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玉第三次重复她这次爱情有多么纯洁时,阮咪儿不耐烦了,顶撞说:“你要真觉得自己纯洁得一尘不染,一塌糊涂,跟《列女传》女主角似的,就把你在桂林的事儿一字不落地说给你老公听。你要敢那么做我就服了你,打一座贞节牌坊送给你。”
陈玉有点挂不住了:“我对爱情是否纯洁的标准和你不一样,只要是真心相爱,而又能发乎情止乎礼,就是纯洁的爱。和能不能公之于众是两回事。陆雨倒从不隐瞒她和魏剑名的事儿,难道他们是纯洁的爱吗?”
陆雨笑:“别算我,我当然不是,我不要贞节牌坊,搁在古代,我应该被浸猪笼。”
咪儿说:“别急着审判自己。上床与不上床,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陈玉急了:“完全不是一回事儿。这么说吧,我们常常说初恋是纯洁的,那是因为初恋多半与性无关。”
陆雨总结:“老陈的意思是:不上床的才是爱情,上床的就是奸情。”
陈玉仍不满意:“别说奸情那么难听行吗?”
陆雨想一想:“私情吧,这个词比较中性。”
陈玉却说:“不如叫隐私。”
对词意与词性最为敏感的岳可意今天却一直没有说话,她在想:既不上床,也不肯公之于众的是什么?她和卓越都毫不掩饰对彼此的好感与进一步交往的渴望,可是他们即使在对方面前也羞于启口,更不要说坦然对人了。这隐忍而羞怯的情感是爱情吗?抑或这强烈而恐惧的欲望是奸情?
陈玉先发现了可意的反常,呼道:“大作家,你今天不做总结发言了吗?”
可意愣了愣,想说点什么,却又打住,顿了一顿,说:“还记得咪儿结婚前夜我跟你们玩的测试题吗?”
“半夜敲门的那个。”咪儿先想起来,“你还没说答案呢。刚选完就有人敲门,我们猜了半天是谁,结果是限时专递和酒店服务员。”
所有人都想起来了,同时想起的还有快递的内容——晓慧的绝笔信。
大家都有些沉默,陆雨振作一下,说:“半夜女邻居惊慌失措地来敲门,问:发生了什么事?我还记得我选的是她男朋友和她打架,她跑来求救。”
可意说:“选这种答案的人,潜意识里有极强的不安全感,热衷于生死相许天崩地裂的爱情,却无法让自己的爱源远流长,总是在不经意间给自己和恋人制造无数事故与痛苦……”
咪儿很快地说:“SM倾向。”
陆雨不在意地笑:“毫无根据。”
咪儿接着问,“我的,我的呢?我选的是闹鬼。”
可意解答:“充满浪漫想像,常常先爱上爱情本身,在理想中为自己制造了一个爱情模式,然后再照着这个模式寻求和塑造所爱的人,一旦理想和现实发生冲突,就会非常不快乐。恋爱成功与失败的可能性各占一半。”
咪儿也不大信了:“怎么听起来我好像和陆雨是颠倒的。”
陈玉虽然从不相信,却禁不住好奇:“我觉得可能是她家里有人得了急病,她来求助。”
可意说:“选这个答案的人,万事都喜欢往最坏的方向去想,潜意识里非常自卑,由于对伴侣的不信任而不能享受真挚的爱情。然而也因此,她的恋爱成功指数很低,偷情指数却是最高的。”
咪儿和陆雨都笑起来,陈玉不干了:“你瞎编的,故意陷害我。”
陆雨说:“我来给你们出个心理测试题吧,这个可是经过心理学家们考证过的,准确率百分之八十以上。”
咪儿大感兴趣:“那你快说。”
陆雨说:“有个女人在亲戚的葬礼上见到一个很帅的男人,怦然心动,一见钟情,她回到家里后,就拿了一把刀把自己的妹妹一刀捅死了。”
陈玉问:“然后呢?”
“完了。”
咪儿不满:“什么就完了?”
“故事完了,现在请大家猜猜,这女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意率先猜:“因为她妹妹是那个男人的女朋友。”
陆雨说:“典型的小说家言。”
咪儿说:“她妹妹也看上了这男人,想跟她抢。”
陆雨说:“这个答案跟可意也差不多。”
陈玉努力地想道人所不能道:“那个男人和她妹妹有仇,她想替男人除害。”
陆雨笑笑:“其实这道题是没有答案的,它要测试的仅仅是一个人的犯罪意识。所以,你们的答案都可以说对。”
三个女友不干了:“什么?怎么会没有标准答案?你涮我们吗?”
陆雨说:“当然不是。什么答案都无所谓,只要合理就行。但是心理学家曾经将这个问题在监狱里做过调查,发现杀人犯们的答案惊人地一致,就是都认为这女人杀死自己的妹妹是为了再见到那个男人,因为这男人是在亲戚的葬礼上认识的,于是她要尽快再筹办一次葬礼。”
女友们惊呼:“天哪。”
陆雨接着说:“选择这个答案的人对生命的价值看得极轻,因此暴露出潜在的犯罪可能性。所以准确地说,这并不是一道心理测试题,而是犯罪意识的诊测。”
李佳这时候走进了画面,也就是走进咪儿的书房,笑着招呼:“亲爱的。”
陈玉等一齐大声回应:“亲爱的。”接着放肆地大笑。
李佳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妻子正在视频聊天,于是冲着摄像头摆摆手:“你们好。”
陆雨等再次齐声回答:“晚安。”不约而同地关掉了视频。
李佳对咪儿说:“你的朋友们真识趣。”
咪儿也关了电脑,回过头娇媚地笑:“这是因为我的眼光好,无论选择朋友还是老公都是一流的。”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跟你玩个心理游戏,有个女人在葬礼上见到一个男人并爱上了他,于是她回到家里就杀了自己的妹妹,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佳想一想:“大概是因为她想再办一次葬礼,好再见到那个男人吧。”
咪儿一愣。李佳再问:“你们大半夜地不睡觉,就是聊这些?”
“不是,我们在谈论爱情与奸情。”
李佳又吓了一跳:“什么?”
咪儿更进一步:“还有上床与下床。”
李佳不由得笑了:“女人们谈话也这样色情吗?”
“当然不是。色情的是男人,女人是情色。”
“好吧,你们的讨论有结果了吗?”
“她们认为爱情是不上床的,上了床的叫奸情。”
“那结婚是什么?”
“合法通奸。”咪儿大笑。
李佳柔情万种地将咪儿抱在怀里:“知道我最欣赏你哪一点吗?就是什么都敢说,出语惊人。”
“不会把你吓跑吗?”
“吓得我飞跑了来娶你回家,生怕来晚一步就被别人抢跑了。”
“一秒钟回答出我最大的优点。”
“敢做敢当。”
咪儿狡黠地笑了:“人家说缺什么补什么,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是个特别不敢担当的人呢?”
“我吗?”李佳指着自己的鼻子做惊讶万状,“我不敢担当吗?”
咪儿几乎把全身的重点都倚在李佳身上,挑逗他:“能担当多少?”
“你的全部。”李佳完全领会妻子的意图,一用力将咪儿打横抱起……
这个晚上咪儿很满意,因为她不但确认了老公非但不冷淡,而且技术超凡。但令她不解的是,为什么他的性欲燃点那么忽高忽低,并且行踪不定。
她不知道他下一次高峰会在什么时候来到,而到底又是什么原因令他如此抑郁寡欢。
但是不管怎么说,她度过了结婚以来最美好的一个夜晚,甚至比洞房花烛夜更充满探险的激情与重逢的喜悦。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找回了被自己不小心遗失的百宝箱,然而箱子的钥匙却不知在何处一样。
但是没关系的,她安慰自己:反正这箱子是自己的了,愿意慢慢地找到钥匙打开它,还是干脆用一把斧子劈开它,全凭自己高兴。有的是时间,急什么。
可意的心思没有瞒过老同学陆雨,因为她刚到大连三天,却已经换了五套衣裳,同时不断抱怨鞋子带得不足。不等服装节落幕,就迫不及待地要拉陆雨陪她逛街。
陆雨提醒她:“你太花枝招展了,这可和你的一贯风格不符。太招摇的装扮有时候含意约等于窗根下那只猫的叫声。”
可意不承认:“我一向有恋衣癖。”
“可你也一向有计划,知道适可而止。当女人特别注重打扮,总觉得没有一件合适的衣裳的时候,那是因为她以为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同时当一个人对某种欲望突然放纵,那是因为她正在对自己的另一种欲望横加压抑。”
“你最近说话越来越像心理医生了。”
“一点没错,我正在报考心理学科目。”
可意诧异:“你不是在学会计学吗?”
“那个已经毕业了,我领了会计师证。”
“是吗?这太好了。”可意更加诧异了,“为什么没听你提起过?”
“为什么要提?”
“那是很多人为之奋斗的目标啊,是件大事。它意味着你又多了一种职业的就业可能性。”
“我喜欢开茶楼,我没打算改行。学了会计,我可以做自己的出纳,财务,更好地理财和偷税漏税。”陆雨笑,“不过要是能在茶楼增设一项服务,开个包间顺带经营心理治疗也不错。”
“你可真是个职业学生。你说你已经拿了多少个证书了?”
“你是恋衣癖,我是证件收集爱好者。”陆雨笑,“从心理学角度讲,我们都是有心理缺陷的人。”
岳可意低下头认真思索陆雨的话,同时想着可不可以将这个命题作为下期杂志的情感主题。
她们俩坐在香格里拉的哈根达斯店堂里,因为陆雨说哈根达斯在大连开业很久了,可是她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和自己分享的人,所以始终都只能望洋兴叹。
“你知道吗?如果我想找个人陪我喝酒,会有一大把;喝茶,可以从客人里随便选一个顺眼缘的;喝咖啡,找情人;可是吃哈根达斯……”陆雨叹了一口气,“没有人陪我吃哈根达斯。”
可意将手放在陆雨的手上:“我明白,甜蜜的冰激凌总会叫人伤感,秘密的喜悦与隐隐的担忧,随时都会融化。它是属于童年的部分,表达了人们返朴归真的心愿,所以不愿意夹杂一点点勉强和伪装的东西,是吗?”
陆雨苦笑:“你这番话,比我更像是心理医生。”
“我只是了解你而已。”
“别这么说,别人会当我们是女同志。”陆雨说着,却抓住可意的手轻轻在脸上贴了一下。
那一刻,可意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感觉到陆雨难以言说的寂寞与孤独。她忍不住又一次想:陆雨的先生到底在哪里呢?她真的结婚了吗?
可意和陆雨是大学同学,两个人无话不谈。然而关于陆雨的婚姻,却一直是她们谈话的禁区。
不,陆雨并没有拒绝回答女友们关于自己丈夫的任何问题,但是她给人的态度就是迂回婉转且不以为然,仿佛在说“这有什么好问的”、“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结果她越是这样,女伴们就越想知道,却又越觉得难以开口。于是她们得到的回复便仅限于“我的先生在国外”这样一个扑朔迷离的答案了。
女伴们也曾私下里审过可意,然而可意所知道的也仅仅是:陆雨曾经与一个叫童钢的人恋爱,并在可意嫁到西安半年后忽然宣布结婚,似乎没有邀请多少客人,因为连可意都是在事后得知的,同时得到的消息是童钢出国了。换言之,可意并没有见过童钢其人,没有参加过陆雨的婚礼,并且这么多年来即使与陆雨的家人寒暄,也从未听他们谈起过关于童钢的任何话题。童钢似乎仅仅存在于陆雨的谈话中,除了这个名字和出国留学的身份之外,便别无其他资料。
可意和所有女人一样都有着极强的好奇心,然而这抵不过她对朋友的尊重和理解。她知道维持友谊的前提就是:不打探隐私,不做对方不喜欢的事。因此,她决不会在此刻冒然问出“难道童钢也没陪你吃过哈根达斯吗”这样的问题。
在同样的情况下,如果换作咪儿,一定会毫不客气地说:“告诉童钢,哪怕就是为了陪你吃顿哈根达斯,也得专门飞回来一趟。”如果是陈玉,则会洋洋得意地列举自己都在哪些城市里和哪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吃过,可是岳可意,却只会轻轻握住陆雨的手,一言不发。
她知道,朋友的隐私就好比一座守卫森严的城堡,非但不能破门而入,即使是朋友主动打开门来邀请你参观,也尚要三思而后行——因为你所看见的可能是你非常不愿意看到的,甚至会令你拔腿便跑,那么朋友的大门就会在你身后永远地关闭。而如果你留在城堡里,好像帮人看房子那样忠心耿耿地为朋友保守秘密,你却又从此成为了城堡的囚徒,进得去,出不来,即使你可以与朋友共用一把钥匙,自由地在城堡里进进出出,那么一旦城堡失窃,你就成了最大的嫌疑犯。
知道秘密太多的人,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此刻,陆雨便告诉了可意一个新的秘密:“昨天茶楼有个熟客对我说,古总的父母前不久去了一趟北京,回来的时候抱了个孩子。”
“孩子?”可意猛一激凌,“男孩女孩儿?”
“男孩儿。”陆雨肯定地说。
“会不会……”
可意没有说下去,但是陆雨已经听懂了。
“我也在想,会不会就是慧慧的孩子。今天约你出来,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我们该怎么做?”
“你可真沉得住气,坐了这么半天才说。”可意心乱如麻,脑子里有一万个念头在转,“我们怎么才能证明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慧慧的?如果是的话,我们又该怎么做?慧慧和古总……是古总逼慧慧自杀的……我们得救那个孩子,慧慧把他托付了我们的……我们要不要报警?”
“你先别急,总得弄清楚了再说。可惜知道消息晚了,要是早知道,那天赏大红袍的茶会就该请古老爷子一起来的。”陆雨遗憾地说,“不过现在也不迟,我已经想好了,改天我给他们家打个电话,就说店里来了一批新茶,问问古老爷子要不要。如果他说要,我们就给他送上门去,亲眼看看那孩子,问清楚他的生日,如果生日没错,大概就不会错了。”
想到就要看到慧慧的遗孤,可意不寒而栗起来,湿了眼睛。
走出哈根达斯的时候,陆雨忽然将岳可意猛地一拉,藏在旋转门后面,然后又极快地闪进,转出。
可意不解:“怎么了?”
“是魏剑名。”陆雨的脸色很不好看。
可意回头使劲将刚进去的两个人看了两眼,“旁边那女的是谁?”
“谁知道?大概是他刚相亲的对象吧。”
可意回过头来,又使劲将陆雨看了两眼,笑起来。
陆雨被笑得很恼火:“你发花痴了?”
可意说:“你自己是学心理学的,你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们都非常尊重朋友的隐私,可同时又都对揭穿朋友隐秘的情感毫不留情。
当可意发现陆雨对魏剑名其实远远没有她所表现出的那样不在意时,忽然觉得好像扯平了似的,莫名轻松。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家服装店时,她又忍不住弯进去给自己买了两条裙子。
晚上,陈玉在网上浏览的时候,发现了一条爆炸性消息:《红颜》主编岳可意洗黑钱,疯狂侵吞作者血汗。横幅小标题不断闪动,实心实意地要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陈玉吓了一跳,急忙点开网页,上面赫然以网络新闻稿的形式发布着一篇题为《写手们团结起来,向〈红颜〉声讨稿费》的文章,大意是说据闻《红颜》杂志社正在进行财务整顿,发现主编岳可意在稿费单上做手脚,将作者心血据为己有。岳可意现已卷款而逃,下落不明。署名正是钉子。
很显然,可意上次为稿费预付款与老板起争执的事件被人利用并且无限扩大了,而可意的适时出差则成了做贼心虚的佐证。谎言!天大的谎言!但是,谎言重复千遍也会成为真理。而且因为谎言往往比真相更具有刺激性,所以人们是宁肯相信谎言的。
陈玉不断向下拖拉鼠标,跟帖的人居然很多,除了少数几个读者对向有清誉的知名作家岳可意是否会如此见钱眼开表示怀疑,温和地劝发帖人调查清楚再说话之外,大多数都是跟着起哄的,纷纷跳出来大骂世风日下,人性丑恶,却没想过他们自己的言行是否在推动这丑恶。
看着那些脏字连篇的跟帖,陈玉心绪难明,不知道该不该马上告诉可意,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面为可意澄清。跟帖中有一句话“岳可意也有今天”像针一样刺进她的心里,刺得又准又疼。
钉子的为人她是领教过的,很明显,这是一个为了出名可以不择手段的人,他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炒红自己,把“钉子”的名字与“岳可意”联系在一起。他在文稿中使用了大量的笔墨介绍他自己,详细列出他曾经在《红颜》上发表过哪些作品,而这些作品的质量是如何上乘,影响是如何深远,但是他的血汗钱却被岳可意使用做假账洗黑钱的方式大量扣减,中饱私囊了。
不知怎地,陈玉在为可意愤愤不平的同时,也隐隐地觉得快乐,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因为她是岳可意,永远正确、著作等身、受人尊敬的岳可意。她的落难,意味着读者们并不真是像她们所以为的那样热爱她,维护她,她的名誉有时候比小明星更不堪一击,她随时都可能一无所有,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如。
“岳可意也有今天。”
陈玉决定要让可意马上知道这件事,但是不要由自己来告诉她,因为她害怕自己会忍不住流露出冷淡的口吻。于是她给陆雨打了个电话。
“陆雨,可意在你那里吗?”
“她回娘家了,这几天忙着在服装节会场采访,两天没见面了。”陆雨问,“你找她,怎么不给她打电话?”
“刚才我在网上看到张帖子,有人把可意上次为预付款辞职的事儿捅出去了,现在满网都在传可意贪污公款。”陈玉忧心忡忡地说,“我告诉她怕她伤心,又不能在旁边安慰她。你赶紧去陪陪她吧,好好劝劝她。”
陆雨不以为意地说:“网上的事儿哪有真的?不理就是了。”
陈玉发急:“你开茶楼的,觉得网上的事儿不算事儿。可是可意是做媒体的,网上网下不分家,这网上一炒,可意在期刊圈的名声就算是毁了。”
“怎么会呢?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能想明白,可意又不是老板,不过是个执行主编罢了,她想中饱私囊,财务难道是吃闲饭的?”
陈玉见和陆雨怎么都说不明白,莫名烦躁,想了想,只得又给阮咪儿打电话。
“咪儿,可意出事了。”
“什么?”咪儿吓了一跳,脑海里第一时间跳出来的竟是慧慧的名字。
“你快上网看看,有人说她贪污。”
“可意?贪污?”咪儿完全不明白陈玉在说什么,“她上哪儿贪污去?”
“就是上次预付款的那件事呀。现在外面的人都知道了,说她已经离开杂志社,卷款潜逃。”
“就那两千块钱,还值得携款潜逃?可意明明只是去大连出差。”咪儿大怒,“你把网址发给我,今晚上一宿不睡我也要舌战三军,哪个孙子这么胡说八道?我这就上网灭他去。”
陈玉把地址贴在咪儿QQ上,满意地放下电话休息去了。她知道,以咪儿的火爆脾气和大喇叭作风,可意马上就会知道一切的。
咪儿在网上口水大战的时候,可意正坐在沙滩上对着海水发呆。她其实比陈玉更早知道消息,是卓越告诉她的。
傍晚,卓越忽然打电话给可意,说想约她一起去海边走走。夕阳煮海,霞光万道,本来是非常赏心悦目的风景,然而卓越非常煞风景地递给她一摞纸。
可意本来以为是设计图,打开来,才发现是下载打印的新闻网页。只看了一眼标题,她便呆住了,背上只觉丝丝凉气浮起,仿佛有一条蛇在爬,不住地吐着信子。
贪污、洗黑钱、侵吞作者血汗、人间蒸发、携款潜逃……那一个个充满恶意的夸张其辞灼伤了她的眼睛,可意觉得自己的眼前出现了盲点,潮声依稀,而自己正置身于大海中央,四处看不到岸。名利场上的尔虞我诈是她早已领教并深知的,然而人性卑微恶劣到这种程度,却仍是超出了她的想像。
可意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是我害了你。”卓越先开口,“我觉得你应该起诉,我愿意出律师费,并且出庭作证。”
“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件事说到底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那两千块预付款,根本不会惹出这么大的误会。”
“不是误会。”可意冷冷地说。
卓越被她的冷静弄糊涂了:“什么?”
“我说这不是误会,是精心策划的一出闹剧。”可意清醒地说,“有人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制造新闻,即使没有这两千块钱预付款的事,他们也会找到别的事来炒作。所以,这件事其实与你无关,你不必感到内疚或者对我有责任。正相反,是我应该对你说抱歉,将你扯进这宗麻烦里来。”
“我怎么觉得好像是自己卖了一把刀给你,伤了你的手,你却夸赞说:这刀真是锋利。”卓越更过意不去了,可意的临危不乱和思维敏捷太让他惊讶了,而她彬彬有礼的口吻又是多么生疏啊。他有些口吃地问:“你说的‘他们’是谁?”
“是钉子和我的编辑小于。”可意叹息,眼前泛起小于的影子,那个笑容可掬、总是甜甜地喊她“岳姐”、殷勤地帮她煮咖啡的女孩。她想起那天在社长办公室摔门而去时在门口撞见小于的情形,小于的脸上写着怎样的狂喜与兴奋呀。不难想象小于是如何积极地将这件事告诉给钉子,而两个人又如何认定终于找到成名的机会,开始密切地导演这整场闹剧的。
“我只是没想到,这样蹩脚的剧本竟然也可以招徕这么多疯狂的观众。”可意翻着那一大堆跟帖说,“他们甚至都等不及下期杂志上市,来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已经离开。”
卓越摊开手:“人们落井下石从来都不是因为善恶不分,而根本是喜恶弃善。”
“说得真好。如果陈玉在这里,一定会拿出小本本来记录的。”
“陈玉又是谁?”
“我的一个朋友。”可意开始絮絮地向他介绍陈玉其人,“下次你去北京,我找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卓越拿不准可意的东拉西扯是一种故作镇定还是有意疏远,他试探地问:“我是不是太多事了?不应该告诉你这件事,影响你心情的。”
“你不告诉我,我也早晚都会知道,心情只会更坏。现在告诉我的人是你而不是别人,至少可以将伤害程度减轻一半。”可意开玩笑,“你是一剂创可贴。”
“创可贴?”卓越苦笑:“一边卖刀,一边卖创可贴,这生意倒是不会赔本。”可意越是开玩笑,卓越越是吃不准她的心思,他欣赏一个女人的冷静与坚强,却不希望她过分轻松与清醒,好像他不是一个可以信赖和倚靠的人,因此她不愿意在他面前表露情绪一样。来的路上,他原本设想过可意看到这文件会怎样气愤和伤心,也正因为此他才决定亲自赶来当面告诉她,可以随时安慰她。
安抚女人的情绪是一件相当棘手的苦差事,他愿意这样做,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对她有好感,更重要的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对这件事负有责任——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两千块预付款,让古总指责可意账面不清;如果不是他邀请可意在事发后来大连,造成可意已经离开杂志社的假象,就不会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来迎接可意的悲伤与迁怒,只是暗暗祈祷她的发泄过程可以稍微短一点,不要失态到破坏形象就好。
然而,她的表现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想像。这叫卓越觉得失重,仿佛用力一拳打在空气中一样。此刻,他看着她谈笑风生,却宁可她像个毫无主见的普通女人那样,倚在他肩上大哭一场。
卓越有些失意地说:“除了匕首和创可贴之外,我希望还能再卖给你一样东西。”
可意笑:“是什么?”
“一棵像《花样年华》里那样的秘密树,可以让你把所有不愿意对别人说的话都对着树洞说,然后把它封起来。”
“没用的,牧童会揪下树叶做成笛子吹。”
可意的手机响起来,她接听,嗯嗯啊啊地说:“我也是刚知道……当然不是真的……是啊,你是我的朋友,当然相信我了……我不想上网对质什么,没人愿意相信,反而会让那起小人更兴奋……谢谢你来电话,再见。”
她挂了电话,无奈地对卓越说:“你看,牧童已经吹得满世界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国王长了骗耳朵。”
卓越被打败了,他绝望地想:这女人的幽默感可真是刀枪不入啊。
事实上,那天一回到家里,可意就哭了,哭得很伤,然后吃了两粒安眠药,关了电脑,又拔掉电话插头才睡觉。
自珍羽毛的她一向都有点心理洁癖,将名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这也就是她一旦感觉被老板怀疑就立刻提出辞职的原因。然而现在,对手恰恰利用了这一点直攻她的软肋,对准死穴一击得手。
从海滩到家里的这一小段路,她已经不知道接了多少个电话,把同样的话对所谓的朋友们重复了多少遍。人们打着关心的旗号好奇地打探,都想知道岳可意在打击面前会否失声失态。对于这些问号,她既不愿多做解释,又不能默认罪恶,只觉得自己在海水中越沉越深,渐至没顶。
也许,最重的伤害并非来自敌人的攻击,而恰恰是这些“朋友”的关心。
整个晚上可意都觉得自己在海里游泳,无论怎么努力也上不了岸。没有人能够帮她,她也不愿意出声求救,因为挣扎只会让她沉没得更快。面对外界形形色色的声音与表情,她只有关闭自己。
对可意而言,情绪就是她的私密城堡,她不愿意让任何人进去,看到她的千疮百孔。
网络事件提前结束了可意的大连之行,古建波紧急召唤可意立刻回西安,他说:“我们不可能上网和网民对骂,只有你马上回来杂志社上班,才能让谣言不攻自破。”
这话虽然说得有些冷血,但也确是正理。这不是怄气的时候,不论是为了维护自己还是杂志社的形象,岳可意都只得接受命令,立即返程。她现在已经连辞职的自由都没有了,因为那样做,就等于是承认了贪污的罪行。
严格说来,这次网络事件的最初肇事者正是老板古建波,然而现在,他又成了最大的受益人。
临上飞机前,可意跟陆雨通了个电话,心事重重地说:“我今晚的飞机,没时间跟你去见古总的父母了。慧慧的事,只好留给你来处理。”
陆雨说:“我会见机行事的。不过你想清楚了没有,事关隐私,如果那孩子真是慧慧的,我们要不要揭穿古总的秘密?他可是你老板。”
“杀无赦。”可意咬牙切齿地说。倘若古建波真是孩子的父亲,那么他便是逼死慧慧的真凶。他不能在每件事上都置身事外,两面受益。
陆雨听出了可意语气中的愤怒:“你不想回去上班?”
“我不再尊敬古建波,如果对自己的老板失去最后一丝尊重,很难共事。”
“的确。”陆雨深为可意不值,让一个工作狂效力于不值得的上司,等于明珠暗投。她感叹:“与自己不敬的老板共事,就与和不爱的老公同床一样,委曲求全。”
可意不气反笑:“这比喻太恶心了,可是也挺形象。”
第二天中午,陆雨等不及打电话,便提了两筒新茶精心地包装了往古家登门拜访。
古老爷子患有间歇性老年失忆,而古老太太是个非常谨慎而多疑的家庭主妇,见到陆雨,她有些惊讶:“哎呀,你怎么来了?也不事先打个电话。”
“打过的,老爷子订了两筒茶叶,可是一直没来拿,我就给送来了。”陆雨摆明了欺负老人记忆力坏,不免有点内疚,笑笑说,“新茶放久了不好喝。”
“是吗?”古老太太回头问丈夫,“你订了两筒茶?我怎么不知道?”
“我忘了。”老爷子说着,蹒跚地走到窗前,若有所思地说,“起风了。”
陆雨同情地问:“老爷子这两天又有点犯迷糊吗?”
“还不是老样子,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这不,什么时候订的茶都忘了,还要你亲自给送来。”古老太太叹口气,谢了陆雨,又请她坐,放下茶桌茶具,笑着说,“既然你来了,我就不客气了,还是你来试茶吧。”
陆雨也不推辞:“那我就反客为主了。”烧水浇了茶壶茶杯,观音上轿、重洗仙颜、高山流水、春风拂面、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凤凰三点头……敬茶、翻盏、闻香、品茗。
“从来茶道七分满,留下三分是人情。”古老太太满足地叹息,“同样是一杯茶,你泡出来的和别人就是不一样。”
老爷子喝了一口茶,似乎有点明白过来:“小陆来了,我上次托你订的‘大彬如意’壶做好了吗?”
“我昨天才往宜兴打过电话,说是已经烧好了。过两天等其余的一批壶做好,就一起送过来。”陆雨笑着,故作惊讶,“咦,怎么有小孩儿哭?是您孙子?”
古老太太闻而不答,站起身走进屋里抱起孩子来哄。陆雨正想趁机跟进去,老太太却轻轻地关了门。
陆雨尴尬地停了脚步,趁古老太太不在跟前,偷偷问老爷子:“孩子多大了?”
“奶娃娃,小着呢。”
陆雨进一步问:“什么时候的生日啊?”
老爷子想了想:“我忘了。”他扭头看看窗外,再次说,“起风了,我得送文静回家。”
“文静是谁?”
“是新来的女同学。”老爷子眯起眼睛呵呵笑,仿佛一直看到记忆的深处,“她上个月才转来我们班上的。”
陆雨明白过来,老爷子的神思此刻正在他的学生时代遨游。对待患失忆症的人就和梦游的人一样,不能唤醒他,只能顺着他的思路说:“你要送文静回家吗?”
“是啊,文静最害怕刮风了。”老爷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无限的柔情,“每次刮风,大家都争着送她回家,她却只肯让我送,因为我家离她最近。其实我是骗她的,我家离她家足有三站路。我每次送完她回家,都要绕很远的路再回自己家。可是她一直不知道,到最后也不知道……”
老爷子的声音低下去,他有些迷茫地问:“文静去哪里了?她今天是自己回家的吗?有没有人送她?”
陆雨只觉荡气回肠,莫名的感动。老年人深埋的情感宛如陈年普洱,苦涩而醇浓。
古老太太哄睡了孩子走出来,提醒丈夫:“该吃药了。”将两粒药一杯水体贴地递到丈夫手里。
老人听话地服了药,一边往卧室里走去一边又嘀嘀咕咕:“有没有人送文静回家呀?起风了,她会害怕的。”
陆雨目送老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感慨着:“其实只要老爷子活得开心就好,不一定非要太清醒。每个人都有不愿意面对的现实,我有时候早晨醒来,也以为自己还是女大学生,才不愿意去想茶楼的生意呢。”
古老太太叹息:“那我倒宁愿他以为自己是刚刚结婚的那会儿。那时候他对我才体贴呢。我哪里会想到,做了恩爱夫妻五十年,到他病了以后才发现,他心里一直记着的都是别人。”
陆雨大惊:“文静不是您的名字吗?您说过您和老爷子是中学同学的。”
“没错,我,他,文静,都是同班同学。不过,他喜欢文静的事儿,我却一直不知道。我们那时候不像你们现在这么嘴上没把门儿的,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大喊大叫。那时候的人心深着呢,像我喜欢他那么多年,也一直都没有说出来,直等到一起下放到同一个知青点,我们才一点点儿挑明的。”
“那是您的初恋吧?”
老太太苦笑:“是我的,却不是他的。本来我以为自己是他的第一个对象,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第三者,也没有任何秘密。可是前年他突然中风,救活过来后就有点不清不楚,时好时坏的,一刮风就念叨着要送文静回家,我这才知道,他心里面最重的人不是我,从来都不是我……”
古老太太哽咽了,那么大岁数的人,说起几十年前的情爱纠缠,竟然也有如此强烈的怨愤。
陆雨没想到,自己的这次登门拜访,未能解开孩子的身世之谜,却无意中知道了古老先生夫妇的隐私。
她有些感慨,每个人的心底都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啊,如果所有的隐私都大白于天下,不知要有多少人为之伤心、震惊、失落、无奈。
事实上,并不是所有的测试都有标准答案,也并不是所有的秘密都应该公之于众。
她忽然想:倘若那孩子真是慧慧的,而古建波就是孩子的父亲,那么他现在领养了孩子,负起父亲的责任,不正是最好的结局吗?何必要将一切大白于天下,逼当事人揭开疮疤,向不相干的人解释求恕呢?“从来茶道七分满,留下三分是人情”,何苦去得太尽?而且,张晓慧已经死了,她没有在遗书上提及孩子父亲的名字,正是为了保护那个她曾经爱过的人,如果她们现在穷追不舍,岂不是违背了慧慧的初衷?
晚上,陆雨给可意打了个电话,说:“我去过古老爷子家了,那个孩子已经三岁,和慧慧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