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媚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来看叶欢,听着电话里熟悉的声音,心里便有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她只想看到一个从丛林战场中下来的士兵完整囫囵儿的站在她面前,依旧带着没心没肺,毫不正经的笑容。
看到他的笑容,周媚便安了心。
“真的没受伤吗?”周媚仔细打量着他。
“真没有,战场上子弹绕着我飞,如有神助啊。”叶欢嬉皮笑脸道。
周媚这才点点头,放下了心,幽幽一叹,道:“乔木临前走托我好好照顾你,可是……”
提起乔木,叶欢的脸色顿时有些黯然。
周媚是个聪明女人,立马不再提这个让他伤心的名字。
“叶欢,回来后给夫人打过电话报平安了吗?”
叶欢点点头:“刚下飞机便给她打了电话,不过老妈在电话里的语气有点古怪……”
秋水般的美眸一转,周媚抿嘴笑道:“夫人的语气当然古怪,她当时肺都快气炸了,又舍不得骂你一句,你倒是没事,不过你的五叔可有事了……”
“他怎么了?”
“直到今天你回京给夫人打过电话,夫人才知道沈五叔把你派上了丛林战场,吓得眼泪都下来了,一阵后怕过后,便亲自跑到了卫戍军区……”
“老妈去找沈老五了?后来呢?”
“后来……夫人把沈五叔的办公室砸了,连他肩上的中将肩章都扯了下来,指着沈五叔的鼻子骂了他半个小时,那么多警卫和秘书,愣是没一个人敢拦她。五叔脸都气青了,却一句话都不敢顶撞……”
叶欢呆了一下,接着感到一阵神清气爽:“该!沈老五就是欠骂,老妈干得好!”
周媚叹了口气,苦笑道:“男人上战场为国杀敌是本分,夫人原本不是那种不识大体的人,可凡事关己则乱,你是她唯一的儿子,沈五叔把你送到那危险致命的丛林,事前连招呼都没跟她打过,夫人这是怒极了啊。”
叶欢神情有些怔忪,沉默片刻,道:“其实说起来也不能怪沈老五,是我自己主动要求参加行动的,当然,我参加行动是想立个战功,升升军衔……”
周媚失笑道:“这倒是实话,如果你一脸大义凛然说什么为了祖国的明天更加美好之类的话,我反倒不信了,为了升官儿而征战沙场,这才像你嘛……”
叶欢脸有点黑:“损我呢?我就不能伟大一回,高尚一回吗?升军衔是小目的,大目的还是为了报效祖国……”
二人一直站在门口聊着,刚说了几句,叶欢忽然一阵头晕,耳中听到一阵炮火轰鸣和数声惨叫,眼神一片空洞,周遭的景色仿佛全变了,自己置身于一片火海和惨叫声中,高射机枪开火时的嗒嗒声像铜钟一般在脑海里不停回荡。
叶欢皱紧了眉头,神情很痛苦,那些该死的幻象和幻音又来了!
从西南丛林回来后,这些幻象便一直在他眼中浮现,一天总要出现好几次,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使劲甩甩头,叶欢甩掉了那些幻象,脸色却苍白如纸。
“叶欢,你怎么了?”周媚焦急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眼前的火海瞬间消失,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叶欢疲惫中露出勉强的笑容:“我怀疑自己在丛林里中了邪,最近几天老是出现一些幻觉,眼前总是浮现一些杀人放火的画面,很黄很暴力……”
周媚轻轻蹙起眉,道:“一天出现几次这样的幻觉?”
“不一定,三四次,四五次都有……”叶欢凝神想了一下,接着悚然一惊,望向周媚忐忑道:“……该不会是我们行动的时候忘记拜当地的土地公了吧?你知道有些神仙很小气的,不给他烧香火他就不让你好过,跟他妈山大王似的,你说我是不是被西南的土地公讹上了?”
周媚哭笑不得:“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年纪轻轻怎么迷信这些东西?”
叶欢挠头道:“我就觉得这几天很不对劲儿,大部分的时候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可一天里面有好几次情绪很低落,一旦低落,眼中就会出现幻觉,这难道不是中邪吗?”
周媚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叶欢,你说的是真的吗?从西南丛林回来以后,你的情绪低落,经常出现幻觉,是吗?”
叶欢瞧着她的脸色,心里也有点打鼓了:“我不会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周媚严肃道:“没那么严重,但你这种症状可大可小,如果不治疗,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你别吓我……”
“这种症状叫战争心理创伤……”周媚定定注视着叶欢,缓缓道:“从战场回来情绪低落,出现幻觉,正是战争心理创伤的典型症状,这还只是初期,到了中期,你的情绪会渐渐陷入绝望,时刻有自杀的念头,而且出现幻觉的次数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长,你整个人的思维都将陷入这种幻觉里,根本回不到现实中来,性格也会越来越暴躁,嗜杀,发病的时候连身边最亲密的亲人和朋友都不认识,很多从战场上回来的士兵就是在发病的时候选择了自杀……”
叶欢脸色越来越苍白:“你说的这种症状……好耳熟啊,我以前住的老城区有个女孩没考上大学,也是这种症状,不过别人对这种病的叫法不一样……”
“别人管它叫什么?”
叶欢没答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电话刚接通,叶欢便哭丧着脸骂道:“沈老五你这王八蛋,非要送老子上战场,现在好了,老子得了神经病,赔钱!”
……
“叶欢。你有病!”周媚坐在他对面,语气笃定地道。
叶欢张了张嘴,接着颓然地低下头。
这是生平头一回别人这么说而他没法反骂回去,太憋屈了!
“对,我有病……”叶欢索然长叹。
“有病就得治!”周媚步步紧逼。
叶欢一脸惧意:“不会把我关进精神病院吧?神经病也有人权啊……”
周媚无奈地扶着额头:“叶欢,战争心理创伤是一种精神上的疾病,但它不是神经病。”
“这一点我和你有着学术上的分歧……我坚持认为我得了神经病。周媚,神经病打人不犯法吧?”
周媚神情严肃道:“叶欢,不要不拿它当回事,这种病真的很可怕,意志力稍微不坚定的人很容易走上绝路,当战争的场面不再是电影里那些虚拟的影像,而是活生生出现在你眼中,并且你自己也亲身参与了,那种真实的血肉横飞的画面在你眼中一幕幕发生,你会从心底里感到恐惧,害怕,想逃离,并且否定了以往对战争的看法,从而感到迷茫,畏惧,甚至完全丧失自我……叶欢,心理上的疾病有时候比身体里的病菌更可怕,它像个魔鬼,引诱你坠入地狱,你要重视它!”
此时的周媚表现得像个博学多才的医生,那种权威的不容置疑的语气令叶欢不得不仰望。
不说不觉得,当周媚很严肃地分析出叶欢的病状时,叶欢确实感到了害怕。
他最清楚自己这些天的感受,土狼和耿志军就牺牲在他眼前,两条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永远逝去,令叶欢产生了一种非常消极甚至是绝望的情绪,脑子里甚至偶尔闪过诸如“为什么死的不是我”这样的想法。当周媚明明白白剖析以后,叶欢才知道,原来这是一种自杀倾向,很危险。
叶欢急了:“周媚,救我!我该怎么治?”
周媚俏生生翻了个白眼,给出了一个很大众化的答案:“有病当然得去看医生,你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么?”
……
心理医生也是医生的一种,这种医生不把脉,不开刀,跟病人扯几句不着边际的瞎话,然后开点儿镇定剂,治病的过程就算完了。
这是叶欢对心理医生的理解,不客观,但多少也靠点边儿。
被周媚半拖半请的带到这个据说是京城最有名的心理医生的诊所,叶欢满脸不大情愿。
他不认为患了这么严重的病,只靠心理医生几句瞎扯淡能治好,具有如此神奇能力的人估摸着不大可能当医生,早去联合国维护世界和平了,剩下那些开诊所的都是蒙古大夫。
叶欢想治病,但他不认为心理医生能治好他的病,想法很矛盾。
周媚还是执拗地拖着他来了,对于战争心理创伤,她所知也只是一知半解,还需要专业的医生来做出判断。
像蓝剑特种大队这种经常执行生死任务的部队,军营的医务室都是配备专门进行心理辅导和干预的心理医生,但叶欢犯了拗劲儿,死活不肯回军营,回去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牺牲的五位战友,心情会变得很低落,周媚觉得也有道理,干脆带他另找心理医生。
这家诊所位于京城繁华地带的写字楼里,大约两百多平米,诊所四面装饰着毛边玻璃,前台站着两位穿着粉红护士装的可爱小护士,一见二人进来便朝他们露出甜甜的微笑,叶欢忍不住盯着护士妹妹那两双穿着白丝袜的长腿瞧了半天,直到周媚狠狠剜了他一眼,才讪讪摸着鼻子坐在前台休息区的长沙发上。
“真不知道你是真病还是假病,我看书上说,得了战争心理创伤的人每天痛不欲生,情绪极度压抑,不断自残自虐,而且暴力倾向很严重,而你居然还有心情偷瞄护士的身材……”周媚对叶欢感到很无语。
叶欢好整以暇道:“对神经病人不要那么苛刻,我表现得正常你应该高兴才是,难道非要我朝自己肚子捅几刀你才嗨皮?有没有人性?”
周媚几乎快哭了:“叶欢,我再次重申一遍,你得的不是神经病……”
“胡说!我得的肯定是神经病,只是这会儿没犯病而已……待会儿叫那医生给我开个证明,证明我是神经病。”
“你都神经病了,开证明对你有什么用?”
“以后我带着证明上街,看谁不顺眼揍一顿,然后掏出证明给他看,神经病打人不犯法。”
……
前台大厅的休息区里不止他们两个人,看来这位医生的生意不错,零零落落坐着十来个人候诊,叶欢等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无聊,于是站起来,走到护士妹妹面前,闲着没事开始调戏护士。
“妹妹的制服真性感,把你的身材衬托得凹凸有致,瞧瞧这白皙的皮肤,这纤细的小蛮腰,这稚嫩的小手,这手感……妹妹喜欢神经病吗?”
周媚捂着额头重重叹气,伸手把叶欢拎回了沙发上:“叶大少爷,你能不能消停点儿?”
这哪儿像得了心理创伤呀,根本就一流氓。
等了没多久,笑得甜甜的护士妹妹便叫了叶欢的名字,轮到他瞧病了。
叶欢嘿嘿一笑,走进了医生的办公室里。
周媚看着他一摇一晃走没走相的背影,秀眉轻轻蹙了一下。
这种心理疾病很危险,可他却毫不在乎的样子,这样的态度医生肯定无法深入治疗,患者若对医生心存疑虑或戒备,不愿对医生敞开心扉,医生怎么可能治得好他?
掏出电话,周媚准备打给周蓉,号码拨了一半又把电话放下,然后幽幽叹了口气。
还是等医生判断出病情程度以后再说吧,沈家和腾龙集团的太子爷患了心理疾病,传出去不大不小又是一场风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立场已渐渐站到了叶欢这一边,为他排忧解难,为他思前想后,为他喜,为他悲……他曾经说过,乔木是他的影子,失去乔木他就是个没有影子的人。
周媚很想跟他说,只要他愿意,很多女人愿意做他的影子,包括她。
然而这些话终究只是埋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她怕说出来后,她和他之间的关系会变得尴尬,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开心地相处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