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在行动，民众在撤离，预备役在进行总动员。
兰州的街道上极其空旷，除了疾驰而过的军车，几乎看不见一个闲人。大规模的撤离进行了一个星期，高速铁路系统卓有成效地将人群送到后方的安全地带。所谓安全地带，也就是距离大群的机器军团远一点儿，全国各地都有机器人暴乱，哪里都不安全，但总比前线要好些。
路边现出一群人，正沿着街边走着。看见军车，他们闪在一旁，目送军车通过。人群中有几个孩子，冯大刚的视线和一个孩子相碰，彼此对视着，直到军车把人群甩在后边。
这孩子让冯大刚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他应该被接到了北京，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吧。
按照承诺，他应该带着儿子在永暑岛度假，在南海最漂亮的沙滩上捉螃蟹、搭沙堡。战争开始，一切都被无限期拖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兑现这承诺。
谁也不知道战争何时才能结束。
“少校，我们到了！”鹰眼的声音让冯大刚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他一步跨下车，站在了街上。
整个街区被封闭隔离，一面巨大的猎豹旅战旗悬挂在街边的高楼上。旗帜上奔跑的金色猎豹图样在阳光的照射下似乎在发光。楼顶上，两门203自动火炮露出乌黑的炮管，指向蓝天。天空中，一架雷暴无人机恰好呼啸而过。
冯大刚整了整衣角，向着战旗下的大门走去。
玻璃门自动打开。
一个参谋向着冯大刚走来，敬了一个军礼，“少校，将军正在等您。请跟我来。”
冯大刚回礼致敬。参谋转身带路，他并没有打开电梯，而是推开了一旁不起眼的一扇小门，“少校，请进。”
一道长长的阶梯通向地下，拐一个弯，并不通向建筑内部，而是指向外部。
地面的建筑只不过是一个掩护，真正的指挥部在深深的地下，远远地离开这座建筑物。
冯大刚沿着阶梯向下走。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关门响声，逼仄的通道里顿时只剩下昏暗的灯光。
参谋并没有跟来。
冯大刚泰然自若，继续沿着阶梯向下走。一直走了大约五分钟，连续转过三个弯之后，眼前豁然一亮，一部电梯出现在眼前。
电梯前有两个荷枪实弹的站岗士兵，见到冯大刚，示意他站住。一个士兵警戒，另一个士兵上来搜检。
远离基地，在这临时的指挥所里，安全检查的流程也只能人工完成。
士兵搜身完毕，示意冯大刚可以通过。冯大刚抬脚正想跨进电梯，整个地面突然剧烈震动。
惊慌中，两个士兵紧紧贴在墙上。
冯大刚稳稳地站着。
震动很快平息下来，系统显示一切正常。
冯大刚正想继续向电梯里走，一阵更强烈的震动传来。电梯上方似乎失去了依附，内厢剧烈震动，开始下落，和外壁碰撞，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最后哐啷一声，重重地落地。
警报声灌满了通道。
一声爆炸传来，似乎来自电梯井下方。
依稀有突击步枪的响声。
冯大刚心头一沉。这是针对指挥部的偷袭，敌人用某种方式潜了进来。
他用力拉开电梯门。
向下一望，只见下落的电梯摔在底部，烟尘漂浮。
大约十五米的高度。
他径直跳了下去，“咚”的一声，落在电梯内厢的顶上。
枪声！没错，指挥部里正在激战。
冯大刚很快从电梯里脱身，进入了指挥所。随身没有任何武器，冯大刚却并不惊慌。
他的身体就是武器。
他伏低身子，尽量避开流弹，一边努力观察周围情况，很快就摸清了状况。两个小型机器从墙体上炸开的孔洞中钻了进来，大开杀戒，指挥所里的军官们乱作一团，谁也没有想到竟然会遇上这样的事。
冯大刚悄悄地向着一个小机器靠拢。它就像一只仅有四条腿的螃蟹，在地面上灵活地爬行，躯体前部装着两支小口径的机枪，不断四下射击。射出的子弹带着轻微的噗噗声，似乎威力并不大，然而一撞击硬物，就剧烈爆炸，熊熊燃烧。
这“螃蟹”发现了冯大刚，向着冯大刚接连发射了几发子弹。
子弹烧着了冯大刚的衣物，让他看上去像个火人。然而，他丝毫没有躲避，猛地扑了上去，将那机器抓在手里，用力一捏，顿时让它变成了一团铁块。
另一只小机器觉察到了冯大刚的威胁。一边快速远离，一边向着他开火。这一只小机器人发射的是破甲弹，几发打在冯大刚的胳膊上、胸口上，留下几个深浅不一的浅坑。还好这些小口径子弹威力有限。
冯大刚快速地跑过去，一脚将小机器踢得飞起来，撞在墙上，掉落下来，翻了个个。不等它翻身，冯大刚一脚踩上去，使劲一蹍，小机器顿时没了声响。
指挥室里安静下来。
冯大刚四下张望，几个被击中的参谋倒在一旁，地上到处都是血，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臭味。
见到冯大刚解决了入侵者，没有受伤的两个参谋赶紧跑过去查看伤者的伤势。
“将军呢？”冯大刚问。他没有看见江头。
“将军在内室。”一个参谋告诉他。
话音刚落，一旁的门唰一声打开。
江头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三个人。
“将军！”冯大刚立正，敬了个军礼。
指挥室另一侧的门打开了，一队士兵冲了进来。他们是接到警报后赶来支援的。
江头阴沉着脸，挥了挥手，问道：“地面上的情况都控制了？”
“报告将军，我们击落了潜入的敌小型低空运输机，型号不详。空中警戒没有发现其他迹象；地面上也没有其他敌人行动的迹象。”一个士兵报告道。
江头剑眉一扬，“型号不详？”
“没有完全匹配的机型，但和信天翁运输机有百分之八十的相似度。”
江头挥手示意汇报的士兵退下。
他的视线转移到冯大刚身上。
“将军！”冯大刚立正敬礼。
江头回敬军礼，随后一摆头，示意冯大刚跟着自己。
冯大刚跟着江头进了内室。
厚重的铅门关上。
“你去营救楚南天的情况，我要听一遍汇报。”江头一边说，一边在椅子上坐下。
内室是一个全金属的舱室，亮银色的金属由铆钉直接拼接起来，有些像简陋的太空舱。空间并不大，摆着一张四米长、两米宽的桌子和十来把椅子，就显得有些拥挤。
两个参谋正坐在办公桌的一端，关注着眼前的屏幕。见到冯大刚进来，抬头看了看，又低头继续工作。
冯大刚将自己出发之后的经历叙述一遍，如何得到沙暴旅的协助，如何从一八七九部队里挑选了合适的机器人助手，如何潜伏，如何侦察，如何潜入，如何逃脱……他特别提到小六，这个神秘莫测的人物本不在计划之中，然而如果不是小六的帮助，这场营救行动根本不会有结果。
汇报完毕，冯大刚笔直地站立着，等待指示。
江头沉吟着，双手十指绞在一起，托着下巴。
“追击你的到底是什么型号的机器人？”片刻过后，江头问。
“我不确定。从它们的形态看，如果不是T2000，那么也接近T2000的技术水平，我们部队里没有这种类型。”冯大刚回答。T2000是美军开发的战场机器人，形态类似于人的骷髅骨架。在全球政府禁止继续生产这种武装机器人之前，美国的雷神公司曾经大量生产，并且把它的各种不同版本卖到了全世界。
“你确定它们是机器人？”江头追问。
冯大刚明白江头的意思。一个人形的机器人，更有可能是一个接受了机器躯体的人类，而不是真正的机器人。两者的区别就在于是否保留了人的大脑作为躯体的意识中枢。
“它们确实是机器。”冯大刚非常确信。身体的形态可以伪装，对于一个人类来说，如果想要一个骷髅骨架的机器躯体也并非不可以，某些重口味的改造者的确以骷髅骨架的形态示人。然而，当他用高速钻头刺透那个敌人的胸腔，他确信自己毁掉了一块坚硬的芯片，而不是一个柔软的心脏。
江头缓缓点了点头，说道：“形势很严峻！”
冯大刚有很多疑问，然而他并不开口。如果有必要，江头会将一切都告诉自己。如果不必要知道，自己只需要执行军人的职责。
江头眉头微蹙。
“你的孩子已经被带到北京了。”江头突然转移了话题。
“他在哪里？”冯大刚不禁问道。
“他被很好地保护起来，比我们更安全。你上次见到的两个人是安全局的一级警司，直属最高领导。你孩子的安全只是小事。但是他们告诉我，他其实不是你的孩子。”
冯大刚立正，敬礼，“他叫冯汉杰，正是我的儿子。”
“但他是一个机器人，而且身份非法。”
冯大刚默然不语。是的，冯汉杰的确是一个机器人，而且是一个类人机器人，永远保持十岁的模样。某个有钱的家庭定制了他，然后又抛弃了他。冯大刚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这小家伙正被一群捡垃圾的人殴打，几乎就要报废。冯大刚救下了他，并且找到朋友帮忙重新设置了他的记忆。从此之后，他们父子在一起快乐地生活了六年。他几乎已经忘了自己的孩子其实是个机器人。
“没关系，这件事我已经帮你搞定了。”江头见冯大刚不言语，忙宽慰他，“特批了你的机器人监护权和他的合法身份。”
冯大刚又敬了一个礼，“多谢将军！”
“这个你不用想太多，我们要仔细谈谈当前的局势。”江头示意冯大刚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你刚才看到了，指挥部也不安全。机器联盟的情报比我们更发达，这几天我们换了三个地下指挥所，它们还是能找上门来，而且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过我们的警戒线。原因也很简单，中央情报局估计全球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七十的军事侦察卫星和通信卫星都已经被机器联盟渗透。我们的行动在它们眼里差不多是透明的。”江头一边说，一边用双眼盯着冯大刚。
冯大刚正视着江头的眼睛。他能猜到江头想说什么，江头这样郑重其事地和他说话，总是意味着同一件事：秘密行动。
“我们和美国人进行了情报交换，他们从前就对喀布尔山区的秘密基地有所觉察，而且进行了详细的外部侦察。他们现在给我们情报，是有所求。”
“你指的是我执行任务的那个基地吗？那个基地已经被美军无人机摧毁了。”冯大刚回应。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已经把美军无人机的轰炸报告给了江头。
“是那个基地。但是它没有被摧毁，现在我们认定它是最大的威胁。”
“这不可能，我看见美军的无人机群轰炸它……”冯大刚提出反驳，然而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下了错误。是的，他的确目睹了无人机群轰炸那个山谷，然而并没有目睹基地被摧毁。他只是假设那个基地被摧毁了。
他自觉地闭上了嘴。
“这就是最糟糕的地方，”江头毫无笑意地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冷笑，“美国人的无人机群没有摧毁它，相反，这群无人机被它们控制了。现在，中亚地区最庞大的无人机集群随时可能出现在我们的阵地上。”
冯大刚不动声色，心底却暗暗吃惊。那么庞大的无人机群竟然会被机器联盟控制，那几乎是美军在中亚一半的军事力量，打击力量让人不寒而栗！
“现在我们的无人机也不敢轻易出动，安全局的技术专家正对所有的无人机进行链路升级，确保它们不会被轻易感染。
“还有个消息更糟糕，分别驻扎在佛罗里达迈阿密基地和波士顿郊区的两个机器步兵师突然哗变，它们在南北两个方向同时发起进攻，横扫美国东部，直接毁灭了纽约、费城、华盛顿，然后它们占据了朴茨茅斯自动工厂，虽然没有直接的情报确认它们到底在工厂里做什么，但可以想象，它们在自我生产。
“虽然我们的机器人制式和美军不一样，但为了防止万一，军委一接到情报就下达命令，所有的全自动机器人临时退出现役。但是太迟了，一八七九部队失去了控制，成了我们的敌人。”
江头说完默默地看着冯大刚。
沉默半晌之后，江头再次开口：“我们所面对的敌人比从前的任何敌人要危险一百倍。世界都已经被它占据了一大半，而我们连它们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组织、有什么样的诉求都不知道。”
“将军，请指示任务！”冯大刚身子一挺，朗声说道。
江头看着冯大刚，突然叹了口气，“只有再让你冒一次险，也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冯大刚用坚定的眼神看着将军。
“军委会的文件已经下达，你的军衔提拔为上校，对任务负总责。”
“坚决执行任务！”冯大刚响亮地表明态度。
“好！这是小六的计划，你来看……”江头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参谋升起屏幕投影。
“小六？他到底是谁？您也收到了小六的讯息吗？”冯大刚狐疑地问道。小六在他的行动中突然出现，就像一个神出鬼没的幽灵，他确信那一定是一个大有来头的人物，然而当这个名字从将军口中说出来，他还是感到困惑。这个神秘的小六究竟是什么来路？
“我不知道他是谁，和你一样很惊讶，”江头似乎看透了冯大刚的想法，“但是他的消息来自脑库，我收到命令，遵照执行。”
脑库！冯大刚心头微微一颤。小六曾经说过，他是个匿名者，为脑库工作。脑库也许是中国官方机构中最神秘的组织，据说它汇聚了中国最聪明的一千个头脑，将它们连接在一起，形成这个星球上最大的大脑。过去的十几年，源自中国的科技发明层出不穷：天梯的设计方案，达莫斯方程的推演，引力场的规范计算，新型物种设计……物理的、生物的、天文的、地理的，脑库就像一个神奇的口袋，不断向外蹦出各种新鲜的主意。甚至连中国所有军事力量的布局都是出自脑库的方案。
“是脑库送出了小六的计划？”冯大刚问。
“军委会签发了命令，按照脑库的指令执行军事行动。脑库送出的指令是遵照小六的计划执行。这个小六……他竟然在我的私人邮箱里留了一封信。”江头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甘。
军人不喜欢屈服于强者，何况这个强者的强大之处完全不同于一般的对手。
“你还是先看看这个计划。”
屏幕转到了冯大刚对面。
冯大刚默默地看着。
这是一张动态的示意图，一个红色的箭头从兰州绕过祁连山，进入蒙古境内，然后转向西方，绕过整个新疆地区，穿越俄罗斯国境直插到阿富汗。
冯大刚认得那个位置，那正是他刚脱离的神秘基地的所在。
这个计划是让他带领一支部队偷袭敌方基地。千里奔袭重兵集团，这简直是要去送死。
“将军！”冯大刚抬头看着江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江头缓缓点头，“这就是计划。这是敌人的核心所在，务必要摧毁它。”
“不惜一切代价要摧毁它。”江头又补充说道。
“坚决完成任务！”冯大刚立正敬礼。
无论这个计划有多么大的风险、带着多大的荒谬，对军人来说，命令就是一切，他要以钢铁般的意志去执行它。
“出发之前，我要求见孩子一面。”冯大刚放下胳膊后提出了自己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