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明知对方是情人,
却是为何不亲吻?
一对情人为何竟被恐惧分隔?
然而他们的确是情人,是情人。
——约翰·克罗伊·兰森
次日晚上,他们很晚才回到洛西客栈,于是若薇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起床以后,她套上一件薄睡袍,推开卧室门,打量眼前这一幕景象。她没出声,不知是否该打断蓝道的沉思。他背对着她坐在桌前摊开一张字条,迅速看过。接着他肩膀微微一垂,似乎松了一口气。若薇好奇地抬起头,因为她很少看见他毫无防备的时候。他喃喃自语地咕哝着,她听不见他说些什么。
“蓝道?”他立刻转过头注视她,棒色的眼眸中闪过一阵提防,取而代之以陡增的兴趣。若薇随着他的视线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觉悟到粉红的乳尖在日光下透过丝料隐约可见,便急忙拢紧睡袍。她默默在桌旁坐下,双臂交叠在胸前。发觉自己对他的反应以后,若薇不禁红了脸,因为最近她花了不少时间回想他碰触她的情景……想他的肌肤有多温暖,那双大手有多结实。
“是坏消息?”她问道,他把那张纸揉成一团。
“不,不是。”他是这么说,神情却不像这么回事。“是非常好的消息。我得到伯爵的准许,做一件我早就想做的事。”
“哦?”这语气有鼓励他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看见若薇期待的表情,蓝道勉强笑笑。
“显然你是打定主意要知道所有的细节。”他的口气温柔了些,甚至还有玩笑的意味。
“我是有兴趣,”她承认。“难道你有独享好消息的专利?”她继续盯着他,直到他投降为止。
“我一直想出售一项在法国的家族产业,邓戈领地。那里大部分的土地都分租给佃农了,我想干脆把地卖给他们。事实上那块地对伯爵没多大用处,但要他放弃还是得经过一番奋斗。”
“为什么?既然他不需要——”
“因为那块地是我母亲娘家的。她是邓戈侯爵的女儿,也是继承人。柏家的人,尤其是老伯爵,觉得保有家产是一种义务。我母亲早已去世,我们和邓家已无瓜葛,但这些年来祖父还是一直坚持要保住这块领地。”蓝道苦笑一下,“因为我是长孙,这个问题已经困扰我好些年了。”
“你不想要那块地?”
“我情愿在脖子上挂上镣铐还好些。”
“哦。”若薇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决定再提出另外一个问题。“那么……你是半个法国人?”他点头以后,她自得地笑笑。“我就知道你一定有法国血统。你的法语很道地……”
“我母亲比较常说法语。”
若薇迟疑了几秒钟,仔细端详他,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前一刻还在开玩笑,下一瞬间就又遥不可及了。虽然他这样喜怒无常并不出奇,但是这会儿他一定有心事,她不明白他母亲的地产为何会造成这种影响。
“你很喜欢你母亲?”她斗胆问道。
蓝道耸耸肩。“我不太记得她了。”
“你很小的时候她就过世了?”
“也不完全是这样。”他叹口气,心不在焉地将字条丢到地上。“她不常照顾我和考林。她和我父亲住在伦敦,我们是在渥威克由一群仆人带大的。”他自嘲地扬起一边嘴角。“考林和我像野人一样在乡下到处乱跑。”
“怪不得你现在会变成这样。”若薇一本正经地说道。蓝道立刻狐疑地抬起头,等他发觉她是在逗他时,懒懒地一笑。
他的笑容和闪亮的眼眸使她心动,一时之间透不过气来。若是有机会,她会以新的女性自觉坐着看他一整天。她费了一番力气才让谈话继续进行。
“你母亲情愿待在伦敦,不和你们住在一起?”她问道。这种观念并不出奇,不过若薇觉得女人不想亲自照顾孩子,是一件有违自然的事。上流社会的人常会把孩子交给别人代为抚养。
“那样还比较好些,”蓝道向她保证,接着他嘲弄的神情消失了。“可是后来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我父亲搬到渥威克来定居。”
“他想和你们——”
“他患了痛风,而且非常严重。他几乎一天到晚都痛得死去活来,连在腿上盖条床单都会痛得他鬼叫。在这种情况下,他不适合住在伦敦是可以理解的。为了减轻痛苦,他变成了酒鬼。”
“所以你才很少喝酒?”若薇问道,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脸色大变。“我从未见过你喝酒——”
“你知道吗?有一件事我觉得很有趣。”蓝道顾左右而言他,眼眸在晨光下显得比平常更绿。“像你这么直率的女人实在很少见。我也从没碰过像你这样敢盯着男人不放的女人。”根据他的经验,只有婊子或是不懂卖弄风情的小女孩才会直瞪着男人看。
若薇脸一红,转眼望着窗户。“我知道,那不是淑女的行为。”
“没错。”不管他是否欣赏她的直率,这总是事实。
“你为什么要引开话题?”她还是不放弃。
两人目光相遇,她的眼神带着询问,他的则深不可测。
若薇忽然觉得自己像是靠误打误撞获得重要线索的乌龙侦探。她提出了一个很重要,而他却不愿回答的问题。她感觉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你不会喜欢听的。”蓝道敷衍道。
“你这么在乎我对你的看法吗?”她旁敲侧击地问道。她知道他不会向别人解释自己的行为,就算有也是极少一不过只要她激励得当,说不定还是可以达到目的。
蓝道听出她口气中的挑战意味,突然觉得想吓她一吓,他要将疮疤揭开,眼见她露出厌恶。
“你奇怪我为什么从不渴酒?”他问道,口气轻快犀利,好像钢刀的锋刃。“从前我喝的,而且喝得很凶。伯爵说我成天像猪圈里的一头臭猪。我还很年轻的时候,父亲告诉我说红酒不但可以治疗,而且可以预防痛风。反正他本来就有饮酒的习惯,只需一点点鼓励便使他开始酗酒。那时他忽然开始关心我了,我怀疑是他闲得发慌所以才想找点事来做做。痛风时好时发,没那么痛的时候,他就开始不安分了。我还记得刚开始那一天……他手中拿着一瓶酒,把我逼到图书室的角落。”蓝道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为了不激怒他,我喝了一口,后来我才即时发觉原来他打算灌我半瓶。我当然挣扎,可是以一个孩子而言他很壮,我没有办法不屈服。只要他的痛风不发作,这种事每天要发生一次。以后只要他开始痛,我就忍不住要感谢上帝。本来他也打算对考林如法炮制,不过大部分时间他都躲得不见踪影,只有我留下来接受父亲的……照顾。”他自嘲地说道,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解,若薇不禁瑟缩。她心中充满了怜悯。
“你母亲,”她的声音如同枯叶般干涩。“她不知道吗?”
“她知道,只不过懒得说话。我说过,她情愿少和我们接触。除了偶尔回法国娘家以外,她绝不愿意离开伦敦一步。”
“你的祖父母——”
“他们只是怀疑而已。他们住在瑟文的柏克莱堡,不住渥威克。”
“他……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
蓝道笑了,他的表情透着怨毒,这些回忆始终未被完全埋葬。
“直到我不再抗拒为止。到那时……我就干脆毫无节制地喝了。接下来的两、三年我都是浑浑噩噩地度过的。你也可以想象那是怎样的一副景况。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爆发,我母亲在邓戈城死于难产,孩子也没保住。如果那孩子是我父亲的,他大概会比较悲恸吧。”
“你呢?”若薇柔声问道。难怪,她同情地想道,难怪有时他的眼神会那么冷漠。难怪他会在伦敦街头浪荡。换了谁都想逃避那段记忆。
“亲戚们来参加葬礼时,我整整大醉了两天。等我清醒过来时,发觉自己已身在随祖父母回城堡的路上了。他们将我的……问题,归咎于我体内的法国血统。我戒了酒以后就被送去学校,考林则继续留在老伯爵身边。一年后我父亲也撒手西归。”蓝道自弃地望了她一眼。“我天生就是要继承这种高尚的传统,你也看得出来我深具潜力。”
一时之间,两人尽皆无语。为了纡解胸口同情的痛楚,若薇有规律地调匀呼吸。她坐在椅子上,搜索枯肠想着该对他说些什么。这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对她已有足够的信任,愿意对她倾诉往事,这个发现使她既喜且忧。蓝道,她无声地呼唤,我该如何帮助你?两人在紧张的沉默中互相等待对方先采取行动。若薇慢慢推断出一个结论,只要她表现出同情,那结果必然不可收拾。他是个骄傲的男人,他会觉得那是侮辱。这时若薇根本忘记这是她复仇的大好时机,只要一句讽刺便能够深深地刺伤他。
“我有点了解你为何想摆脱邓戈领地了。”她陪着小心说道。“把过去的包袱抛开是件好事。”她觉得他似乎还有许多事情瞒着她,不过她不愿再冒险刺探了。蓝道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因她讲求实际,抑制同情而轻松下来。
“我想今天就去把这件事情解决。”
“当然了。”若薇立刻赞成,她的口气中丝毫未曾显露内心的风暴。
“我会预先做好安排,你一个人在这里几天不会有事的。”
“我可以自得其乐。”带我一起去,她很想开口恳求,但又硬生生忍住。
蓝道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抬头挺胸。
“你要不要我帮你叫杯咖啡或巧克力上来?”
“不用了。你直接去就好,我还有些事情要做。”若薇轻轻一笑,对他挥挥手,等确定他已离开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卧室,让胸中奎塞的情绪发泄出来。她还没掩上房门,心便颤痛起来,脸颊也湿了。她一挂好门,便从内心深处发出啜泣。你怎能为了他掉泪?她自责道,用一手抹去眼泪,坐在罩篷床沿。她试图回想他对她的所作所为。蓝道绝不会同情她或任何人,她怀疑他到底会不会流泪。不仅如此,他还会觉得她的同情使人恶心。但不受欢迎的温柔仍然像药一般渗进她的血管,缓缓扩散,软化了她企图将他挡开的重重障碍。
两人匆匆告别,说一些应景的场面话,交换漫不经心的笑容。当马车驶离客栈时,若薇忽然有一股被遗弃的感觉。我好像是一名水手的情妇,就这样无可奈何地跟他说再见……他则毫无牵挂地离开。可是他为什么不?我又不是他妻子,她提醒自己,甚至连情妇都算不上。我无权感觉空虚,也不能强迫他留在身边。
她也没有理由觉得自己属于他。
若薇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会觉得度日如年。她不明白原因为何,也不知情况何时转变至此。从前她巴不得能一个人清静清静,如今只希望时间赶快过去,心中充满了不耐,觉得需要比纸笔和风景更强烈的刺激。客栈里的客人来了又去,等那对来自殖民地的姊妹偕同双亲离去后,连陪她聊天解闷的人都没有了。洛西客栈有如邻近的绿野一般平静。你不会有事的,她忆起蓝道曾经这么告诉过她。就算她被送进修道院,也不会比待在这里更安全了。
她将蓝道从英国带来的那几本书全都读遍了——几部莎士比亚、一本政论选集和一些由女人笔迹抄录的诗。从那本摩洛哥皮面的本子上的题辞看来,这些十四行诗和拜伦风的诗歌显然是他某位前任情妇抄给他的。
一天过去了,两天、三天……不会更久了,不是吗?她翻阅法国报纸,它和每日出刊的英国报纸不同,它每星期只出三份。客栈老板娘看她无聊得可怜,便要若薇陪她上市场买菜。采购了蔬果、鸡蛋和肉类后,她们在九点时休息吃早餐。她们坐在露天咖啡座上享用巧克力夹心面包,顺便观察哈维居民的交易情形。早晨六点便开始营业的零售店里现已挤满了顾客。街上净是驾着马车的农人、主妇和女仆,大家都在忙着讨价还价。街角居然还有个算命的,目前灵异主义正盛行,所以她的生意很好。
“你要不要算算命?”葛太太好心地问她,她注意到若薇一直看着那算命的女人。若薇笑着摇摇头。葛太太的英语不甚高明,所以她们都是用法语交谈。一时之间若薇恍若觉得是在对玫蜜讲话,那妇人睿智的眼神和道地的法国腔对她而言好熟悉。
“不要了……我没钱,就算有,我也不相信她知道我的未来。”
“你怎能确定?”葛太太间道,讨人喜欢的圆脸上有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因为……人的命运是要靠自己决定的。”若薇苦笑一下。“我就曾经做过一个改变了一生的抉择。我本来不会到法国来的,夫人,也不会和……”
若薇不再说下去,葛太太好奇地皱起脸,随即会意过来。
“不管你们在一起的原因是什么,我相信那位先生并不后悔。”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感觉,”若薇承认。“他很难让人摸透。”
“这点我也同意。”葛太太说道,喝了口咖啡牛奶。
“夫人……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很愿意向你坦白——”
“当然!我最喜欢坦白的人了。”
“你对我和柏先生的关系从未表示过任何意见。你会不会觉得我像个坏女人?”
“老天爷,当然不会了!”葛太太一脸惊讶。“在法国,贵族们除了借由你们目前的那种安排,根本无法得到真爱。”
“可是明知他不会娶我——”
“年轻人结婚都是为了彼此方便。一年以后,夫妻俩相处的时间就越来越少,甚至根本不在一起了。他们有各自的朋友、活动,有时甚至各有各的家。像你们这种爱情是最受尊重的,因为互换戒指并不表示相爱,两人的心才是最要紧的。”
若薇默默接受了这句话,然后忍不住提出一个问题。
“可是难道不用顾及道德标准吗?”
“道德……”葛夫人大声说道。“我和它有个约定,那就是我绝不带它上床。”
她说得倒也有道理。可是,难道对爱情的期待就仅止于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