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笃义的脸色一直很难看。
对叶欢,他可谓又怕又恨,叶欢曾经给他的教训实在太深刻了,沈笃义一辈子都在算计人,与人斗,与天斗,可算计的过程和结果都是云淡风轻,不泛丝毫涟漪,每一次被他算计而失败的对手,都是带着和煦的笑容,或者风度翩翩地退出政治舞台,或者怨天恨地地关进了监狱。
可是叶欢和他所有的对手不一样。
叶欢从不跟他玩心计,他的斗争方式是直接抡拳就揍。
暴力面前,所有的心计手段全都是浮云。
沈笃义也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叶欢竟然会提起把沈睿调到京城这件事,它已经很久远了,而且根本与叶欢没有任何关系。
这对堂兄弟之间怎么了?
沈笃义眼中露出了深思,以及……兴奋。
蛰伏沉默了大半年,机会,或许就快来了。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被夺权架空之后,半年多来软禁在这个疗养院里,沈笃义对这句话的理解愈发深刻,因为他已经切身体会到没有权力的日子是怎样一种生不如死的煎熬。
老天没有亏待他,他仿佛在漆黑的路途里看到前方露出了一丝曙光。
沈笃义不生气了,心中对叶欢那种恨意也消退了很多,这一刻他忽然感觉自己已从棋盘上的棋子变成了下棋的人,棋子操控在他手里,包括叶欢。
对一颗棋子,实在没必要产生任何情绪,他只需要冷静地布局,让棋子们在棋盘上互相绞杀。
“你为什么要打听沈睿的事情?”恢复淡定的沈笃义此时仍旧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领导气势。
叶欢肃然道:“兄弟情深。”
沈笃义冷冷道:“叶欢,我年纪大了,但我不傻,别拿这种鬼话来糊弄我。”
叶欢叹道:“为什么我每次说实话的时候别人总不相信,每次我忽悠别人的时候,人家却信了,这世道到底怎么了?”
沈笃义哼了哼,道:“为什么调沈睿回京,我可以告诉你实话,这件事没你想得那么复杂……”
“二十年前,沈家兄弟阋墙,你父亲和沈睿的父亲为争家主,终于撕破了脸,当时沈睿的父亲请了杀手,要将你父亲截杀于沈家老宅门前,而你父亲意识到情况危急,于是请了老五调兵,当时老五只是部队里的一个团长,担着天大的干系从部队里调出一个连,将你父亲送到沈家门前,双方发生了激战……”
叶欢笑着打断道:“这些我已听说过了。”
沈笃义冷笑道:“后面的事情,你肯定没听说过,激战过后,杀手尽数歼灭,你父亲踏着满地的鲜血跨进了沈家,你知道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叶欢面北肃然拱手:“登基?”
沈笃义狠狠瞪他一眼:“当时老爷子在外地疗养,沈家无主,你父亲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躲在老宅里的沈家几位兄弟都召集起来,当着我们的面,宣布沈老二,也就是沈睿父亲的罪状,说他勾结外邦,杀人灭口,心性歹毒,绝情寡义,然后义正言辞地告诉我们几兄弟,沈家不能由这种暴戾自私残忍的人当家,否则百年将门声誉会被老二败得干干净净,所以家主之位理应由老大担当,谁若反对,不妨等老爷子回来,请他裁断。”
沈笃义眼中露出迷离之色,叹道:“你父亲一生温文敦厚如学者,那一次是我见过他最有血性的一次,他这一生恐怕也只有那一次才像个真正的战士……”
叶欢问道:“沈睿的父亲没有反对吗?”
“自古成王败寇,他怎么反对?当时老五调的兵已全部进驻沈家,外面腥风血雨,家里也是剑拔弩张,老二被临时看管起来,外面的鲜血还没洗刷干净,一个个紧急电话已打到了中南海一号首长住处,一号首长大为震惊,强制命令此事绝不准扩散影响,同时老爷子也在紧急赶回沈家的路上,至于老二,那一晚他落下了太多的把柄,你父亲做事果决,趁老爷子不在,干脆将他的把柄全部坐实,派专人连夜送进了中南海……”
沈笃义露出了苦笑:“权力斗争就是这么残酷,不论潦倒落魄还是春风得意,一夜之间便有可能完全颠倒倾覆,跟老大的雷霆手段比起来,老二还是棋差一着,输光了全部的筹码……当天夜里,被看管的老二躺在床上,睡在被子里用一把小刀割脉自杀,几个小时后被发现时,他已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沈家之乱由此尘埃落定,只留下沈睿这个懵懂孤儿……”
“后来一号首长和老爷子对所有知情人士下达了禁口令,这件事便被隐于尘嚣,现在外面有很多说法,流传最多的,都说是你父亲当夜对沈睿的父亲下了毒手,其实事实并非如此,沈老二的死是他自己选择的,你父亲从来不是赶尽杀绝的人,外面对他的说法存在太多误解了。”
沈笃义看着叶欢淡淡一笑:“罗里罗嗦说了这么多,我也是想把这些往事澄清,让外面对沈家,对你父亲有个客观的评价,我已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再不把它说出来,以后恐怕来不及了,不管你信不信,我跟你父亲虽然这些年一直有争斗,但对外我却不希望此事令沈家蒙羞,对内我更不希望我的子侄误解父亲,其实啊,斗来斗去都是沈家的人,有什么好斗的?外人看了二十多年的笑话,还不够么?”
叶欢笑道:“说了这么多,你还没告诉我,这些跟沈睿有什么关系呢。”
沈笃义黯然叹道:“关系自然是有的,当初你父亲远走他乡,老二掌权,对我们这些兄弟其实是很照顾的,说是拉拢也好,怀柔也好,毕竟承了他很大的情,然而那次沈家内斗,你父亲挟风雷之势击败了老二,召集我们兄弟几个的时候,我们因为当时心中委实害怕,兄弟几个竟无一人敢开口为老二求情,老二的死,或许因为绝望,其中自然不乏对我们兄弟几个感到了寒心,我……实在对沈睿有愧啊!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照应着沈睿,看着他长大,看着他懂事,一步一步扶着他走进体制……”
望定叶欢的眼睛,沈笃义一字一句道:“豪门之内无亲情,可人非草木,岂能真正做到无情?我调沈睿回京,就是出于这个心理,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复杂,我已落到如今这步田地,还能玩出什么阴谋诡计?”
叶欢笑了笑:“实在对不住,我好像真的误会你了,呵呵,今天没有白来,二十年前秘而不宣的往事我竟有幸知道了它的真相,实在收获非浅。”
二人说了很久,叔侄之间以往那种对立敌视的情绪仿佛也疏淡了许多。
此事表过,叶欢甚至破天荒地跟他拉起了家常。
“三叔住这里还习惯吗?”
沈笃义的脸上也露出了和善的微笑:“还行吧,我也大把年纪了,早已懂得了随遇而安,钟鸣鼎食也好,山隐林逸也好,终归如南柯一梦,说来好笑,直到住进这疗养院里,我才想通了这个道理,现在常常自省,以往高高在上之时,我怎么就想不通呢?呵呵,好不懵懂啊!”
叶欢笑道:“你毕竟是凡人,不是圣人,当初想不通是因为处在局中,很正常的,人走在迷宫里的时候,谁能看到前方的出路在哪里?直到走出这个迷宫才会恍然大悟,原来走出来竟是这么简单。”
沈笃义赞许一笑:“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对人生有如此领悟,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达不到这个境界,当初……唉,当初看低了你,你别记恨,我委实没想到你是这么的出众,否则怎会棋错一着,让你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叶欢洒脱一笑:“过去的事就别提了,现在不也挺好的么?当初互相敌对之时,怎么能想到我们叔侄也有坐而论道的一天?”
沈笃义哈哈大笑:“不错,我想……我们可以把旧篇翻过去,互相重新了解,现在还不迟。”
叔侄俩相对笑了几声,叶欢扭头看着房间里的摆设,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沈笃义聊起了闲话。
“这里空气挺不错的,环境也好,说老实话,我还真想来住几天,可惜这里只有国级领导才有资格住……哟,阳台上种了不少花花草草呀,三叔挺有闲情雅致的,嗯,最近屁眼儿痒痒,我摘几朵菊花回家泡茶喝……”
阳台上种着许多花草盆栽,郁郁葱葱分外好看,还有几盆已开出了花朵,叶欢也不认识什么花,不过反正摘回去泡茶肯定没问题的,现在不都流行喝花茶吗?据说可以美容养颜什么的,叶欢虽然觉得自己英俊,可是谁会介意自己更英俊一点呢?
沈笃义大惊失色,急忙抢上前一步拦住他:“别动!这些都是我多年攒下的兰花,不能泡茶的!”
“兰花也是花嘛,摘几朵有什么关系,小气劲儿!”叶欢不满道。
沈笃义苦笑:“你知道这一朵花值多少钱吗?我种的兰花都是极其名贵的品种,每盆少则几万,多则几百上千万,你拿它们泡茶,这杯茶得多贵呀。”
一听到跟钱有关系的字眼儿,叶欢两眼顿时放出闪亮的光芒。
“几百上千万?什么花这么贵呀?”
这话问到沈笃义的心坎上了,他生平爱好不多,唯独养兰成痴成嗜,他嘴角泛着得意的笑容,指着阳台那堆兰花中不大起眼的一株兰花,此时花季已过,那株兰花早已凋谢,垂头丧气立于各色花草中,四片兰叶也现出了枯黄之色。
“就是这株瓣莲兰,别看它现在凋谢了,可到了明年花季焕发生机以后,却是价值上千万的宝贝,你看看,厚叶,茎粗,株上双花互成映趣,是兰花品种中最为名贵的品种,尤其这一株竟是双花紫兰,极其罕见,如果把它拿到兰花市场上,出价千万都有可能。”
“瓣莲兰?双花紫兰?”叶欢喃喃念叨,眉头渐渐蹙了起来,脑海中仿佛闪过什么东西,想抓却抓不住。
“三叔,这么名贵的花,你是怎么得来的?别说是你花钱买的,老爷子知道非抽你不可……”叶欢笑嘻嘻道。
沈笃义笑道:“我不过只是个公务员,哪有闲钱买这个,这是沈睿几个月前送给我的,他还说这花有个极为好听的名字,叫‘梁祝’。”
叶欢呆了片刻,接着脑中忽然炸了一下,整个人如遭雷殛。
梁祝?难道是……那株‘梁祝’?
沈笃义见叶欢神色大变,道:“你怎么了?”
叶欢使劲甩甩头,压下心头震惊,强笑道:“没怎么,刚才有点恍惚了……”
沈笃义露出长辈和蔼的笑容,道:“年轻人要多运动,小小年纪常走神,老了怎么办?”
……
叶欢告辞出门,沈笃义盯着叶欢的背影,嘴角露出几分阴森的冷笑。
这盘看似已走到绝路的死棋,竟已悄然现出了一丝生机,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一辈子高高在上的他,怎甘晚年在这小小的斗室中度过?也许……机会来了。
当然,沈笃义也没想到,叶欢背对着他走出门口的时候,嘴角也露出了几分冷笑。
“沈老三满嘴冒泡儿,没一句实在话,他知不知道沈睿已在他身边埋下了一步死棋?嗯,这步死棋似乎自己也可以利用一下……”
……
脸上一直保持着平静的表情,直到走出疗养院大门,叶欢才感觉自己的心跳竟是那么的快。
那株梁祝兰花给了他一个提示。
一个套一个的连环阴谋啊!
沈睿到底想干什么?他送梁祝给沈老三到底有什么目的?按说整个沈家的人里面,对他最照顾的就是沈老三了,沈睿为什么要把这株代表着血案的麻烦送给他?这不是置沈老三于死地吗?若让别人掌握了这个不光彩的把柄,沈老三这辈子岂有出头之日?
而且叶欢没有忘记,这株兰花可是背负着血案的,现在看来必然跟沈睿脱不了关系,沈睿那张温和儒雅的外皮在叶欢发现了这株兰花以后,已然全部揭下,他就像《画皮》里的妖怪,揭下那张人皮以后,露出了嗜血食心的丑恶面目,可现在的问题是,他为什么把这个代表着命案的重要线索双手送给沈老三?这不是授人以柄吗?
叶欢眉心打结,想得脑袋都痛了,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沈睿的心思埋得太深了,这个人……很可怕。
不管沈老三打着怎样的算盘,他的头顶已不知不觉高悬着一把利剑,落在他的脖颈只是时间问题,大半年的软禁生活,不准与外界沟通的禁锢让他算错了一步棋。
古今大事成败,往往决定于一个小小的细节,比如……一株不起眼的兰花。
叶欢掏出电话,拨了高胜男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后来被挂断。
叶欢苦笑,死条子还在生他的气呢,女人胸大,怎么心胸却比针眼儿还小?老子被日过那么多次不也没说什么吗?每次被你日二弟都硬了,多么的热情好客。
不死心地继续拨打了好几次,高胜男才不甘不愿地接了电话。
“喂,你是谁?”高胜男的声音很冷漠。
叶欢愕然:“我的号码你都认不出了?”
“不好意思,上面的号码显示是贱人来电,我这辈子认识很多贱人,真记不起你是第几号了。”
“……我应该是最贱的那一个。”
高胜男顿时恍然:“原来是叶欢。”
叶欢擦汗:“……”
“有事赶紧说,局里正开会呢。”
“有正事找你,几个月前那个梁祝兰花命案,你破了没?”
高胜男冷哼道:“没破,这案子毫无线索,后来局里派了有经验的老刑警去查,也没查到结果,凶手没留下任何痕迹,过不了多久估计会变成悬案存在档案室了。”
顿了顿,高胜男的声音有了几分期待:“你有线索了?”
叶欢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暂时不提这事,仅凭一株兰花恐怕定不了沈睿的罪,他能编出一万个与此案毫无关联的理由,现在把底牌掀了很明显是打草惊蛇。
这是沈睿的底牌,现在反过来说,何尝不是他叶欢的底牌呢?
打定主意后,叶欢笑道:“你这么英明神武的女警花都没查出个究竟,我怎么可能有线索?刚才我这不找话题嘛,若不说点儿你感兴趣的话题,你怎么会理我?”
高胜男气得笑了:“混蛋,就知道耍我,回来这些日子整天跟乔木腻在一起,我都快被你忘记了,局里追我的男同事成百上千,老娘怎么偏就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一号混蛋!”
“因为我这号混蛋至少比较英俊……”
“呸!帅哥老娘还见得不多啊,你最多也就一百名以后……”高胜男的心情刚刚晴朗,语气却突然化作一声幽叹:“叶欢,你曾经说过不负我今生,这话……还算数吗?我怎么觉得越来越看不到未来了呢?”
叶欢额头开始冒汗:“其实吧……你真的不必吊死在我这棵歪脖树上,过几年你就会发现自己冤得慌了,我真不是什么白马王子,以前跟你说过,我其实就一驴……”
“是驴我也认了,我偏不喜欢骑马,就喜欢骑驴……”
叶欢颓然长叹:“看来你骑我骑上瘾了啊……”
“少废话,叶欢,你在哪里?我现在想见你,有话跟你说,你到王府井的小雅咖啡厅来吧。”
叶欢咂摸咂摸嘴,为难地皱起眉。
他是真的不大想去,这死条子每次对他不是骂就是打,况且随时还有失身的危险……“我如果不去……会有什么结果?”叶欢小心翼翼问道。
高胜男恶狠狠道:“不来你试试,老娘剁了你的驴鞭炖火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