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中,楚南天已经不知道身处何处,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
他只感到冷。那冷不像是逐渐被冻僵的无知觉,而是从骨头里向外浸透的寒意,将他的意识都冻得模糊。他也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感觉到人影在身前晃动。
他有一点儿隐约的记忆。
起先,他和胡安康的头颅一起。他躺着,睁眼就能看见那头颅,泡在淡绿色的溶液里,头发飘散,微微摆动。
后来,胡安康的头颅不见了,而他还在,仍旧躺着,咳嗽,咳出很多血,高烧不断。
再后来,就只剩下一片模糊。
他觉得自己就是在等死。桑迪普所说的医生恐怕也不会有能力救他。
小六呢?小六又在哪里?他的营救行动成功了,让自己逃出了魔窟,然而如果死在这车里,恐怕也不算什么好的结果。
他想到了饶晓华。这个虚弱的女子还在那些暴徒手里,凶多吉少,令人担心。如果自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她会原谅自己独自逃跑吗?虽然的确是形势所迫,但毕竟自己被成功营救了,而晓华却仍旧身陷囹圄。
恍惚中,他听见有人说话。说一种他不懂的语言,叽里呱啦,语速极快。
他被人抬了起来,送到一个光亮的地方。
明亮的光让他感到几分温暖。
“我要走了。”有人在向他说话。
是桑迪普。
楚南天努力睁开眼睛,桑迪普高大的身躯就在眼前,灯光明亮,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剪影。
“小六说他会找人来接你。”
楚南天无力回话,只能微微点头。他很想问一句,自己究竟到了哪里,然而微微一牵扯,胸腔内就像火烧般疼痛,于是只能睁眼看着,眨了眨眼。
桑迪普伸手握住楚南天的手。
桑迪普的手冰冷而生硬。他轻轻捏了捏楚南天的手,便松开了。
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一些人开始搬动自己的身体,针头扎入皮肉,带来迟钝的痛感。某种温暖的药液正汩汩流入血管,把暖意带到整个身体内。
这让他多少恢复了一点儿元气。
“我在哪里?”他挣扎着问了一句。
“医院。”有人回答。那是生硬的汉语,像是直着舌头的人在说话。
楚南天扭头望去,两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正站在床前,一个用探雷器般的仪器在自己身上到处探照,另一个则看着电脑屏幕。他们的皮肤黝黑,像是印度人。
“我得的是什么病?”楚南天问。
“感染,肺部炎症。”手持“探雷器”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回答。
过了一小会儿,男子收起“探雷器”,又用楚南天不懂的语言和伙伴交谈几句,就走出了房门。
正在看电脑的男子身边有一部手机响了起来。男子拿起手机,说了几句,接着站起身,把手机贴在楚南天耳边。
“楚南天,我是小六。现在能说话吗?”耳边响起了小六的声音。
“小六,我感觉很难受,像是要死了。”楚南天有气无力地回答,“如果我真的死了,能想办法把饶晓华救出来吗?她已经吓坏了。”
电话里小六迟疑了一下,“我尽力。但是我们要先解决你的问题。”
楚南天默不作声。
“你的肺部感染已经很严重,随时可能危及心脏,唯一的办法,是给你换上人工肺和人工心脏。”
小六话音刚落,楚南天叫了起来:“不行!”顿时肺部一阵牵扯,剧烈的疼痛让他缩起身子。
“我知道这对你是一个很难接受的事,但是这是唯一一个能让你活下去的办法。”小六继续说,“我很抱歉,但是这样的结果可能是最好的结果。”
楚南天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印度人,“我要回北京。”他尽量保持平静,只有北京才有足够好的医疗条件,他无法相信眼前的印度人有能力保护他的身体。
“你的病情我已经请张瑞仁先生看过了,他是全中国最好的胸外科专家,他也建议更换人工肺。智能辅助治疗也给出了同样的诊断。”
“然后我从此就要背着气囊生活?”
“没那么糟糕,你可以使用鸟肺的最新型号,装在胸腔里,和正常人一样。从氧气交换律来说,比正常人还要好。”
“鸟肺?你是说双重呼吸肺?”
“是的,仿生双重呼吸肺,像鸟一样,吸气和呼气的时候,都可以进行血氧交换。现代技术不会让你感到异样,只会让你觉得活力十足、头脑清晰。而且和人工心脏一起更换,你会有一个更强壮的身体。”
“你想把我的身体换成机器……”楚南天苦笑,虽然身体羸弱不堪,他的思维仍旧清晰。他太熟悉人体机器化的过程了,先是肢体手脚,那些手脚伤残的人自然希望能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哪怕是肢体健全的人,也会觉得有一双无所不能的手会让生活更美好;心脏和肺则是第二个指向的目标,同样,开始的时候也是为了免除病痛,人工心脏蓬勃发展,以至于效能比人体自身的心脏更完美,安装了人工心脏的运动员,能跑出惊人的成绩,对于占了人口绝大多数的久坐人群来说,健全的心肺功能不需要艰苦的锻炼来获得,这是一种多么难于拒绝的诱惑;所谓的鸟肺,最早也是为了提高运动员的血氧能力而开发出来,后来则成了普通的置换器官……无害而又能强壮人体,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一切事物都有底线。人之所以为人,一个肉体的身躯是前提,改造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
楚南天之所以支持“人类日”运动,原因就在这里。
“我知道你是人类日运动的同情者,也绝不会喜欢把躯体更换成机器模块,但是,这是你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如果不做手术,很可能十六个小时内,炎症就会扩散到心脏。那时如果还不能做手术,就只能整体更换躯体。如果你拒绝一切,那么最多还能活两天,然后死于衰竭和各种并发症。这是性命攸关的事。”
小六试图说服楚南天。
楚南天口干舌燥。
“这是一个医学问题,不是政治问题。”小六又说。
“让我考虑一下。”楚南天终于回答。
“想想人类日的支持者,想想你的支持者,他们正在失去最后的机会,战争已经在美国爆发了,中东那边乱成了一团,东亚的平静很快也会被打破。这是战争,很多人会死。”
“战争,什么战争?”楚南天警觉地问。
“你昏迷到现在,世界已经不同了,美国向机器联盟正式宣战——其实是应战。有一支机器装甲部队在佛罗里达登陆,横扫美国东南,摧毁了纽约。”
“不可能!”楚南天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这就是事实。”小六的语调变得严肃,“死亡最多的是那些没有经历改造的人类,他们最脆弱,其中多数人都是人类日的忠实支持者。以血肉之躯和钢铁之躯对抗,结局显而易见。美国国会通过了紧急法案,宣布政府可以对现役士兵进行躯体改造,只是必须保留人格完整性。这和你的身体一样,为了活下去,你必须接受手术,移植一套新的心肺。”
美国通过了改造法案。楚南天默默消化着这个事实,人体改造法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美国人为此耗费了大量的金钱与时间,自从人类日活动崛起,法案中关于人体改造合法化的争议更为激烈,支持者从未放弃闯关,却一次又一次搁浅。楚南天关注这个话题五年,认为改造法案在三十年之内不会有通过的可能性,然而,美国却彻底转向了。
如果爆发一场和机器联盟之间的战争,那么一切都有可能。战争再也不能允许冗长的辩论和投票。
“你帮我,是为什么?”楚南天问。
“第一,我们是朋友,我非常欣赏你的独立人格和科学精神;第二,我们需要你的影响力来减少阻力。我们有个紧急计划。”
“什么计划?”
“这说来话长,现在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你必须活下去。医生已经等了很久了,订购的鸟肺已经送到,你要先进行手术。”
楚南天正想说些什么,小六打断了他,“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新闻,难道你不想去揭开秘密?谁在背后发动了战争?战争的走势会如何?谁来帮助那些弱小的人在残酷惨烈的战争中生存下去?这会是最后一场世界大战吗?”
小六连珠炮般的问题让楚南天哑口无言。是的,他确实会有同样的疑问,这是记者的职业敏感,也是他的天性。
胸部的灼痛感传来,让他的脸皱缩起来。
“想想你的女朋友,她还在等着你去救她。”小六最后加上一句。
无论是为了免除病痛还是为了在纷乱的世界上寻找真相,或者就是为了去救晓华,他都需要接受这个手术。
他还有更多的疑问要解开:那隐藏在阿富汗高原山谷中的基地究竟包藏着怎样的秘密?中国政府能不能采取行动?饶晓华是不是能够平安脱险?他不想把一切疑问都抛到无边的静默中去。
如果小六要求医生强行给他做手术,他也毫无抵抗之力。争取他的同意,这是小六的善意。
楚南天张了张嘴,疼得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缓了缓劲,最后轻轻地吐出一句:“好吧!”
“好,你同意就好,剩下的一切我们都会安排妥当。”小六的语气显然轻松下来,“让医生接电话吧,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的。”
楚南天微微扭头,看着身旁的印度医生,和小六通话的十多分钟里,他一直一动不动地站着,帮楚南天拿着手机。楚南天向他微微点头示意,又轻轻说了声“谢谢”。
印度医生拿起手机,说了几句之后挂掉了电话。他走到门边,喊了几句。
门外推进来一辆手术车,和楚南天的病床并排放着,印度医生走上来,向着楚南天微笑,“不会有事的,一会儿就好。”他说了一句英文,虽然带着浓重的口音,楚南天还是听懂了,报以微笑。
一个略带酒精气息的面罩盖住了楚南天的口鼻。
强烈的困倦感袭来,楚南天不由自主缓缓地闭上眼睛。
一切都像是要浸没在黑暗之中,然而楚南天强烈地意识到,再次醒来的时候,自己就成了一个不同的人。
恍惚中,门打开,他被推出门。
然后,一切没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