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告诉我是或否;
若你不要我,那就告诉我;
我无法再逗留,
也不会再等着看脸色行事,
如果你要我说出来;
那么我就是你的,不然我还是我。
——汤玛斯·席普曼
“我从未看过这么安详的景色,”若薇说道,望着车窗外宽阔碧蓝的罗亚尔河。“根据我在地理课留下的印象,我本来以为它会比较汹涌澎湃的。”蓝道也转头去看个分明。
“罗亚尔河会随着地方而改变,”他说道,灿烂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使他的眼眸泛出金光。“在南特,它就像塞纳河一样,河面挤满了过往船只……在奥尔良它又是一条只有数尺深的平静小溪,等你开始相信罗亚尔河是一条静谧柔顺的河流,它又开始发怒了。”蓝道撇着嘴补充了一句:“它就和女人一样难以捉摸。”
“你的意思是指和男人一样反覆无常罢。”她立刻回嘴,不知他是否在开她玩笑。蓝道笑了,看她的脾气有恢复的迹象,觉得颇欣慰。最近他很喜欢逗她,就像逗猫一样。然后得到小小爪子的反击。美雅坐在他们对面,假装视而不见。
“多变,”美雅说道。“罗亚尔河是无从预料的——它有时会使葡萄园和山谷泛滥成灾……有些没知识的农夫认为这是来自上帝的惩罚。靠近海口的时候,河就变宽、变深了,我不太喜欢。不过它在土伦的时候具有皇家气派,贵族风采——它流经城堡,还有森林……今年河水好像不多,你不……”女孩发现蓝道用估量的眼光盯着她时,立刻住口了。若薇只露出有点讶异的样子。
“美雅,”蓝道缓缓说道。“对一个女侍而言,你真可说是见多识广了。”
女孩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我跟着尼洛走遍了法国。”
美雅确实是个有趣的谜,她的才华和能力远超过年龄和出身。她不仅能读能写,而且思路敏捷,常识丰富。
“美雅,你家在哪里?你在何处出生的?”若薇问道。
女孩摇摇头。“我不知道,尼洛说他也不记得了。有一年我们在土伦待了很久,我想你也可以说我是来自土伦。”
“你在那里做什么呢?”若薇含笑问道,女孩耸耸肩。
“什么都做,小姐。我什么都会做。”美雅霎时粲然一笑,表示她认为这世界大体上说来还是个快乐的所在。接着她又回头望着窗外。
“这我绝不怀疑。”若薇向旁边的蓝道表示,他露齿笑笑表示同意。
“只要你喜欢她就好了,吾爱。”
这种亲呢的称呼毫无意义,但仍然轻易地激起了她的反应。他从前也这么叫过她一次,那是在极度激情的时刻。从他唇间吐出的这两个字好温柔,像爱抚般渗入她的毛孔。若薇躺进他臂弯,享受这份亲近。
他们逐渐接近邓戈领地,丰沃的绿色大地开始柔和的起伏,道路不再与罗亚尔河并行。一幢黑影打破了地平线,蓝道微微紧张起来。
“那就是邓戈堡。”他说道,美雅立刻跳到窗边,手指攀着边缘。城堡被巨墙和圆形高塔所包围,还有一条上面架了桥的护城河。护城河已经淤浅,没什么实用价值,仅能发挥装饰作用。树木、开花的长春藤和一蓬蓬的白玫瑰在墙边懒洋洋地随风摇曳。
“天啊!这里究竟有多少座塔?”若薇问道,隔着半开的铁门,她没办法看清楚。
“八座。”蓝道说道,伸出一条手臂横搭在窗沿上,以免马车在门前停下时,她会往前仆跌。
“小姐,看那道门!”美雅叫道,若薇往前倾身。蓝道抽回手臂时,手背无意间扫过她的乳房。两人随即僵住不动,迫切的欲望毫不留情地冲刷过蓝道,他用力吸了口气,无法自制地想要她,心中充满两人缠绵的景象,他的嘴唇发干。
若薇感到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混乱了,脉搏又重又快,仿佛血液已变成融化的银液。若薇羞红了睑,不顾一切地集中视线望向窗外。
“看什么,美雅?”她喃喃说道。
“看邓戈家的纹章呀!”年轻女孩兴奋地答道。“就刻在门上————个年轻男子手中拿着一张盾……还有一朵蔷薇。”
“蔷薇?”若薇重复道,她知道蓝道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可是那不是皇家的标帜吗?”
“邓家和皇室有点渊源,”他故作轻松地说道。“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十二世纪的时候,安朱的杰佛瑞取了英国亨利一世的女儿,他们的儿子就是后来的亨利二世。一四〇〇年代,安朱的何尼把女儿嫁给了亨利六世——”
若薇满怀感激地接下这个话头,她急着想用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可是我不明白,”她插嘴。“为什么和几个亨利的后裔结婚,就能让邓家在纹章上画蔷薇。”
他的视线自她灵动的蓝眸移至她起伏有致的唇线,一时之间蓝道完全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饥渴地渴望一个女人的身体、爱抚和甜蜜。他费了极大的力气才重新集中精神继续。
“那朵蔷薇是从战争中赢来的。十五世纪中,安朱的菲力浦为了争夺统治不列塔尼的权力,打败了两个强大的家族。就算这还不足以让他采用皇家的蔷薇标帜,战争后他娶了一位十六岁的少女。一位英国新娘——名叫薇蓉。大家都叫她英国蔷薇,听说他把她看得比什么都珍贵。”
马车驶进大门,开始在堡内的车道上奔驰,若薇急急将视线自他身上移开。
“柏家的纹章又是什么样子呢?”她问道。
“一面盾、一头狼和一棵桦树,所以蓝道在柏家是个很普通的名字,长子通常都叫这个名字。它的意思是狼盾……带着这副盾牌可以使战士所向披靡。”若薇的脸虽然背着他,不过仍然感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所以柏家人向来有把握能予取予求。”
“直到他们发觉过度自信导致挫败为止。”若薇固执地说道。
“这种事情有好几世纪都没发生过了。”
邓戈城堡无疑是她仅见最可爱的建筑物之一。堡中最古老的部分是一座碉堡,有突出而坚固的塔楼和陡峭的墙壁。比较现代的部分是哥德式设计,雄伟优雅,上有枪炮眼、圆椎顶的高塔和拱窗。城堡位于连绵数里的林园中央,其间还点缀了小池塘,和一丛丛的玫瑰、杜鹃、石捕和菊花。
“哦,真美。”若薇说道,蓝道嘲讽地抿起嘴唇。
“这是邓家唯一的纪念碑。他们已绝嗣了。”
马车又经过两道门,然后蜿蜒绕过小池塘和树丛,最后方才直通城堡。建筑物周围的土地都受到细心照顾,花木配置得恰到好处。而在美丽的外表之下,还是可以明显看出这座城堡是昔日的要塞。
城堡的大门气派非凡,四翼由中央分别向四方伸展。真奇怪,这种罗马式的古典设计竟能和其他部分的哥德式建筑配合在一起。本来很可能会产生不协调的效果,或许该归功于设计简单吧,城堡成为一个和谐的整体。马车停了下来,若薇感到自己的好奇之中又掺杂了紧张。美雅却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因为她早已习惯生活中不断的新变化。
“这座城堡那么大,可是好像没什么人嘛。”美雅评论道。
蓝道点点头,将手臂从若薇身后抽出。“目前这里的仆人很少,”他答道,在门房走过来以前便将车门打开。“不过村中有一些人能来帮忙……就说是储备力量好了。”
蓝道率先下车,然后一名面貌温和的门房过来扶两位女士下车。这段旅途已使若薇疲惫不堪,她对自己在大病一场后体力如此不济有点火大。
“他们不知道我们要来,”蓝道表示,搀着若薇走上屋前的台阶。“大概还要花一、两分钟才能把房间准备好。”
前门打开的时候,若薇发出一声赞叹。二楼有一圈围了栏杆的画廊,展示了丰富的艺术收藏。角落、拱门上和走道里都用神话里的动物雕塑来装饰。堡中内部的色彩淡雅;淡蓝、乳白、薰衣草紫和薄荷绿,墙壁和天花板上则绘着洛可可式的金色镶嵌。
“从前这里很高雅,”蓝道淡淡地表示。“简单而有品味。但在我母亲来这里的最后几次,她决定要再度重新装演。”
若薇无言地点点头,怀疑世上是否有人能在这么豪奢的地方住得舒舒服服。与其说这座城堡是个家,不如说它是一件美丽的艺术品。它美得令人屏息,可是能住人吗?
“别担心,”蓝道说道,扶着她的手肘。“大部分的房间都没有这么夸张。哦……现在走过来的这个女人和她丈夫是堡中的总管。既然他们在村中都很受敬重,那我们就希望别人会接受她做你的女伴。啊,温太太?”他转身对那看来很和善的妇人说话,她报以一串又急又快听不清楚的法语。她光亮的棕发中分,衣服和围裙上散发出清香——一种干净、像母亲般的芬芳,使人立刻感到心安。若薇越来越累,没听懂他们全部的交谈,只偶尔听见蓝道说的几个字而已。他好像在说她是“他的英国小表妹”,解释他们到巴黎拜访亲戚时正好遇上热症流行,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方便她休养。“……小薇,我跟你介绍,这位是温太太……温太太,这位是柏若薇小姐。”
“柏——”若薇刚开口,蓝道便温柔地低头对她微笑,活像是位友爱的兄长。
“是啊,我知道你很累了,小表妹……再等几分钟,我相信温太太就可以帮你准备好房间了。”
柏若薇表妹。这不是她能够轻松扮演的色角。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温太太说道,立刻开始发号施令。“依莎,去把外面的袋子拿进来,别慢吞吞的;妮妮,带小姐和她的伴随到楼上的房间,然后到村里去把你妹妹找来帮忙煮饭。还有,杰洪,行李在外面……那男孩上哪去了,依莎,去找他,告诉他我们需要他叔叔来帮忙……”
若薇抬头望望通往二楼的楼梯,它长得好像没有尽头。妮妮是个和若薇差不多年纪的高大金发女孩,她说楼梯是通往卧房的。若薇拖着如铅般沉重的双腿,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顽固的小傻瓜,”她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一阵低沉的男声。“显然你不打算向我求助,决心要自己上楼。你也打算自己把行李搬上去吗?”
若薇没有回答,累得脸色发白。蓝道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抱了起来。“啊,可怜的小姐…”她听见温太太的尖叫,接下来就听不清楚了。女仆在前面带路,他抱着她上楼。
真奇怪,若薇茫然地想道,命运竟强迫她如此倚赖蓝道……曾经渴求自由和独立的她……而他却是个乏人信赖,视责任为无物的人。他到底为何照顾她、保护她呢?
他抱着她走进一个用金色和粉彩装饰的房间,小小的罩篷床上的被褥则是淡粉色的。若薇只有足够的力气环视房间一眼……描金的梳妆台、华丽的明镜,墙面上绘有云彩、天使和花叶。
“你要到哪里去?”她躺进被窝里时问道。
“我的房间在走廊尽头,”他说道。“美雅被安排在你右边的房间里。你睡一觉以后就会觉得好些了,吾爱。”
若薇睡得很熟,几个小时以后她终于醒来,天也已经黑了。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美雅推了一餐车的美食过来。
“小姐,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她问道。若薇笑着揉揉眼睛,女孩将盘子端到描金的桌子上。“柏先生说你今晚在房里用餐。”美雅替她把枕头放好,让她靠着。
若薇拿起盘子。“这是什么?”
“鸡胸肉混和碎杏仁,上面那些小东西是石榴子。病人吃这个最好了。”
若薇尝了一口,发觉这是她吃过最美味的东西。盘中还有一堆奶油草菇,和两个涂了厚厚牛油的乳卷。
“甜点是奶油草莓。”美雅宣布,若薇笑了。
“我怀疑我吃完这一盘以后是否还吃得下东西。”
“先生说你一定得把东西都吃完。”
“全部吃完?”若薇狐疑地重复。“这位先生可真喜欢发号施令。”若薇咕哝道,心想蓝道也和她一样需要吃东西。“希望他晚上也大吃了一顿。”女孩点头,在床沿坐下,若薇拿起一支叉子。
“没错,他到马厩去看过以后,回来便吃了一顿大餐。妮妮告诉我,马厩够容纳四十匹马,从前也确实有过这么多马。”
“现在有多少呢?”若薇吃了一口食物以后问道。
美雅沉思地仰起头。“啊,让我想一想……只有五匹。柏先生告诉温先生——他是温太太的先生,这里的总管兼园丁——还要再雇一名马童,因为他想多买些马匹……马厩里现有的马都不够壮,也不够快,他不喜欢骑。”
“这正像是他会说的话。”若薇同意,曝了一口用水冲淡的酒。“他理想中的骑马出游大概是和风竞速,并跳跃国力所及之处的围墙和篱笆,直到摔断脖子为止。”
“等你身体好些,如果你想骑马,我可以陪你。”美雅提议,她的口气中明白表示出她很希望去骑马。
“要是你确定你不介意——”
“哦,不,我当然不介意!而且,”美雅显然受到了鼓励,又继续说下去。“城堡周围有美丽的花园,甚至还有一座迷宫。你高兴的话,下午我都可以陪你去散步。”
“这真是个使人开心的建议。”
“我也可以陪你去参观这个月村里举行的市集,这是妮妮告诉我的。等我去要求柏先生允许,我们就——”
“柏先生又不是我的主人,”若薇打断她,对美雅竟认定她的行动须获得蓝道许可,突然觉得很不高兴。“我们不必等他准许。”
“可是他是你表哥、你的监护人,不是吗?这种事情一定要先告诉他,否则……否则他会对我发脾气。”美雅指出。若薇神色立刻一缓。她绝不希望任何人,尤其是美雅,被蓝道责备。他的怒容足够把别人吓得躲到床底下!“况且,我想他不会阻止你做你想做的事。”
“不会吗?”若薇问道,口气干涩。“很不幸,他对我该做什么事有些很怪异的想法。”
“他是个很倔的人。”美雅忽然压低声音。“不过当你对他微笑的时候,小姐,”她伸出小指晃晃。“他的意志力就和它一样坚强了。”
若薇只微笑一声,将一只柔软的牛乳卷弄开,摇摇头。
“我怀疑蓝道要你做我的伴随,这个决定是否明智。”她说道,轻声笑了,然后用叉子叉起一个小草菇。
“两匹褐色种马,一匹老赛马,一匹栗色扎马,还有一匹红棕马。”蓝道列出马厩中现有的马匹,两条肌肉结实的长腿伸到面前,人坐在一张华丽纤巧的椅子上。早上骑过马后,他到若薇的卧房去了一趟,发现她正好整以暇地开始用早餐。她看起来很迷人,一夜好睡为她脸上增添了红晕。“那匹红棕马还可以跑跑,其他的都太老,要不就是吃得太好不中用了。”他攀然失声而笑,金光闪闪的眼眸集中在一段遥远的记忆上。“我对老侯爵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极爱马。要是他知道现在他的马厩里只剩下五匹用挥苍蝇做运动的驽马,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若薇笑了,掰开一个牛角麦包,涂上新鲜蜂蜜。
“你打算马上把邓戈堡的马厩充实起来?”她问道。
“今天我要先去拜访一些附近的地主,也许会有些收获。反正这里的习俗是由新搬来的人先去邻居家里登门拜访。”
“真的?他们不会先采取行动欢迎我们?我一直以为法国人是很好客的。”
“我倒情愿这几个星期没有访客上门。”蓝道回答,心不在焉地摸摸自己瘦削的面颊。“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是寻找安静,而不是忙着招待好奇的客人。”
“哦……”若薇边吃东西边想,然后逼迫自己咽下去。“你看是不是有人知道…那些谣传……”
“有关贝于曼之女的传言?”蓝道替她说完,然后摇摇头。“你很快就会发现这小小的一省就相当于整个世界,对本地人而言,巴黎和日本没什么不同,都是陌生的地方。大家只关心本地的事——本地的新闻、本地的谣传。在英国,你现在是最佳的闲话资料,但是这里……你大可不必担心。”
“谢谢你啦,”若薇冷冷地说道。她用香浓的咖啡将那口面包冲下时,眼神一亮。“这么说,我可以陪你去拜访——”
“你可以在床上多休息一会儿。”蓝道纠正她,他那种颐指气使的口气惹得若薇非跟他作对不可。“如果你觉得好一点的话,可以叫美雅陪你在堡中到处看看。这里有得是绘画、雕塑,够让你消遣一阵了。”
若薇强忍住火气,继续用温和的口气说话。对付蓝道,撒娇要比顽固有效得多。
“午饭的时候我会不会见到你?”她问道,故意露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听见他的口气温柔了许多,让她颇为满意。
“今天不行,不过我会回来吃晚餐。”蓝道站起身,黑马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若薇无法不注意到身着骑装的他是多么英姿焕发。“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就告诉美雅或是温太太。”他说道,若薇对他笑笑。
“我从未梦想过我会有自己的伴随,”她说道,舔去食指指尖上的一点蜂蜜。“我本来应该在家里替伊莲准备早茶,结果居然会在一座浪漫的法国古堡里,盘算该如何打发时间。”
她的黑发辫从肩上垂及腰间,紫蓝的眼眸散发着满足的光芒,蓝道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迷人的景象。她依然无邪、安详,他想将她娇小光滑的身躯抱个满怀,呼吸她的香泽,聆听她的气息和心跳。
“你应该安全地和你母亲留在家里的。”他浊声说道,若薇诧然地抬头望着他。
“我……”她不知如何搭腔,最后决定还是报以微笑。“祝你有愉快的一天。”她说道。蓝道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二话不说便离开了。他皱着眉头,以绝对的自制掩上房门。
他一走出来便倚在墙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喃喃说道,两手握拳。“上帝助我,我实在不明白你的心意,也不知你到底想要什么,若薇。我被你的小手操纵着,该死——你太伤男人的自尊了。”
她时而坚强,时而脆弱——她的多变正是一种迷人之处,同时也折磨着他,他必须暂时和若薇保持安全距离,因为他对她变幻不定的情绪毫无招架之力,而且她显然需要独自思考的时间。
“我想,”美雅念道,小巧的五官都因专心而皱在一起了。“我们想……你想……他们想……他想……”
“他想要加S,”若薇纠正她。她俩坐在城堡后的小花园中,旁边隔着玻璃门便是一间装演华丽的起居室。温先生在室外放了椅子和靠垫,好方便她们舒舒服服地露天读书。
“英文……就和英国人一样:完全不讲道理。”
“没错,”若薇表示同意,把英文文法书合上,对她的小女伴笑笑。“我想今天到这里就可以了。”
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地过去,蓝道几乎很少和她们在一起。他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忙着照管城堡中的各项事宜。有许多事情已经拖了好些年没处理——修缮和堆积如山的帐单,都是温氏夫妇没办法作主的。他似乎对眼前的挑战颇为自得其乐,但是若薇察觉到他一直有心事。有时他会在骑完马以后满身大汗地出现,因为挫折而紧绷着脸,不过和若薇交谈时却又言笑晏晏。他对待若薇的态度越来越不像是情人,反而还真像是个“表哥”。他仿佛在致力抹除两人间残存的亲密记忆,绝不和她单独见面,只在早晨骑完马回来以后问候她健康情形时除外。
每天晚上美雅、若薇、蓝道和温氏夫妇同桌共进晚餐,在某些方面,堡中并不讲究繁文褥节。但这种时候除了闲谈之外,若薇也没办法和蓝道多说些什么。晚餐后九点左右,大家便各自告退,她从未有和他私下相处的机会。最后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比较喜欢保持这种状况!她又气他,又想重温两人昔日的亲密,不过他似乎并无同感。一开始她觉得莫名其妙,接着便不顾一切地想引起他的注意,最后她明白自己不会成功,只好黯然放弃。
虽然她对私事感到不满,不过她的健康倒是满有进展。在一段奇迹般的短时间康复以后,若薇便又生气勃勃,她将之归功于温太太的烹任。她以前从未吃得这么好过;每一种食物都很新鲜,经过精心调理。有盐渍的烟熏火腿,配橄榄和大茴香,塞覆盆子的火鸡,煎鱼和各式烤肉。每餐都是由一道美味的汤开始,有松露洋菇汤、甜萝卜汤……或是南瓜汤。这是若薇最喜欢喝的,因为这汤是盛在挖空的南瓜里端来的。再来就是煎菜,通常是一些开胃的小点心,譬如说炭烤松露草、凤梨奶露,或蛋白牛奶酥。甜点更是花样百出:奥尔良布丁,那是一种铺了层层碎饼干的细滑蛋乳冻……杏子甜圈和做成心形的杏红糖饼……还有层层酥脆、内填奶油和水果的各式美味松饼。
若薇注意到美雅也从美食和充足的睡眠中获益不少。她渐渐不像是个老成的小孩,而长成为健康活泼的少女,她在堡中和花园里奔跑时,几乎足不点地。她俩一同在园中漫游,谈天说地,而且从不会缺少话题。不过她们从来不谈蓝道,或是若薇想重新勾起他兴趣的明白事实,直到终于有一天早晨,美雅在梳妆台前替她编头发时,若薇自己开口了。
“美雅,这样是没有用的,”她说道,叹息着迎上那女孩的视线。“企图引起他的注意根本没有用。你也不必替我弄头发了,最好再去找个布袋来给我穿。在巴黎时,他对我的那种感觉已经完全没有了。他对我的态度也变得不一样了。上帝,他是那么该死的亲切和友善,我真巴不得把他勒死!”“哦,小姐……”美雅说道.笑着放下漆柄的梳子,斜倚在梳妆台上。“这怎么可能呢?”她问道,盯着若薇不放。“你比我大五岁,怎么反而看不出明显的事实呢?”
“你看出什么了?”
“爱情使人盲目,这句话或许是真的……如果是这样,但愿我永远也不要坠入爱河,因为爱情使男男女女都变成了傻瓜。先生当然想要你!难道你从未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瞥见过他看你的眼神?”美雅放低了声音,走过去把门关上,她回来的时候,若薇垂着头。
“我还能怎么办?”她问道,声音因痛苦急切而发颤。“我专心听他说话,对他笑,我碰他,他便礼貌地避开……他一定知道我的感觉,因为他的眼光锐利,而且经验丰富!”
“小姐,我不知道你跟他之间是怎么回事,我对你了解不深,对他更几乎一无所知。但是我敢斩钉截铁地说他是在等你。”
“等我?等我做什么?”若薇茫然问道。
“等你决定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他在你心目中有何分量,只有在你下定决心以后,他才会来接近你,就是这么简单。”房中为一阵漫长的沉默所主宰,若薇缓缓抬起眼睛看美雅。女孩读出若薇眼神中的怀疑,叹了口气,用手拍拍自己的脑袋。“哎呀!”她叫道。“我太多嘴了。”
“没有的事,”若薇连忙说道。“我需要有人帮我把事情想清楚。我不太能相信蓝道还和从前一样想要我。”
“在巴黎时,他以为你不会醒来了,整个人跟发疯没两样,这绝不是夸张。”
若薇圆睁双目,望着那小女仆。“蓝道发疯——”
“一点也没错。”
“好吧!现在可能是我要疯了。因为我心里明白自己要什么,而我的理智却告诉我那是不对的。自从我遇见他以后,理智和感情总是互相矛盾,害我不知如何是好。”
“你奇怪他为什么对你那么冷淡?”美雅柔声点出。
“你是否要告诉我,他避着我是为了保护他自己?”
“没错。”
“那我怎么——”
“向你提出忠告的人不应该是我。”美雅说道,忽然站起身,拍掉裙子上莫须有的灰尘。若薇呻吟一声,将额头埋在手中。
“这问题好像很复杂,其实简单得可笑,我心里想要永远拥有他,但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不可能办到的,所以不如根本不要,这是不是我自己在钻牛角尖?”
“是的。”美雅说道,突然之间她好像见了鬼一样。像她这种小小年纪的人,脸上不应该会出现这种表情。她的眼眸因自己短暂却复杂的一生中的回忆而变暗,那些事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换了是我,我的答案就很简单,小姐。幸福就如同风中的羽毛一般易于消失。它不是一个完整而坚固的东西……是一点点累积起来的,你要及时掌握。你不该因为无法拥有全部,便否定所有的点点滴滴。”
“抱歉,”若薇低语。“在你看来,我一定很自私。”
“没有,”她眼中的异采又倏地消失了,她拿起梳子,又开始梳理若薇那头光亮的长发,忽然转变了话题。“听说今早柏先生去拜访本地的税务官赖先生了,他应该下午会回来。如果你愿意,到时候可以去和他见面。”
“税务官?我还以为几个星期以前,蓝道到这里来卖地的时候,就已经把积欠的税款付清了。”
“我听说赖先生人很坏,他是个贪婪的人。柏先生把土地卖给耕作的佃农以后,赖先生就提高了土地税。可是那些农人已经没办法付他更多了。”
“姓赖的为什么要那么做?”若薇高声说道,皱着眉头。“蓝道告诉过我农民要付的土地税原本就比地主高了。从石头里又榨不出血来。”
“农民根本没有说话的分。这里离巴黎很远,有势力的人可以为所欲为。昨晚有一群农人到堡里来,要求柏先生去替他们主持公道,因为他是目前这地区地位最高的人,而且上回他又好心地把土地以低价出售给他们。”
“这件事蓝道没跟我提过一个字,”若薇说道。“不过,他大概是希望我把心思花在一些已经抛下许久的事情上。”她感觉胃中一阵不适,极力克制。“美雅……你替我梳完头以后,我需要独处一下。我……有一封信要写,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
地板上到处都是揉绉的纸团,每回要下笔时都比上次更加困难。若薇在这件工作完成以前,拒绝离开写字台。她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处于如此难堪的境地。她怎能写信去问母亲她到底是不是她真正的母亲?玫蜜是否会伤心,会生气?她对若薇在一个男人的保护下生活有何感觉?妈妈……不是我抛弃了你教给我的道德规范,可是你又从来没教过我当别的事似乎更重要时该怎么办。我并未被爱情或是激情所动摇……而是我开始了解到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是不会有幸福的。我必须冒险。
信写好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折好并封口,将它塞进钱包里,然后去找美雅。
若薇谨慎地跟在美雅后面来到马厩,因为那是一处她不熟悉的领域。马厩里充满干草、马匹、皮革和饲料的味道,闻起来很舒服。一个十八岁的红发年轻人,原本正在工作,看见她俩走近,便起身摘下帽子。
“柏小姐,”他喃喃说道,尊敬地点点头,然后谈棕色的眼眸便溜向她的同伴,眼神中多了熟捻之色。“……还有美雅。”
“嗨,”若薇说道,唇边微泛笑意。显然美雅和杰洪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因为美雅故意不理他,走过他身边。
“这些是柏先生新买的马,”女仆告诉若薇。“它们很漂亮吧?今天早上柏先生便是骑了一匹叫‘钻石’的新马去找赖先生的。”
“姓赖的……”杰洪急忙加入谈话,作势啐了一口。“全村的人都恨他。我才不相信他会和柏先生或任何人达成协议。他太——”
“柏先生对和棘手的官员打交道很有经验。”若薇说道。伸手拍拍马鼻。
“没错,小姐。但是那狼心狗肺的人想榨出这小村子里的每一分钱来放进自己的口袋。”
“他经营一家很大的船运公司,把不赞成和英国通商的海关人员应付得很好。”若薇应道。“我想赖先生难不倒他的。”
“但愿你是对的。”杰洪不无疑心地低语。
美雅不耐地跺着小脚。“她当然对,白痴!只要稍微见过世面的人都知道,海关人员比一个小税吏难缠十倍!”
若薇笑了,想设法转变话题,因为杰洪好像有点不太高兴。她朝那匹上了年纪的栗色马咂咂舌头。“它叫什么名字?”
角落中的动静引起了美雅的注意,她冲向一座空马厩,开心地大叫:“小姐!快过来看!”
有四只小猫窝在一起,就像一团灰色的毛球,它们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看走近的人。
“真可爱。”若薇说道,高兴得两眼发亮。她毫不迟疑地在美雅旁边蹲下,裙摆拖在地上。她捧起一个小小的身体,用手指抚摸软绵绵的绒毛。这时若薇才忽然惊觉自己的行为有失尊严。淑女绝不会因为这么一个发现而在马厩里蹲下——可是这些小猫咪实在太惹人怜爱了。她轻柔地将那小东西凑向颈边,它想调整到一个比较安全的位置,不小心用细爪子抓了她一下。不过她仍然没放开喵喵叫着的猫儿,反而将它放在肩上站起身,这时她听见了渐近的马蹄声。
蓝道从一匹巨马背上翻身下来,那匹马如乌木一般又黑又亮。经过长途奔驰以后,马儿的鼻孔时张时缩,身侧也因呼气而起伏。
“替它凉凉身子,杰洪。”蓝道说道,他的男低音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若薇专心一意地瞪视着他,用手臂环住自己。她看过他身穿笔挺光洁的晚礼服多次,那时的他虽然英俊,但实在不能和此刻相比,他的每一个毛孔中都散发出男性魅力。
白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正好露出结实有力的手臂和手腕,汗湿的衣服粘在他身上,尤其强调他平坦的脸部和岸石般宽广强韧的背部。蓝道转身把缰绳交给杰洪的时候,若薇的目光钦慕地扫过他魁梧的身体,将他来到城堡以后体形的变化都看在眼内。他已恢复了失去的体重,肌肉也和从前一般发达。马裤紧贴着他的大腿和臀部。
他的皮肤再度充满阳光的色泽,头发的颜色反而变淡了些,透着金光。他大步走到一口井旁边,用水清洗手臂和头脸。像他这么性感的男人不多,这点若薇深信不疑。除非她既聋且瞎,麻木不仁,否则她绝对无法不想要他。她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小猫喵喵叫着以示抗议,若薇急忙把它放下。
这时蓝道走进马厩,他摇摇头,甩得到处都是水。他看见若薇站在那儿的时候,猛地停下脚步。
“我好像看见某人了。”他说道,榛绿的眼眸缓缓打量她。
“我想和你谈谈……”若薇开口,蓝道皱起眉头走向她,她没了声音。
“你被抓伤了。”他说道,望着她珍珠般润泽的肩头上的红色伤痕。
“哦,没什么,已经一点也不痛了。”他的手险险就要扫过她胸前,她瑟缩了。“那是被……”她发觉当他的手搭在她腰际时,她根本说不出话来。蓝道的头又往下低了一英寸,好听清楚她说话。
“你说什么?”他问道。他靠得如此近,让若薇只能无言地抬眼望着他。两人都因紧张和期待而僵住不动,两人之间的沉默洋溢着甜蜜的兴奋感。
“我……没什么。”最后若薇设法说道,她的眼眸又圆又蓝,就像两颗青玉,搜寻着他的眼底深处。她从未如此不顾一切地想要他。蓝道的手指收紧了,他浅浅吸了口气,打算开口说话。这时他注意到旁边有动静。
“美雅,”蓝道唤道。若薇伸手捂住面颊,她早就将她的伴随和那些小猫咪忘到九霄云外了。“看来又有一些东西需要你照顾了。”蓝道说道,眼中忽然盈满笑意。美雅用围裙兜着一窝小猫咪,对他行了个屈膝礼。“日安,先生。你和赖先生谈得怎么样了?”
“很顺利,在某些情况下,还是可以和他讲理的。”
美雅对他嫣然一笑,眼神很满足。“他可不是那样的人,你一定很厉害才能让他回心转意。”
“这我根本不觉得意外,”若薇老实说道。“和柏先生作对并不好受。”
蓝道对她笑笑。他不情不愿地拿开扶着她腰的手,好像要在两人之间保持必须的安全距离。“你有话要跟我说?”他问道。
若薇点点头,在提袋中摸索。“是的,”她缓缓抽出那封信交给他。“我要把这个交给你。你能不能尽快替我寄出去?”蓝道看看信封上的姓名和地址,然后若有所思地端详她脸上的表情。她的眼眸因欲望无法获得满足而闪闪发光。“我想先从这封信开始,我想对你坦白一些。”她本想再说下去,但因为有美雅在一旁而踌躇。
“美雅,”蓝道的眼睛仍然盯着若薇。“你何不去找找小猫咪的母亲?”他又嘎声补充一句:“你慢慢找,不用急。如果碰到杰洪带‘钻石’回来,告诉他再牵马去走十分钟。”
“是的,先生。”美雅遵命而去。
蓝道笑了,他的态度骤然变得慵懒而自在。
“你不用把她支开的,”若薇说道,当她了解到这是数星期以来两人第一次独处,出其不意地感到一阵不安。“我只想——”
“而我想,”蓝道说道,将她逼进马厩的角落。“你应该需要一些隐私才对。”
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这时他紧紧抱住她,低头吻住她。他的手护住她,不让她碰到身后粗糙的墙板。她感到他的身体毫不让步地抵住她……他的身体足可轻易地将她粉碎,然而他的力量都隐忍不发。她张开嘴,渴望他的滋味,为他的舌头所带来的快感而醺然欲醉。他把头抬起来的时候,若薇发出一声抗议的呻吟。用手臂圈住他的颈项,踞起脚尖将头埋在他颈间。她爱他,她无法抗拒他的触摸,也无法招架自己想去取悦他、爱抚他的欲望。
“我甜蜜的小薇,”蓝道低语,在她用嘴探索他的肌肤时,笑得喘不过气来。“等一下……别这样。上帝,你好娇小……”
他用脚勾过一张板凳,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抱上去站好,现在两人的眼睛平齐了。
她默默地站着,倚向他接受他爱的嬉戏。他含住她的唇瓣,品尝她的嘴角,使她两膝发软。他一遍又一遍地吻着她,手探入她发际托住她的头。她尝到他肌肤上的碱味,吞噬着他,用手扒过他的湿发,感觉到他的心在自己胸前跳得厉害。
她忽然想到很可能会有人走进来看见他们,若薇抽开嘴,用力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衣服中拉出来。
“蓝道,”她喘息道。“万一有人闯进来,撞见你在和你的‘英国小表妹’胡搞怎么办?”
“表兄妹纠缠不清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蓝道说道,“或许会造成一点小丑闻啦,不过——”
“如果我真是你的表妹,”若薇怒道。“那你至少会多尊重我一些,不会在马厩里对我动手动脚了!”他又小心地轻轻吻上她的唇,这轻微的压力比缠绵热吻更使人心旌动摇。“有人看到怎么办?”她无助地喃喃低语,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要我。”她低语,双唇微启,他又窃得温暖的一吻。
“不要你?”蓝道柔声重复道,嘴唇扫过她下颔滑嫩得难以置信的肌肤。“小傻瓜……我早就告诉过你,你是我的……我希望自己在你眼中显得与众不同……我愿意听凭你摆布——”
“我也一样。”她低声说道。
突然之间,一阵女孩的尖叫声破空传来,热情的气氛就此破坏无遗。
“是美雅。”若薇喘息道,她的欲望立刻冷却下来,心想不知出了什么事。
不过一秒钟,蓝道便替她把衣服拉好,又将她从板凳上抱下来。她眼中的欲火已迅速被警觉所取代,他警告地投给她一眼。“留在这里别出去。”他说道,便敏捷地走出马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