个小握手,用力一拉,泥地上裂开一道缝。这是一个开口在地面的入口,用滑轨和铁板制造了门,长久没有使用,拉动起来颇为涩重。
萨迪许蹲着身子,使劲将门拉开。一股混浊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早先的冷库,后来新冷库建成就荒废了,用来藏人正好。”萨迪许看着打开了口子的地道,眼睛里闪着不无得意的光彩。
他拍打着沾在手上的泥土,转向楚南天,“你要下去吗?”
楚南天看了看漆黑的地道。
“里边有灯,你得自己找找,我也不确定那是不是还能用。”萨迪许一边说,一边抬头望了望天空,“还有两个小时才吃午饭,要是你现在不想下去,那就让它敞着,你知道地方了,如果真有危险,就到这里躲着。这扇门从里边很容易操作。你可以吃完饭再过来。”
萨迪许的脸上带着一丝嘲弄的神色,咧嘴一笑,丢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身想走。
“萨迪许,他们是冲着我来的,那些人都是强盗。”楚南天有些不放心。
萨迪许耸耸肩,“我知道,如果真有人来问起你,我会替你保密。”
“这些人杀人不眨眼。”
萨迪许哈哈笑了起来,“库拉镇可不是让人为所欲为的地方,三百多年,我们从不需要警察,镇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警察。祝你好运!”
萨迪许正要离开,突然又转身,说道:“这个地方很安静,外边的声音几乎传不进来。如果你想一个人静静,那也正好。小心你的伤口,别乱跑了!”
说完他便走了。
楚南天站在地道口,有些忐忑不安。他不知道那些正向着镇子而来的人是否真是绑架了他的强盗,也不知道躲藏是不是有用。
然而直觉告诉他,必须找一个地方藏起来。
他抬头四下张望,一个人影也没有。这里是医院的僻静角落。
楚南天的视线落在围墙的一角,那儿的墙塌掉了一段,有一个豁口,正好能容一人侧身通过。
楚南天心中一动,将拉开的地道口合上,推上土,用脚抚平,然后向着那豁口走去。
豁口外一片空荡,看下去让人头晕目眩。这医院依山而建,这一侧正是悬崖峭壁。楚南天从豁口里跻身出去,探头张望。
隔着两米的位置上,在院墙和悬崖间还有一片小小的空地,两米见方,可以让一人坐下。
那倒是一个躲藏的好地方。
楚南天小心翼翼地将身子从裂隙间挤出去,紧贴着院墙,小心翼翼地向着空地挪动。脚下就是万丈深渊,摔下去就会粉身碎骨,楚南天也不想别的,只是全神贯注地控制着脚步。他很快挪到了安全地带,靠着院墙,一屁股坐下。
崔巍的山体上怪石嶙峋,每一块石头似乎都像随时要掉下来。一阵风吹来,楚南天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他望着眼前空荡荡的一片,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神经质。如果被萨迪许看见,说不定会被大大嘲笑一番。
然而,他还是决定就在这里等着。躲起来,总是要安全一些。
连日来的经历在他的脑海中翻腾,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中居然还会有这样的经历。
战争爆发了,却似乎距离这个偏远的小镇很远,还不能让人感觉到。战争究竟是什么样子,炮火连天,死伤狼藉,他想起在一些电影中看见过的场景。
他想到了自己的上千万粉丝,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人类日的支持者、机器联盟的强烈反对者,他们游行、抗议、争取立法,试图用温和的方式控制机器联盟的渗透。现在战争爆发了,他们会怎么想?很多人会向他求助。楚南天甚至预料到,自己的私人信箱一定早已经被各种求助的信息挤爆了。
然而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弱不禁风,身不由己,还差点儿送命。回想在网络空间里指点江山、舍我其谁的豪情,那是多么虚妄。
楚南天喟叹,闭目养神。
不知不觉,他竟然睡着了。
依稀中,晓华被绑在一张椅子上,楚楚可怜地看着自己。她的嘴被布条绑住,全身都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眼泪满是恐惧。她像是要被丢进一个巨大的洞穴里去。一张大口在她身后缓缓张开。
晓华!楚南天喊她,然而却张不开口,发不了声音。
他挣扎着想上前,却丝毫动弹不得。
正当他焦灼万分,却猛然间一个寒战。
楚南天醒了过来。
太阳已经从山头那边转了过来,阳光直射在脸上,让他睁不开眼。
原来是一个噩梦。
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那些人找不到他,该走了吧。
他扶着墙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贴着墙体,横跨过去,挤进裂隙里。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这寂静非比寻常,让楚南天心中不安。
他轻手轻脚走出院落,走进楼里。他想喝点水,于是推开一旁的休息室,刚打开门,一股强烈的焦臭味直冲而来。
整个屋子像是被火烧过,焦黑一片。一具尸体趴在窗户上,身子扭曲,手指紧紧地抠着窗棂,显然他想从窗口跑出去,却被活活烧死。楚南天仿佛感受到死者的痛苦,一阵揪心。
萨迪许不会有事吧!
楚南天不顾伤口未愈,转身就向着萨迪许的办公室跑去。
一路上都是死人。
绝大部分人都是被烧死的,烈火焚烧的痕迹触目惊心。
还有几个,是被凶狠的暴力所杀,不是头部一片血肉模糊,就是断肢断腿,惨状让人不敢直视。
楚南天只感到心惊肉跳。他没有想到那些人竟然如此残暴,到了用这样凶残的手段滥杀无辜的地步。
萨迪许!
他只希望这个帮助了自己的大胡子不会有事。
他推开了萨迪许办公室的门。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楚南天在医院里跑动,到处都是倒毙的死尸,见不到一个活人。楚南天翻动尸体,也没有发现萨迪许。
不知不觉,他到了花园。就是在这个风景绝佳的花园里,他第一个发现了那些黑衣人的到来,然而,他没有能警告这里的人们逃离险境。
楚南天只感到心情沮丧到了极点,气愤到了极点,像是某种东西憋住了胸腔,想要爆发出来。他带着几分麻木向着观景平台走去。在这修罗场里进进出出,他早已忘了害怕。
他想看看外边的情形。
倚靠着栏杆向外望,楚南天倒吸一口凉气。
触目所及,一片废墟,就像战争片中的情形一样,断瓦残垣,硝烟弥漫。楚南天不由呆住了。
他躲藏了不过几个小时,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就是战争?
这就是战争。它以一种突如其来的方式降临,让人措手不及。
忽然间,楚南天看见下方的废墟间趴着一个白色的身影,依稀有点像是萨迪许。
楚南天飞快地在医院里穿行,冲出大门,向着观景台下方的位置跑去。
那儿原本是两座小楼,被爆炸摧毁,楚南天奋力攀缘,很快上到了残破的楼顶。
一具尸体摔在楼顶上,四周有少量飞溅的血迹。楚南天走上前,壮着胆子把尸体的脸别过来。
果然是大胡子萨迪许。他被人从上边扔下来活活摔死。
这是虐杀。
抱着萨迪许的头,楚南天的手微微发抖。萨迪许的身体仍有一点儿温热,他刚死去不久。如果能说服他一起躲起来……但是这镇上所有的人还是会被屠杀。
楚南天突然感觉到死亡距离自己这么近,触手可及。惊恐和痛恨混合在一起,让他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
隐约的机器震动声从远处传来,由远及近。
楚南天抬头,只见一辆黑乎乎的装甲车正在废墟间穿行。他认识这辆车,车子上方,一个钢铁机器般的人露出半身,也正向着这边张望。
桑迪普赶到了。
他站起身来,好让对方能清楚地看见自己。
他向着桑迪普挥手。
只有桑迪普能够把他从这修罗场里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