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水湾水静风轻,阳光猛烈,游人排成长龙在做摸财神的游戏——说游戏也许不恭,因为他们的神情是如此虔敬,分明坚信或是情愿相信摸一摸财神的头或手就可以财运亨通,摸一摸财神身边的金元宝再把手握拳揣进口袋就可以袋袋平安。
可意和咪儿远离了人群,擎着太阳伞在沙滩上散步,有风吹过,树上的紫荆花飘落下来,可意拾起一朵执在手里,慢慢地走,轻轻叹息:“这就是《倾城之恋》的发生地了,这是半个多世纪前张爱玲走过的地方,也就是白流苏和范柳原走过的地方,范柳原在电话里问白流苏:从你窗口看出去的月亮,是不是比我窗前的白。那些调情的话,现在都变了味儿了,现代人连调情都嫌烦,恨不得一拍即合,行就行,不行就算,才不耐烦长篇大论。”
咪儿也说:“张爱玲那么多小说里,我最喜欢就是《倾城之恋》——要用倾城来成全一场爱情,多么奢侈。”
可意说:“不用倾城,现代的恋爱,连情书都是一种奢侈。”
咪儿失笑:“浅水湾从来都是奢侈的——这是香港的风水宝地,有钱人最喜欢在半山盖房子,你看那些别墅楼,都是香港最有名有姓的人盖的,背后有靠山,眼前有浅水湾,水是财,招财进宝就指望它了。你再看那些摸财神的人,各个都想做李嘉诚。”
“做不到李嘉诚,做李佳也好呀。”可意开她玩笑,“老实说,结婚前你是不是也来这里摸过财神?”
咪儿的笑容黯淡下来:“我倒没想过来这里摸财神,可是,在罗马,我的确想过让李佳把手伸进诚实之口里去……可意,慧慧也去过巴黎。”
“哦?”可意一愣,“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她从来没跟我们说过?她哪来的钱?”
“应该不是用她自己的钱吧。”咪儿苦笑,“还记得夹在她日记本里的那幅肖像画吗?签着一行法文:给我的爱。还是你找人翻译的。”
“记得。”可意恍然,“当时我们还猜测她交过一个法国男朋友,原来她真的去过法国。”
“那样的画,我也有一幅差不多的,巴黎街头到处都可以买到,五欧元一张。”
可意初而不解,但很快也就明白过来:“原来不是情人画的。你巴巴地把我从北京召符一样召到香港来,就是告诉我慧慧在法国画过一幅像?我还当什么大发现呢。不过,我倒是真有新发现。”可意取出照片复印纸来,“能一眼看出哪个是慧慧吗?”
不料,咪儿却指着另一个人大叫起来:“天啊,是门海!”
“什么?”可意一时醒不过神,“你说谁?”
“门海!就是我说过的那个又会打又会唱的佐罗呀!我们‘素腰阁’的跆拳道教练,和我有过一段情,还说要同我私奔的!”咪儿指着慧慧旁边的男孩,紧张到结结巴巴:“就是这个人,这个人是门海,原来他和慧慧是认识的!他竟然认识慧慧!他是慧慧派来向我复仇的!我活该被他欺骗,被他抛弃,原来他是要为慧慧复仇!”
可意完全被这意外的发现给震惊了,她从看到照片的那一刻起就猜测着这其中必定埋藏着一个大秘密,冥冥之中有人借了院长的手将它交给自己,让自己走近这秘密的核。然而她所有的心思都萦绕在晓慧身上,却怎么也没想到这秘密竟是关于门海的。
门海和慧慧是同一所孤儿院里长大的,那么,他与咪儿的交往就绝非偶然。也许,他是有意应聘“素腰阁”,就是为了要接近咪儿的。
“我早就怀疑他来历不明,原来果然有阴谋。”可意想起来,“上次你跟我们说英雄救美的时候,我们就觉得奇怪,怎么刚好有那些记者冲出来?现在看来,真的是一场戏。”
“他是慧慧的朋友,却在我身边神出鬼没。我一直都有一种感觉,好像从我结婚那天起,慧慧就一直跟在我身边,从上海,到巴黎。你还记得吗?慧慧自杀,就是在我的结婚前夜。从此,我就一直追着她走过的路在走,我去的地方,她从前也去过;我住过的地方,她以前住过;我睡过的床……”
“别说了。”可意心烦意乱地打断她,“咪儿,你想得太多了。”
然而咪儿如同中蛊,不能停止她呓语般的诉说:“慧慧照片里的玫瑰园,和我家别墅的花园很相像;慧慧以前去过巴黎,李佳以前也去过;在我结婚的前夜,慧慧自杀;追求我的门海,竟是慧慧在孤儿院的同学;我的丈夫,是慧慧曾经想嫁的人;我的情人,是以前爱过慧慧的人……”
“这是两回事!”可意再次打断,“天下的花园都是一样的,两个人都去过巴黎也并不能说明什么,门海是门海,李佳是李佳。咪儿,你太多疑了,逼得自己走火入魔,钻了牛角尖,这是跟自己过不去。就算门海追求你是别有用心,也不代表李佳也是嫌疑人。”
“是一回事,一回事!”咪儿歇斯底里地大叫。大太阳底下,她却浑身发抖,脸色苍白,抓着可意的手说:“可意,慧慧的男人是李佳,那孩子是李佳的!慧慧是因为绝望才自杀,是我害死了她!门海是来向我报复的,他存心要害我身败名裂,他引诱我,劝我私奔,就是为了拿我向李佳报复!”
可意也不能自已地微微发抖,却仍然强自镇定,安慰咪儿:“别太紧张。即使门海真的和慧慧有情,你为什么不做另一种设想,设想那孩子是门海的呢?也许门海才是慧慧的情人,也就是那孩子的父亲。不关李佳的事。”
“不是的,我有感觉。当初我在大连度蜜月的时候,慧慧就托梦给我,我还以为她是来向我告别,原来她是要和李佳告别!门海说过一句很奇怪的话,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他就是那只螳螂,而我是那只蝉。就不知道拍照的黄雀是谁?我一直在被人设计,我以为的艳遇,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阴谋!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他在报复我,惩罚我,我罪有应得!”
“不是,不是,不是!”可意拼命摇着咪儿,希望她镇定下来,可是她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隐藏在种种迹象后面的真相太可怕了,然而却又如此合理:慧慧爱上了英俊多金的李佳,一直幻想着可以嫁入豪门,但李佳丝毫没有结婚的意思,于是慧慧使自己怀了孕,并且躲起来等着孩子降生,希望母以子贵;然而就在这时,她从报纸上得知了李佳和咪儿“闪婚”的消息,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尤其情敌是自己的好朋友,更使她连夺爱的斗志也没有,于是生下孩子后绝望地自杀;门海是慧慧青梅竹马的生死之交,他了解到整件事后,为了向李佳和咪儿报复,便实施引诱计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让咪儿也尝尝始乱终弃的滋味,而李佳则受到“淫人妻者,其妻女必为人淫”的惩罚。
真相渐如抽丝剥茧,水落石出。
咪儿哭泣:“其实一切都是有先兆的,慧慧遗言托孤,托谁不好,却托付我们四个,就是希望孩子冥冥中可以被我领养,从而名正言顺成为李佳的儿子,回到生父的身边。她烧毁所有的日记,就是怕我知道她和李佳的往事。可意,是我害死慧慧的,如果不是我嫁给李佳,慧慧就不会死;现在,我们又把她的孩子弄丢了!”
“就算那个男人真的是李佳,一切也不是你的错。”可意也忍不住想哭,造化弄人,如果咪儿的一切假设是真的,那该是一场怎样的惨剧啊!“慧慧的日记里曾经提到过,那男人并不知道她怀孕的事,是慧慧自己要突然失踪,想偷偷把孩子生下来再见面的;所以,即使那个男人真的是李佳,他也不是有意要抛弃慧慧的,更不是有意对你隐瞒孩子的事,因为他根本不知情啊。何况,那个男人是不是李佳还不一定呢。除了那张似是而非的玫瑰园照片和那张同样来自巴黎的画像之外,你有什么直接证据可以证明李佳就是慧慧的情人呢?”
“这种事有时候根本用不着证据!”咪儿任性地说,“女人的直觉是最准确的。李佳对我忽冷忽热,就是因为我做的事,都是慧慧以前做过的。有一次我在玫瑰园里向李佳示爱,他明明有欲望,可是忽然就冷淡下来。我一直都不明白,但是现在我知道了,那个玫瑰园,慧慧以前去过,也许,他们以前曾经在那里做过爱。我的所作所为,是一直在提醒他,让他不住地记起慧慧的死。慧慧早就做了我想做的事,我只是在重复她的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慧慧的情敌,是害死她的凶手;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是她的替身,她是在借我的眼睛看着李佳,借我的身体……”
“你越说越离谱了。”可意更加不安,“咪儿,你真是应该跟陆雨好好谈谈,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心理医生。”
“就因为这个我才不要与陆雨谈,她把什么都解释成心理病态。可意,你是作家,是靠灵感吃饭的,你说过你相信鬼魂存在,你不觉得这件事是有可能的吗?”
“但是仍然需要证据。”可意冷静地说,“咪儿,在弄清真相之前,你先不要胡思乱想,我们一步步地来:首先,得确定李佳是不是慧慧的情人;其次,找到门海问清楚他都知道些什么;然后,再去想孩子的问题,继续追查孩子的下落。你最应该谈心的对象是你的丈夫。”
“我在巴黎几次都想当面问他,可是我问不出口。我害怕他说不是,又害怕他说是。”咪儿继续哭着,“如果他说是,我该怎么办呢?离婚吗?去领养那孩子,顶替慧慧做孩子的妈?”
“这是在确认了前三个问题后的第四个问题。你先冷静一点,让我们来想想怎么确认第一个问题。”可意已经率先平静下来,“不要当面问,一旦弄错了徒然影响你们夫妻的感情。你不是收着慧慧的日记吗?可以把它放在一个明显的地方故意让李佳看见,然后观察他的反应;还有,你一回到上海就要找门海,当面锣对面鼓跟他说清楚,告诉他,你对慧慧的事一无所知,你和李佳结婚的时候,压根就不知道慧慧已经怀了别人的孩子。”
可意不知道,在她为咪儿支招检验老公隐情的同时,她自己的婚姻也面临了一次意外的考验。
陆雨在咸阳机场下飞机的时候,扭伤了脚,差点从弦梯上栽下来,被民航工作人员直接从机场送到了医院。她在西安举目无亲,只有给钱教授打电话求助,钱教授于是又将她从医院接回了自己的家——本来陆雨仍然执意要住宾馆,但被教授严辞劝阻了。
钱教授说:“如果可意知道我把你一个人丢在宾馆里,会冲我大发脾气的,你总不想成为我们夫妻战争的炮捻子吧?”陆雨便答应了。她想给可意打电话说一声,可是信号不通——这个时候,可意已经在香港,因为只打算去两天,便没有开通全球通。
一切都像是上帝刻意安排好的一出廊桥遗梦片场,剧本和舞美都已到位,只等男女主角照本宣科。
晚上,钱教授按照医生指导的方法替陆雨换药,陆雨有些尴尬,一直说:“我自己来吧。”可是自己的手与自己的脚纠缠,硬是不得劲,盘腿掰脚的姿势,只有更加不雅。
钱教授笑了:“别跟我客气了。反正你最难看的一面,我刚才也已经见过了。”
陆雨害羞地笑,伸出脚来任钱教授侍弄,脚跟痒痒的,心底也痒痒的。忍不住想,可意把老公形容得枯燥呆板,其实不然,钱教授为人很随和温善啊。这样容易相处的丈夫,可意居然还满腹牢骚,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下次见到她,一定要好好劝劝她。
钱教授问:“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在想可意。”陆雨说,“可意婚前婚后的变化真是挺大的,简直判若两人。”
“是吗?她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以前在大学的时候,她胆子比谁都大,性子比谁都烈,好打不平,多管闲事,可是除了诗词歌赋又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结婚后,她变得成熟,也变得犹豫了,有些瞻前顾后,除了写小说和买衣裳,对什么都没兴趣,而且牢骚多多,言辞刻薄,也学会抱怨了。”
钱教授不禁想,倒不知道妻子有没有抱怨自己?多半是有的,只不知道抱怨的是哪些罪名。他提前备案一般地忏悔:“是我没能耐,没有让她过上后顾无忧的生活,越来越不耐烦了。你多说些可意以前的故事吧,我喜欢听。”
陆雨叙述里的女大学生可意,自然是经过记忆过滤美化后的可意,因为那同时也代表了少女陆雨的大学时代。整个大学四年,她们两个形影不离,无话不谈,而所谈所想的一切又都是那么美好无邪——即使有过不美好的事,也都会被记忆的浪潮淘滤干净了。
钱教授感动地倾听着,他每天就生活在大学里,面对着无数来来往往的女大学生,可是怎么整个校园里就没有一个像少女可意或是少女陆雨那样出类拔萃的女生呢?
他仿佛透过岁月的烟蔼看到了从前的可意和陆雨,而在他的视线里,陆雨和可意渐不可分,融为一体。他有一种感觉:可意是不应该离开大连,也不应该离开陆雨的,因为可意就是陆雨,陆雨就是可意,分开后两个人变得都不完整,只有合在一起,可意才会重新变成一个完美女人。
然后,他无比震荡地发现:自己,爱上了陆雨身体里的岳可意。
一连三天,钱教授下班的时候,会看到陆雨拄着拐杖在厨房里操作,布出四菜一汤来说:“脚不能动,手艺倒好像提高些,你尝尝是不是?”
教授便做出馋极的模样狼吞虎咽,然后高声赞叹:“真美味也!”再连声抱怨,“说了你要好好休息,别乱走动,怎么又不听话呢?”
陆雨笑:“是站在厨房里嘛,明明没有到处走嘛,做饭是用手又不是用脚嘛!”
一顿饭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吃得颇不寂寞。吃过饭,是教授洗碗,接着替陆雨打洗脚水泡草药,并且帮她做脚部按摩,揩干后再仔细地敷药、包裹。陆雨十分过意不去,教授劝:“古人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做了四菜一汤,我才还一盆洗脚水当回报,已经很过意不去了。结婚七八年,我还从没享受过饭来张口的待遇呢。我们可意呀,可是除了煮咖啡,连瓦斯怎么开都不知道。”
陆雨心里也忍不住叹息,这么多年来,她又何尝遇到过一个肯捧着她的伤脚揉捏按摩的人呢?心中激荡,表面上却只是轻颦浅笑:“煮咖啡我可不在行,不过我带来了一套茶具,可以请你尝尝我的泡茶技术。”
这种时候,两个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有种错觉:仿佛这是一个家,他们两个是老夫老妻,因为他们对彼此的过去和现在都是这么熟悉——通过可意。可意是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一道桥梁,却又同时是道天堑,可以沟通,而不能逾越。两个人站在天堑的两岸遥遥相望,永远不能汇合。
钱教授并不是擅长交际的人,然而这是他第一次做主人做出趣味来——陆雨“反客为主”的贤惠使他有种“宾至如归”的舒适,两个颠倒了身份的人好像在演一出叫做“相敬如宾”的戏曲,几乎有笙瑟和谐之乐。
电视里正在重放王家卫的经典老片《花样年华》,中年男女的情欲恣肆而内敛,在不大的空间里迤逦着,氤氲于茶香间。
钱教授望着电视里张曼玉频频更换的旗袍秀,脱口说:“如果你穿旗袍,一定很好看。”
陆雨自然而然地接口:“我在茶楼里,一直都是穿旗袍的。”话说出口,才觉得有卖弄风骚的嫌疑,不禁低了头,莞尔一笑。
钱教授只觉得心中微微一震,望着陆雨呆呆地出神。坐在茶楼里身穿旗袍摆弄茶道的陆雨该有多么美丽呀,简直是《诗经》的女子,罗袜生尘,明眸善睐,静女其姝,婉兮清扬。
时空忽然推远,仿佛他是古时的书生,手执一卷孜孜苦读,而她是添香的红袖,在窗前迤逦地走过。她的眼波,掠过他的书卷,于是书页上染遍的,都是他对她的相思。
如果,如果自己在认识可意之初,就同时认识了陆雨,他会选择谁?
钱教授忽然觉得,并不是自己爱上了陆雨身体里的可意,而恰恰相反,是爱上了可意身体里的陆雨。是因为没有遇到陆雨,才会爱上可意;而可意,不过是陆雨的前奏,或者,不完全翻版。
陆雨,才应该是他梦中的真命公主。
钱教授开始每天盼着下班,而陆雨则在家中望眼欲穿。
陆雨这次来西安,本是为了童钢。童钢转到了陕西马兰农场继续劳改,农场在旬邑,十分偏僻,距离西安有八小时车程,中间要换车数次,还需要徒步走一段山路。她本来就路不熟,现在又扭伤了脚,只得耽搁下来。脚伤使她宛如被囚禁在这座小楼里,又仿佛放逐孤岛,而惟一的救星就是钱教授,他是汪洋中的一条船,而可意,便是那汪洋大海。
陆雨在心里一直把自己看作残疾人,而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时分担她的痛苦,抚慰她的伤残。同钱教授相处的这几天,是她一生中绝无仅有的经验。从前风流婉转之际,或许裙下之臣无数;然而伤痛挫折之时,她却从来都是独自忍受的。踽踽独行,她的脚步早已经走得很累,很伤,却何曾坐下来,有过片刻歇息,更何况还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帮她裹伤?
她不禁有些希望,可意不要那么急着回来。
然而这天,可意终于有电话来,说明天就要回西安了。
教授放下电话,干笑着说:“可意明天回来。”
陆雨立刻说:“我明天一早去找宾馆。”
“那又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刚才不在电话里说我住在你家?”
“我……”
“刚才不说,就永远都不要说了。”陆雨干脆地说,“我明天一早就搬。可意回来,就说我一直住在宾馆。”
钱教授低下头,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刚才在电话里,他为什么没有提起陆雨,是心中有鬼吗?陆雨来西安前说过不要住到家里,住进来的时候又因为讯号不通没有跟可意说,刚才在电话里更是再次错过了说的机会,那么,就真的永远都不要再说起了。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一次不说,便须永远缄默。
陆雨多年来顶着童钢妻子的名号,可是并没有过过一天真正的家庭生活,住在可意的家里,她第一次体会到了妻子的感觉。尤其是每天站在小楼的阳台上张望,盼着钱教授下班回家的时候,她会忍不住幻想这是自己的家,而自己是家里的女主人,在等待丈夫回家。而这,分明是鸠占鹊巢。
现在,则是完璧归赵的时候了。
门海失踪了。
一个现代人想失踪,原来可以很容易。搬了家,辞去工作,关掉手机,就可以一转身消失在滚滚红尘茫茫人海里,连背影也不留下。
咪儿莫名郁闷,她到底还是输给了临时演员,门海从头到尾都在演戏,而她那么配合地入戏,做了一个胸大无脑的花瓶女主角。难怪这辈子都没演出名堂来,她的演技实在太滥了,除了本色演出之外,简直毫无演技可言。
她越发确定门海的出现是为了复仇,她甚至怀疑那些合影照片根本就是门海自己雇人拍摄,然后再寄给她的,目的就是为了逼她同他私奔。如果当时她答应跟他远走高飞,说不定会被他带到某个深山老林里,百般折磨后再杀人灭口,弃尸荒野。
想到门海有可能做出伤害她更深的事情,她感到不寒而栗,强迫症一样反反复复地想:如果不是自己嫁给了李佳,慧慧就不会绝望自杀;所以,慧慧是自己害死的,她的阴魂会一直跟着自己,也跟着李佳。早在行婚礼那天,咪儿便一直有种不安的感觉:觉得慧慧自杀的阴影会一直笼罩着她的婚姻生活。如今,这预感果然成为现实。
她按照可意说的那样,想把慧慧的日记本放到一个显眼的位置让李佳看到,从而观察他的反应。然而接着发现,那个日记本也失踪了。她明明记着自己把它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了呀。会是谁把它拿走了呢?
咪儿叫来管家保姆问了一个遍,可是大家都说没见过什么日记本,负责打扫卧室的保姆更叫起冤来:“阮小姐,你这是说我手脚不干净吗?我在李家帮佣五六年了,可从没丢过一个针头线脑儿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咪儿觉得口干舌燥,“算了,你们下去吧。”
保姆却不干了:“您今儿个这一问,我的清白名声可就毁了,我真是什么都没拿,也从没见过什么夹着肖像图的日记本,倒是见过一叠照片,我给收到衣柜里了。”
“照片?什么照片?”但是咪儿立刻就想起来,保姆说的就是那个从天而降的自己的“偷情证据”。她狐疑地看着保姆,猜想她和这宗无头案会不会有什么瓜葛,却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来说,“你收到哪个衣柜了?拿来我看。”
保姆冷笑着取了那叠照片来,果然便是她与门海的合影。咪儿心中明白,保姆藏起这叠照片本意是为了向自己表功,帮自己隐瞒“罪证”,然而今天出了这样的事儿,她在气急败坏之下,便把这当成了自己的“把柄”了。若是今天对她假以辞色,今后她还不得飞上天去?说不定要拿这个当作敲诈的砝码。
咪儿心中暗恼,一而再再而三地输给男主角还可以说是自己本色演出太投入,可是一个保姆也可以向她宣战,那简直是把她当成龙套来小觑了。当下淡然一笑,话里有话地说:“这些照片,不知是谁寄了来向我勒索的,我正打算报案呢,照片却失踪了,原来是你藏了起来。”
保姆立刻急了:“我不是藏,是帮你收起来,是怕先生看见……”
“那是为什么?”咪儿故作诧异,“我和先生之间没有秘密。我的事就是他的事,有人勒索我,当然要跟他商量。你藏起这些照片不让先生看见,不成了勒索犯的同党吗?”
保姆大惊,话都说不完整了,只是连连说:“不是,怎么会,没有……”
咪儿气定神闲地沉吟:“话说回来,先生听见了也未必帮得上忙,又白担烦恼,不让他知道也好……”
“就是,就是。”保姆连声附和,额头上汗莹莹的。
咪儿暗暗好笑,过足戏瘾,挥挥手让保姆走开,自己抱着膝坐在飘窗前,看着窗外的玫瑰花圃,失神地想:眼前的玫瑰园,可是慧慧照片中的玫瑰园?慧慧的日记本又到哪里去了呢?如果不是这些工人拿的,那就是李佳了,这就更加证明:他便是慧慧的情人,那孩子的父亲!那么,他会把日记放在哪里呢?
说不定,他就是偷孩子的人。不对,孩子失踪那天,正是自己举行婚礼的日子,而李佳是婚礼的男主角。但是他可以让别人替他去偷走那个孩子呀。至于他为什么要偷走而不是光明正大地领养,那很好解释,因为他要结婚,便不能把丑闻公开。
这样子胡思乱想了半日,李佳也就回来了,怒气冲冲,一进门便训斥佣人门开得慢了。
咪儿有些诧异,李佳虽然一直都满怀心事的样子,但很少喜怒形于色,更不会迁怒他人,今天是怎么了?她忘了自己的心事,迎上前问:“你不说今天开董事会吗?不顺利?”
“古建波申请要做董事会成员。”李佳把自己“摔”进豪华真皮沙发里说,“他要求我把杂志社的股份完全出让给他。”
“那凭什么?”
“他暗示我……”李佳忽然意识到什么,懒懒地说,“生意上的事,不说也罢。”
“我不是想打探你的秘密,可是,我们是夫妻,即使不能同甘共苦,至少可以分担心事吧?”咪儿挤过来坐在李佳身边,半真半假地施展演技,“你是不是很多事都在瞒着我?”
李佳一惊:“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一些。”咪儿不露声色,“但我想听你自己对我说。”
“说哪部分?”
“作为妻子最关心的,自然是老公的情感史了。”咪儿继续半真半假地耍着花枪,“说说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艳史。”
“最重要的……”李佳做沉思状,“有一次,我遇到一个美艳如花的女孩,她与众不同,独一无二,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征服了我,让我跌入情网,不可自拔,啊,那段感情真是太难忘了。”
“后来呢?”
“后来,我就向她求婚了,她就嫁了我,做了我李佳的结发夫妻。”李佳笑起来。
咪儿这才知道上当,心里甜丝丝,然而她立刻就提醒自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如果李佳真是慧慧的情人,那他就是一直在欺骗自己,在同自己做戏,自己枉为演员,怎么永远都被观众欺骗呢?她决定奇招突袭:“我们玩个真心话的游戏好不好?”
“好,怎么玩?”
“你问我一个问题,我必须绝对真诚地回答你;然后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也必须实话实说。谁说假,谁就天诛地灭,断手断脚。”
“哗,用得着发这么毒的誓吗?”李佳不以为然,“要是不能回答怎么办?”
“不行,如果我说了真话,你就一定要说。”
“好,那么我先问你,如果你不肯回答,就不许强求我实话实说,怎么样?”
“一言为定。”咪儿很严肃,“你问吧。”
李佳也不禁严肃起来,问:“你嫁给我以后,喜欢过别的男人吗?”
咪儿一愣,半晌无语。李佳笑:“是吧?要想做到无话不谈是很难的。”
“我喜欢过别人。”咪儿豁出去地回答,“就是门海,素腰阁健身中心的跆拳道教练。”
李佳有些尴尬:“我并没有逼你说这个。”
“我愿意坦白。”咪儿苍白着一张脸,近乎悲壮地说,“我被他骗了,我很无能,你要为这件事责怪我,或者抛弃我,我也无话可说。”
“我不会的。”李佳慌了,抱住咪儿说,“干什么说得这样严重?我不会为这件事为难你的。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事儿了,可是我从来没责怪过你一句,不是吗?”
“你早知道?”咪儿惊讶极了,但是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是你赶走了门海?”
“不是。是他自己走的。我只是做了一个小小的暗示。”
“什么暗示?”
“我拍下你们的合影,并寄给了你。”
“寄照片的人原来是你!”咪儿更加惊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想失去你,可是我也不想伤害到你,只有用这种方法来赌一赌,让事情尽快有个了结。咪儿,你太不懂得保护自己了,我多么害怕事情发展下去,会一直发展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想过,如果门海对你是认真的,而你决定要和他在一起,我也不会怪你,也会成全你的。你知道吗?当你跟我说要跟我去巴黎补过蜜月的时候,我真的很感动,很开心,因为我知道你终于决定回到我身边,不会离开我了。”
咪儿哭了:“李佳,你不生我气吗?”
“不会的,我既然娶了你,就会承担你的一切。我这辈子已经做错许多事,辜负很多人,但是我从结婚那一天就告诉自己:这辈子,你是我最想保护的女人,我会尽自己的一切力量,来对你好。”
“李佳……”咪儿泪流满面,结婚半年,这是他们夫妻第一次推心置腹,而这,是多么珍贵的表白哦。她下了决心,“对不起,我不再逼你回答任何问题了。只要你爱我,就是一切的答案,我再不需要知道别的了。”
“可是你说过,如果你说真话,我就也一定要说真话。”李佳似乎也决定了要豁出来,“咪儿,我瞒得太久了,我也很累。我什么都告诉你吧,你的朋友张小慧,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所有的猜测都被证实了。所有的预想也都成真。然而所有的疑问,却仍然没有答案。
故事的开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李佳通过古建波认识了张晓慧,两个人交往得很顺利,但是李佳虽然喜欢晓慧,却并没有结婚的意思。而且晓慧越是不住地催促,他就越觉得烦。两人开始争吵,接着有一天,晓慧突然失踪了。李佳以为一切结束了,很快就把这件事这个人忘在了脑后。不久,他认识了咪儿,并且一见钟情……
“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李佳苦恼地说,“我从来都不知道晓慧怀孕的事,如果我提前知道,一定不会让她吃这么多苦的。”
“你会和她结婚吗?”
“我不知道。”李佳痛苦地说,“这种事没有假设。我和小慧在一起相处了半年,我喜欢她,可是总觉得她太有心计,又有些急功近利,她越想结婚,我就越反感;可是我认识了你,却第一眼就认定了,你是我妻子,我要娶你,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这是缘分,没法解释。”
“是我害了慧慧。”咪儿流泪说,“我们热恋的时候,正是慧慧生产的时候。而我们结婚前夜,是慧慧自杀的日子。她一定是因为听说了我们结婚的消息才要自杀的。”
“我们结婚太快了。”李佳长叹,“我和晓慧失去联系长达半年,直到我们结婚的第二天早晨,接到古建波的电话才知道,慧慧竟然自杀,而我还有一个孩子……这是命运的捉弄,不是哪个人的过错。谁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咪儿,你也不要太自责了。”
“可是我不能把慧慧的死当作没发生。我不能像你那样漠视生死。慧慧是我的朋友,她因我而死,我不能踩着她的尸骨寻欢作乐。”
“咪儿,你说的太严重了!”李佳急了,“慧慧的死已经既成事实,我能怎么办?难道就因为怀念慧慧,就把自己的一辈子做陪葬吗?结婚前,我根本不知道你和晓慧是朋友。后来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跟你离婚吗?我就是怕你胡思乱想,才要一直瞒着你的。每天和自己的妻子捉迷藏,难道我自己不痛苦吗?你说过要分担我的心事,可是现在我把什么都告诉了你,却只得到你的埋怨,我们怎么同甘共苦?”
咪儿哑了。李佳说的都是大道理,理智上她也觉得他说的是对的,可是感情上,她却怎么也不能回避晓慧的死。
这个晚上,咪儿搬到了客房。她不能在得知真相后还继续和李佳同床共枕,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李佳会在新婚时“性”趣索然,又长久以来郁郁寡欢了。她知道,李佳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冷漠无情,他心底的愧疚和负担比谁都重,作为他的妻子,她应该帮助他,安慰他,开解他。
可是不行。如果他辜负的是任何一个女人,她都可以原谅他;但那个人是小慧,是她的朋友。是李阮联姻直接导致小慧的自杀,是他们夫妻俩联手逼死了小慧,如今,她又怎能漠视慧慧之死再与李佳亲热?躺在李佳的床上,会让她觉得自己是在鸠占鹊巢。
自从结婚以来,他们夫妻就处于一种半凝冻的状态,彼此躲躲藏藏,若即若离;难得今天终于开诚布公,敞开心扉,然而冷冷的暗战,却也同时升级到明朗化了。
李佳痛苦地问:“咪儿,以后你都打算对我不理不睬了吗?”
“我不知道。”咪儿也十分痛苦,“你别忘了,小慧的事情并没有结束,她还有个孩子,也就是你的孩子。”
“我也一直在找他,还托了私家侦探暗访所有和小慧有交往的朋友。也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得到门海的资料的,要不,也不会拍了那些照片……”
咪儿益发羞愧:“李佳,我们两个,都是不折不扣的罪人,将来,会下地狱的。”
“如果是跟你一起,我不在乎。咪儿,如果我找到了那个孩子,你会愿意同我一起抚养他吗?”李佳问,“小慧给你留了遗书,她说过希望你能收养那孩子,她是默许了我们在一起的。”
“等找到孩子再说吧。”
咪儿绝望地想,她是永远也不可能原谅李佳的,也不能原谅自己,她和李佳的婚姻,从一开始就蒙上了死亡的阴影,注定要受到命运的诅咒,永无解脱之日。
如果可意能够把咪儿和陆雨两边的信息联系起来,那么就不难得出一个完整的结论,得出故事的最终答案:那就是古建波偷走了小慧的孩子,并以此要挟李佳,作为交换杂志社股份的条件。而那个孩子,此刻就藏在大连,古建波的父母家中。只要能找到孩子,并且合法地认父归宗,就可以阻止古建波重金要胁的阴谋。
但是一个误会阻截了她和陆雨的倾心交谈——也许不能算是误会,而只能叫做女人的敏感吧。可意一回到家,就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女人对于自己的家园的捍卫,是靠嗅觉就可以完成的,并且毫厘不差。她敏感地觉察到有外人走进了自己的家,起初她倒也并没有多想,只是随意地问丈夫:“最近谁来过吗?”
“没有,没有啊。”钱教授否认得未免太快也太郑重了,“你怎么这么想?”
可意没有深究,接着问:“陆雨已经来西安了吧?她跟你联系了没?”
“没有。啊不,联系过一次。”钱教授支吾,“你不是让我给她接风吗?不过我听说她脚扭伤了,走路不方便,就没能请她吃饭。对了,她送了你一套茶具,我给拿回来了。”
“陆雨脚伤了?”可意立刻就要给陆雨打电话。
陆雨的声音里有一种形容不出的疏远:“好得差不多了,我已经订了明天的机票,打算回去了。”
“回大连?”可意奇怪,“你这次来西安,到底是什么事儿呀?”
“已经办完了。”陆雨支吾。她来西安是为了去旬邑劳改农场看童钢,可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这脚伤虽然已无大碍,长途跋涉走山路却是不可能,她也只有先回大连,养好伤再来西安了。没能看到童钢,却和钱教授之间摩擦出暧昧的火花,这使她有双重的犯罪感,觉得自己同时辜负了爱人和朋友,不愿意再多说一句话了。
这一次两个好朋友的见面,从头至尾都笼罩着一种怪异的客气和疏远。
可意感觉到了陆雨语气中的冷淡,然而陆雨一向便这么神神秘秘的,她仍然没有往自己身上去想,只是急于弄明白慧慧的事:“你不是说有秘密要告诉我吗?现在可以说了吧?”
“现在……”陆雨改了主意,提到慧慧就要说到古建波,而说起古建波的诡计又不得不提起童钢的秘密,“还不是说的时候。”
“干嘛鬼鬼祟祟的?”可意不在意地笑,“最讨厌你这个人吞吞吐吐了,倒和我们家钱教授有一比。”
“你不要总是抱怨教授,他为人温和儒雅,又善良忠厚,又博学多才,你还不知足。”
“呵,你只不过见了他一面,倒总结出这么多优点来。让给你要不要?”
“你这是什么话?”陆雨恼了。
可意有些尴尬:“我不是开玩笑嘛,你怎么了?”
陆雨悻悻:“朋友开玩笑,也不是这么个开法。”
可意惊讶,陆雨也太不禁逗了,这不像她。她赶紧取出礼物来缓和气氛:“差点忘了,我在香港给你买了套‘迪奥’护肤系列,咪儿送了你一套‘迪奥’彩妆系列,我们俩凑成一整套。”
陆雨道了谢,顺口问:“你给钱教授买了什么礼物?”
“一只钻表。”可意嘿笑,“3D-GOLD,罗纳尔多戴的牌子。”
“那不便宜吧?”
“一万八呢。把我心疼得捧着表人神交战了半天,简直像英雄断腕。要知道,我自己想要只‘香奈尔’的皮包好几年了,国内卖要两万,香港只要一万二,我站在那儿看了半天,也没舍得买。香港的导购小姐很特别,如果她在招呼另外一个顾客,那么不论你跟她说什么,她都会请你‘等一等’。我说‘你只要告诉我一声多少钱就好。’她还是说‘请等一等’——在招呼一位客人的时候,绝不可以同时应付另一位客人,这就是她们的职业操守。我在香港受到的最大教育,就是排队。”
陆雨大不自在:“钱教授在你心目中的位置是排在你自己前面的吧?自己不舍得买包,倒花大价钱给他买表。”
“那倒也未必。”可意坦白地笑,“我给自己买只再贵的手袋,喜欢过了也就过了,照样不会一年四季常用;给他买只名表,他可以戴一辈子。我本来想过买只便宜点的,可后来一想啊,既然舍己助人地决定要让他感动,不如使劲感动他一回,要买就买只贵的,让他一次性感动死算了。”
可意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自己的香港见闻,“我和咪儿还特意去看了场人妖表演,门票要一百六一张呢,不过很值,都是从泰妖人妖大赛中选出来的尖子,什么2005人妖皇后,2004人妖最上镜小姐什么的,真是活色生香,风情万种呀,让人看得真是绝望——男人都长成那样儿了,女人可怎么活呢?”
然而陆雨完全不感兴趣,她的思路仍然在那只手表上盘旋:“教授看到手表的时候,感动了吗?”
“他呀,一只手戴着表,另一只手捧着,小心翼翼地,不像是手腕上戴了只表,倒像是表带上长了只手出来。”可意哈哈大笑,接着说:“我们去了海洋公园,其实到底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没什么好玩的,海豚表演,鲨鱼馆,太平洋海岸……看来看去,都像是又回了一次大连,而且表演水准和规模还不如大连呢。大连被称为‘北方香港’,真是没道理,不如把香港称为‘南方大连’更合适。简直主次不分,正副颠倒。”
可意说着又笑起来,而陆雨的脸色在笑声中褪至雪白,只觉得可意每一句话都似乎另有所指。她很明白指桑骂槐并不是可意的个性,是她自己在疑心生暗鬼。
与此同时,她清楚地了解到的另一件事是:婚姻有很多种形态,无论是可意如何抱怨教授的乏味也好,或是教授嘲笑可意的懒散,但是他们两个人的心中是有彼此的,而且,他们仍在努力地讨好彼此。
陆雨第二天离开了西安。而可意也几乎同时离开了家。
事情败露在一杯茶上。那天晚上,可意从宾馆回到家,闷闷地说:“本来还想接陆雨过来多住两天呢,可她非要赶着明天就回大连,急什么呢?”
钱教授干笑,给妻子泡了一杯茶来,同时也给自己泡了一杯。
可意一尝,抬起头来:“是铁观音?好香。”
“陆雨送的。”钱教授点头赞叹,“观音韵,圣妙香。卢仝《七碗茶》里说:‘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喝这铁观音的时候,算是真正了解了。”说着,随手拈起一片泡展开的茶叶含在口中,静静咂摸着,眼睛望向极远的远方,又似乎一无所见。
可意忽然就愣住了。这语气,这神态,这含茶叶的小动作,都是陆雨的招牌表现。陆雨和钱教授,决不只是仅仅见了一面那么简单。只见一面,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不会这么深厚;只是泛泛之交,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记忆也不会这么深沉。
铁观音,是陆雨打在钱教授身上的烙印。陆雨,曾经来过自己的家里,在这里住过,为钱教授演练过茶道,同钱教授交流过人生,所以,他们对彼此才会有那样的激赏与认同。
一念既起,可意立刻凭着她女人的直觉,在屋子里发现了陆雨留下的种种痕迹,从那片茶香中看到了自己没来得及参与的整个故事。凭着对丈夫和好友双方面的了解,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她们曾经在这个屋檐下度过了怎样的时光。她知道,他们之间并不至于越轨,然而他们的心,必然曾经碰撞。否则,便无需毁尸灭迹,隐瞒事实。
可意用自己的手臂抱着自己的肩,冷冷地看着丈夫迷醉在茶香中的神情,感到某种疯狂的情愫从自己的心底慢慢升起。丈夫爱上了自己的女友,这是在可意的小说中曾经出现过的情节,如今在她的生活中真实重演了。这让她几乎有种宿命般的悲观绝望,而悲哀的是,她不能明白地询问,因为问了,钱教授也不会承认,那只是逼他说出更多的谎言,同时也是逼自己的好朋友做出更多的背叛。也许他们会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闹,摔东西,互相指责谩骂,他为了洗脱自己的罪过而挑剔她的懒散,恼羞成怒时会说出一些刻毒的、杀伤力极强的、将来必定让两个人都觉得后悔的话,也许会摔东西,离家出走,甚至大打出手,她会像泼妇一样哭闹,他则斯文扫地气急败坏地撕破所有面具,让彼此看到世间最丑恶的面目。
——需要那样吗?
不,即使婚姻破灭,可意也希望可以为自己、为对方保留最后的尊严与尊重。身为作家的悲哀就是,在一件事情开始之前,她已经完全可以预见那事情的结果。因此,她非但不可以像寻常的主妇那样打破砂锅问到底,反而好像自己做了错事一般,要急急地掩饰,远离,逃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没发生。
岳可意在自己的想象里完成了整个争吵的过程,而最后却一言未发,蜷曲着自己度过了睡在丈夫身边的最后一夜,屈辱的一夜。
泪水打湿了枕巾,她整夜都没有换过姿势。
第二天一早,在陆雨回到大连的同时,可意也前脚跟后脚地离开西安,回到了北京。
而一段本来有可能大白于天下的慧慧遗孤之谜,也被掩埋在错位情谜的真相下,再次同四位好友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