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易主,物是人非。
燕国自燕王元昕被杀后,内乱纷扰,从此盘踞长江以北,再无暇南顾。江南小朝廷偏安一隅,在宰相吕大人的治理下倒也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自江南幼帝周岁后,垂帘听政的佟太后日渐干练,朝堂上与吕宰相分庭抗礼,终于在幼帝三岁生辰这日诏告大赦天下,免去亡国妖道紫眠十大罪,使之为庶人,从此免除一切通缉。
——这是佟桐一直想为紫眠大人做的事。每每朱笔批罢奏章,倦极生厌时,她便靠在寿康宫的小轩窗下,看着御花园里紫藤花开,密密匝匝将她所在的一方窗棂笼住,像极香甜的怀抱。
即使他对自己再好……也只有自己知道他的好罢了……
大人,如果有一天我能独当一面,大人您只管安心到南方来……
这是她对他的承诺,而今总算做到了,却不知他人在哪里,过得可好?
青柳小镇不大,如今却着实有几样特产。
这些特产也不是甚希罕物件——都是些女人家喜欢的香粉、口脂、花露之类,美在色泽红白鲜亮,香气馥郁持久。时间长了声名远播,连南来北往的客人都要慕名为家中女眷捎带上一两样,才算是来过这依山傍水的小镇。
卖特产的店家设在镇中,字号“灵月”,除了自家出产的闺妆,只外售四时鲜花。店家在镇外有大片花田产业,每到春夏,田中花卉便着了魔似的疯长,花开十里香飘四野。
这片产业的主人并不是世居青柳镇,只不过来此地客居三年,便挣下这份家业,着实使人羡慕。偏偏主人也神秘,竟是两对神仙似的伉俪,不是同姓非属一家,感情却是极深厚的。
不消说,这四人二对便是避世隐居的紫眠与龙白月、贺凌云与公输灵宝了。
下面八卦他四人的发家史。
且说当初紫眠一行人逃离北燕,隐姓埋名下江南后,狐妖宝儿觉得自己修成正果、历练圆满,便与众人告别,欣欣然独自回祈连山找母亲修炼去了。明窗尘不久也被翠虚接走——翠虚在北燕搅腻了浑水、打算回信州龙虎山上清宫一心向道,顺道看望师弟时声色俱厉直斥紫眠误人,将抽噎着的明窗尘强行拐回龙虎山。
紫眠明白师兄心意——当时他们正拮据,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翠虚赠完银票索性再带走窗尘,也是为了减轻他们的负担——窗尘要修道,自己却注定还俗,他的身份已不方便再带徒弟。
可事后紫眠还是懊恼了许久——纵使再清心寡欲,也不得不为阿堵物奔忙了,否则怎可算修身齐家的大丈夫?
因此他脱去道袍,做了大夫——大夫来钱也慢,后来又与贺凌云结伴去深山采药,凭往日所学加上一点子灵气,什么灵芝老山参、茯苓何首乌,统统被他们搜罗了来。龙白月与灵宝辛苦守了阵空闺,便见那白花花的银子源源不断滚进手里。
彼时公输灵宝也没闲着,在江南鱼米乡推广她的秧马,收益颇丰。龙白月帮着她做买卖,管帐精打细算,到了年末核算时吓了好大一跳——手头的钱如今已够买屋置地。
于是四人兴致勃勃,一路挑剔着,最后选在青柳小镇落脚。
安家,立业,贺凌云的准丈人来看准女婿,很满意的为二对新人补办婚事,之后又指点江山,说他们置得地很好,可以伺花弄草,依山傍水不输给他隐居的百花谷。
老人家的浪漫心性提醒了紫眠,他原打算在贺凌云的撺掇下,老老实实种秫谷酿酒卖钱,却总觉得乱性之物还是少沾染为好,于是在田园里遍植蔷薇木樨,待花开时节,取了花瓣用甑蒸馏花露。这蒸制花露的法子并不比炼丹复杂,他初试便见成效;又兼公输灵宝惯会折腾农具水车,拿出当年占山为王时垦田的经验,将庄园修成高科技实验田,产值翻倍。
紫眠又用药石炼出药肥,不知是何丹方,洒进地里沃了一冬,第二年春天开出的花如火如荼,疯魔了一般,花盘大得触目惊心,成天价花田里蜜蜂嗡嗡扰扰,龙白月都得戴了帷帽面纱才敢走进去。
花露在集市摆摊销得好,四人便在镇里盘下店面,开了“灵月”宝号,平日由龙白月与贺凌云负责经营。
紫眠得到鼓舞,又研究《外台密要方》的美容卷,继续开发产品——茉莉素馨配澡豆;熟朱紫草合口脂;麝脑烟墨凝眉黛,既作营生,亦全闺中画眉之乐。龙白月监制、试用加推广,俨然青柳镇的潮流风向标。
等到买卖做大,素谙薰香的紫眠又从各地购来香料,整日关在屋里调制新香。石泉香、黑芸香、醍醐香、篱落香,名字新奇古怪,味道却招人爱,一时“灵月”名声大噪,久而久之,连青柳小镇,也成了江南闺中女子口口相传的绮丽之地,染上了些许渺渺出尘的清香……
摊时关于龙白月与贺凌云搭档看店之原因始末。
按说四人开店二人经营,可以有种种组合,但由龙白月与贺凌云搭档,却是在集市摆实践出的最佳阵容,为何如此,且看他们摸索经验的经过:
组合一:紫眠与龙白月
摊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紫眠低着头,听龙白月絮絮叨叨说话,二人不时微笑,看得一边茶楼上贺凌云与灵宝一阵牙酸。
“这样如何做生意?”贺凌云皱眉道,大摇其头。
“好像也没什么生意嘛,说说话有什么不好?”灵宝啜了口茶。
“他俩只顾埋头说话,怎么招揽生意呢?”
就在二人说话间,果然一位妇人路过小摊被花露吸引,停下脚步,迟疑着望望坐在摊子后谈兴正浓的二人,开口道:“请问这个……”
“啊,哪个?”龙白月眉开眼笑的抬头,直觉的起身招呼客人,才发现手正与紫眠牵着——此刻两只手拉拉扯扯从摊下暴露在人前,着实引人脸红。
“啊,没什么,算了……”妇人尴尬不已,双颊发烧,赶紧转身走开。
楼上二人同时叹气,街上两人浑然不觉,龙白月复又坐下,继续与紫眠说话。
须臾之后,一个小童贼溜溜的眼睛瞄上摊子琳琅满目的瓶罐,趁二人不备,抓了一只就跑。紫眠惊觉,抬头诧异的望着小贼背影,龙白月惊呼,急忙起身要追,却发现手仍被紫眠握着。
“紫眠,我去抓贼……”
“算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跑出一身汗来反不值得。”紫眠又拉她坐下。
龙白月心疼的望望街头,却转瞬被紫眠安抚,二人很快又进入状态——继续谈情说爱。
……
组合二:贺凌云与公输灵宝
摊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凌云,你说今晚吃什么?”灵宝问道。
“随便吧……”贺凌云支颐打量着街上行人,不时和过路娘子相视一笑。
“你说今天咱们是自己烧,还是买现成的?”灵宝又问。
“随便吧……”贺凌云对她无聊的问题随口应答。
灵宝开始狐疑,瞄瞄他的眼睛,又转眼瞟瞟街头,终于双目一瞪,拍桌娇喝:“你在看什么?!都不听我说话!”
“我在听啊,”贺凌云无辜的转头,松开撑着下巴的手,“难道听你说话还要看着你?我又不是耳朵不好使。”
“当然要看着我!你好好的跟人眉目传情做什么?!”灵宝气冲冲道。
“谁眉目传情了?”贺凌云桃花眼一瞠,“我在寻找客人,不然生意怎么做?”
“哪有你这样色迷迷寻找客人的?”灵宝质问。
“谁色迷迷?”贺凌云怒了,长臂一揽,拐了灵宝脖子掰正她的桃心小脸,指与她看,“你好好看看,这来往妇人个个胖瘦不均,参差不齐,连个普通姿色都难找,我色迷迷什么我?”
“谁知道,”灵宝横眼一哼,“许是你根本生冷不忌……”
贺凌云一怔,须臾冷笑:“是呀,挑上你,只怪我生冷不忌……”
“你什么意思?”灵宝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拍桌。
贺凌云松开灵宝,继续支颐漫不经心望着街头,闲闲开口:“没什么意思……”
灵宝大怒,起身要掀摊子,被贺凌云慌忙压下:“你要做什么?”
“贺凌云!你不说清楚,今天我俩没完!”
“你要我说什么,”贺凌云俯身保护摇晃不迭的瓶瓶罐罐,冷汗潸潸,“你别冲动,我们还要做生意,喂,拜托你正经点,别……”
组合三:紫眠与贺凌云
摊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龙白月与灵宝在茶楼上观察,龙白月握着杯子讪讪道:“嗯,生意还算不错……”
灵宝撅嘴歪目:“那是……你觉不觉得这些女人真可恶?”
龙白月目不转睛看着,看久了鼻子也不禁有点歪:“……嗯,是很可恶。”
“你看那个,霸在摊前那么久,东西也不买,倒老盯着我家凌云看,还问东问西的,什么意思?!”
“是呀,还有那个,接花露瓶的时候为什么碰到紫眠的手?一定是故意的……”
“噫,还有那个……”
“啧啧,还有这个……”
“过分,为什么他们还能摆出好脸色?”
“嘿,那当然啦,被仰慕又不会少块肉……”
茶都变成醋味,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让老公们看摊子,她们绝无可能安心待在家中。
组合四:龙白月与公输灵宝
摊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二人上午专心看着摊子,下午便百无聊赖,只想打瞌睡。
灵宝唠嗑提神,说着说着,话题便没正经起来:“对了,凌云背上的伤口,我总算替他刺上花绣了。”
“哦?刺得是什么纹样?”龙白月好奇的笑问。
“虎啸图,那碗口似的凹痕,正好刺成虎口,再合适不过,”灵宝得意的笑着,“真是杰作,对了,紫眠大人胸前那条刀伤,我看刺成‘龙吟’正合适,要不要我刺上与凌云凑一对?倒也有趣,或者刺青竹也不错……”
龙白月大惊:“你在哪里看见紫眠身上伤口的?!”
灵宝一愣,好半晌才扭捏道:“就是……他在溪里教你凫水那次……”
龙白月惊骇如五雷轰顶:“你看见了?!你……看了多少……”
“没有没有,”灵宝慌忙红着脸澄清,“我是恰巧路过,才看一眼,就被凌云拉走了!”
“哦……”龙白月冷汗潸潸,想着自己在溪中干得好事,只能祈祷灵宝所言不虞,“刺青倒不用了,我这两天正磨着紫眠用药将伤痕去了呢。”
她倒不曾说过这样的话,推诿的真相是——她怎可能让灵宝趴在紫眠胸前刺青呢!
“哦,好,”灵宝眼珠转转,忽而又贼笑,凑近龙白月耳边,“对了,你家紫眠那……功夫如何?”
龙白月偏头躲开,白了灵宝一眼轻捶她一记,却终是忍不住得意洋洋奸笑起来:“那当然好啦,也不想想他是什么出身……”
——精粹理论指导实践,自然有高度有深度,嘿嘿。
“是么是么,你倒细说说……”灵宝兴奋,摇着龙白月胳膊催促道。
龙白月乜斜媚眼,附耳卖弄。
“……”
须臾之后灵宝猛一抬头,捂着耳朵惨嚎一声:“天哪,我白活了!凌云怎么好意思跟我吹嘘他是花花公子呀——翻来覆去就那点花样!”
龙白月骇然捂住她的双唇:“要死了,这事能大声嚷嚷出来么!”
灵宝慌忙点点头,又摇摇头,龙白月无奈的松开手,轻吁一口气。
安静了没多久,灵宝又不甘心的攀住龙白月的脖子:“那,看来什么都是紫眠大人掌控咯?”
龙白月红着脸点点头,灵宝又开始贼笑:“那你说说,一般过程怎样?咋起承咋转合?”
龙白月磨不过她,只好又附耳私语。
“……”
“啊,那为什么每次我和凌云都会滑到床下去!”灵宝又忍不住嚷起来。
龙白月吓得魂飞魄散:“你别喊出来呀——”
灵宝赶紧捂住嘴巴,压着嗓子咕哝:“我是奇怪么……”
“拜托,你那样才比较奇怪好不好……”龙白月白她一眼。
“因为凌云一动,我就忍不住也想动……”
“那你不能忍住别动……”
茶楼上贺凌云满脸阴云密布,望着小摊被越来越多人侧目,咬牙道:“那傻瓜,嚷得我都听见了……”
一边紫眠平静的饮茶,却被烫了嘴唇,只能模糊的嗯了一声……
组合五:紫眠与公输灵宝
摊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自打与白月交流过,灵宝看了紫眠就歪想,歪想了脸就发烫。她坐在凳子上抓耳挠腮,瞄瞄坐在一旁沉静从容的紫眠,暗想:“真是人不可貌相呀……”
她不大敢与紫眠搭话聊天——虽然与白月交情极好,她对紫眠大人却始终生分。按说紫眠大人隐姓埋名,灵宝该改称他紫大夫的,可私下里就是无法改口,紫眠大人这称呼总是不禁脱口而出。
她穷极无聊,终于开口:“那啥……我瞧那边挺热闹的,我去看看啊……”
“好。”紫眠点点头。
灵宝获救了一样跳起来,开溜前又心虚:“啊……那边有卖点心,你要不要我给你带点?”
“不用,”紫眠摇摇头,“你只管自去,谢谢了。”
这文绉绉的,他是谢她买点心的好意,还是谢她终于可以滚蛋了呀?灵宝讪讪的想,讪讪的跑开。
留下紫眠一人看摊子,静默了许久之后,他终是忍不住从袖中抽出一卷药书,埋头看起来。看了好一会儿,心头忽然涌上罪恶感,紫眠一怔,蓦然发觉自己在玩忽职守,慌忙收起药书正襟危坐。
他无法像周边小贩一样大声吆喝,又不会像凌云一样,对着与他相视的过路人微笑,顺势推销。自始至终他只能一团和气的安静坐在那里,慢慢在集市上成为一个格格不入的奇怪角落……
灵宝咬着云糕窜上茶楼,便望见龙白月瞪着她怒吼:“你上来做什么?!把紫眠一人丢在那儿……”
灵宝缩缩脖子:“我,我不习惯和紫眠大人独处嘛……感觉好奇怪……”
组合六:贺凌云与龙白月
摊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贺凌云与龙白月一对劣友,牙尖嘴利。
“哈,你也好意思吹嘘当年勇啊,刚刚那妇人看都不看你一眼。”龙白月讥嘲道。
贺凌云冷哼:“就算她不理我,也是我招揽的客人多,你倒是把花露卖给个大老爷们儿试试?”
龙白月不服气,恨恨咬牙,加倍花力气吆喝,果然拦住一位衣冠楚楚的老爷:“这位老爷,顺路给夫人捎带瓶花露吧?”
“嗯,也好。”那位老爷摇摇扇子,欣然点头。
龙白月眉开眼笑,慌忙拿起一瓶:“这是蔷薇水,味道比大食国的还好。”
“哎——不成不成。”胖胖的老爷摇摇头。
龙白月一愣,就在她以为生意歇菜的时候,老态龙钟的老爷手指比出一个七:“我要七瓶——家里除了夫人,还有六房小妾呢。”
龙白月恍然点头,包花露瓶的手都在发颤,恭维的谄笑:“老爷老当益壮,洪福齐天哪……”
肯为家眷买花露的男人少,但有这闲钱闲心的男人妻妾多,几番算来,龙白月几乎与贺凌云平手。
既然平手就是对手!二人卯足了劲,存心要分出个高下,于是彼此使出浑身解数,生意轰然兴隆。
茶楼上灵宝嚼着点心,含糊嚷道:“生意好好——”
紫眠点点头,望着摊前人头攒动,微微笑起来……
“灵月”宝号的花田产业在青柳镇外,依山傍水,每到初春百花盛开,紫眠四人都爱去花田的茅屋盘桓数日,每天对花饮酒、说笑弹唱,皆是赏心乐事。
这日清晨薄雾未散,茅檐低小,龙白月带着宿醉慵懒出屋,捧着铜盆去河边洗脸。
她踩着露水刚走几步,便看见河中浮着一叶扁舟,紫眠散发坐在舟上,黑衣被风微微吹起,背影在乳白色的雾中虚缈不定,看不清轮廓。贺凌云身边滚着两三只空酒坛,一身绯红轻衫,正伏在船头酣眠,像一梢临水的花枝。
二人不自觉的保留着过去的服色习惯,又如像这般饮酒泛舟一夜——所谈所想的,都是她与灵宝触碰不到的地方吧?
这时红日煦暖云开雾散,紫眠握起船橹,欸乃一声山水绿。
龙白月隐至茅屋背后,望着一畦春韭喃喃道:“也许,该让他回去看看……”
说服紫眠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龙白月只要皱着眉说上几句,他总会点头的。
“也好,趁此机会可以去探望窗尘。”紫眠莞尔,“他如今跟着师兄,应该长进得快。”
龙白月自他身后搂着他,下巴搭在他肩头道:“哎?你这算什么话?”
“我算不上一个好师父,”紫眠低头将龙白月的手合于掌心,笑道,“生性散漫,又爱纵容。”
“噫——”龙白月假惺惺一叹,眉开眼笑,“如此说来,不是一个好师父,却是一个好丈夫……”
出游计划轻而易举敲定。灵宝也乐颠颠收拾包袱回娘家省亲,带凌云去见他的老丈人。
春暖花开,龙白月跟着紫眠一路游山玩水,见识了许多风物掌故。游玩行程从容,一晃便是两个月,二人这日巳时来到龙虎山脚下的贵溪县,商量着不如在山下逛一圈,用了午饭再上山不迟。
“你说如今这贵溪县令,还会是严大人么?”龙白月想起玉面阎罗严修,对紫眠笑道。
“应该不是了,”紫眠也忍不住笑,“以严大人的能力,早该擢升,还在这里当县令岂不屈才?”
二人正在说话间,就听得前方茶棚里有人聒噪:“王大爷,你家茶园里的仙女还在么?”
“当然在,咳,仍旧老样子,不吃不喝冰冷冷。”
龙白月听得好奇起来,正巧自己口渴了也想喝茶,便拉着紫眠走进茶棚:“大爷,劳您沏壶茶。”
二人在桌边坐下,便听见方才问话的人又说:“她从天上掉下来也有三天了吧?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这一说更是惊住了紫眠与龙白月,龙白月按捺不住,慌忙问道:“什么仙女?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是呀,”那人看紫眠与龙白月似乎是外乡人,兴奋的卖弄,“二位是从外地来的吧?看来还不知道近日县里发生的大事件!瞧,就是这位开茶棚的王大爷,三天前府上可来了位了不得的人物!”
“那位仙女?”龙白月笑问。
“是呀,那天大清早,王大爷去茶园,远远的就看见一位女子坐在茶树边,穿着打扮异于常人。他凑近了细看,还没问话,那女子倒先开口了。”
“哦?她说了什么?”
这时茶棚王大爷接茬道:“她呀,一张口口音便与我们不同,说的话也听不懂,许多词儿古里古怪的。人也不和气,不许我们靠近,说是自己因犯错被玉帝贬下天庭思过,不日就要回天上去的。”
“唷,这倒新鲜,大爷,可容许我们去您茶园里长长见识?”龙白月好奇心难耐,央求道。
“可以,喏,茶园就在茶棚后面,”王大爷一甩手巾,指了指身后,“前两日大伙儿都聚在我茶园里瞧热闹,如今新鲜劲已过,倒清静了不少。”
龙白月嘻笑着道声谢,付过茶钱后便迫不及待要去看个究竟。紫眠不作声的笑笑,只管跟在她身后由着她去。
进入茶园后目标很好找,茶田间纤细的小径满是深深浅浅的脚印,紫眠与龙白月牵着手顺着别人的脚印走,很快便看见前方聚着一圈人。这些人交头接耳,正对着圈内指指戳戳。
人群围得并不密,龙白月凑近了看,一眼便望见坐在圈中的女子——也就是众人口中的仙女了。
那女子打扮的确与常人不同,只见她齐耳短发,厚厚的刘海压着一双浓眉,脂粉未施的五官憔悴却不俗;她上身穿着水蓝色斜襟襦衫,只及半臂的袖子下裸着光润的胳膊;黑色褶裙短到膝盖,白色罗袜很奇怪的紧贴着小腿,尽现脚踝微妙的曲线。
“呀,果然与众不同呢。”龙白月惊叹,却遭到那仙女狠狠瞪来的一记白眼。
紫眠这时也上下打量那女子,双眉微微的皱起。
临近午饭时间,瞧够热闹的人渐渐散去,趁着人不多时龙白月却不死心的与那仙女搭话:“这里龙虎山上有座上清宫,仙女既是天庭人物,何不驾临那里,也好过在这里被人唐突。”
那女子皱眉嗔怒:“我不会离开这里半步,你们这些碌碌愚民,看够了就快滚吧!”
龙白月被骂得直发愣,这时紫眠在她身后开口:“姑娘真是天庭人物?在下这些天未曾见天象有变,却何时天降谪仙?姑娘若是有难,不妨据实相告,大家或许可以帮上忙。”
那女子一怔,冷笑道:“这年代竟也有明眼人,我也不蒙你,我不该到这里来,我是一心要求死的。”
“为什么?”龙白月虽听不明白她的话,却被她眉宇间的决绝震慑,“无病无灾的,为何一心求死?”
“因为我痛恨你们的世界——我要推翻的陈规陋习,在这里都是金科玉律。所以面对这黑暗封建的非人间,我绝不苟活。”那女子痛陈道。
啥?他们这里咋成非人间了?龙白月越听越糊涂:“如今天下百废俱兴,又是春暖花开日,哪里黑暗呢?”
“哼,孙先生的三民主义,你们是断然不会懂得。”那女子抬手将短发捋到耳后,傲然道,“民族、民权、民生。人生而平等,我所追求的光明与自由,这里怎么会有?这里的人,只知道战战兢兢跪在别人脚下,或者沾沾自喜接受他人跪拜,无人尊重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我怎能忍受……那口口与同学在政府门口请愿,枪声突然响起,我倒在地上,再醒来时却已经在这里……我要回去,回到我的队伍中去……”
那女子说话声越来越虚弱,最后面色苍白的闭上眼睛,不再搭理他们。龙白月只觉得她的话文理不通,古怪中又隐隐透着些别的,着实令人费解。
这时紫眠轻轻拉了拉龙白月的手,叹道:“走吧,这位姑娘心意坚定,我们别再打扰她了。”
龙白月点头,二人沿原路离开,在走出茶园时与一人擦肩而过。
那人步履如风,衣袂却纹丝不动,轻浅浅好似幻象般越过紫眠与龙白月,手捧着卷册低声抱怨:“见鬼,经手那么多穿越,没见过这么倔的……”
紫眠与龙白月回头望了望那人背影,纳闷的对视一眼后继续往前走。出了茶园谢过茶棚主人,二人在镇上找了一家客栈打尖,准备休息到午后就上山。谁知正在他们用饭时,却听得二楼上脚步声咚咚响,眨眼工夫便跑下来一位娇小女子。
那女子一身练家子打扮,在大堂立定,叉腰冲着楼上大吼:“没知识就要有常识,没常识也要会掩饰,你别再缠我,我绝对不会嫁给你这只沙文猪的!”
那女子吼完便闷头冲出客栈,头也不回的向西跑去。
龙白月听得一愣,悄悄问紫眠道:“这是哪里口音?听起来怪怪的……”
紫眠摇摇头表示不知,示意她噤声——原来这时从楼上下来一位男子,众目睽睽之下表情僵硬,尴尬的追着那女子离去。
“小俩口吵架呢。”龙白月噗嗤一笑,继续埋头吃饭。
饭后结过帐二人便离开客栈,慢慢散着步准备上山。路过贵溪县衙的时候,龙白月还是忍不住探头往衙门里望望,好奇如今这里的县令是谁。
县令还未见到,却听得后院传来袅袅歌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咦?这曲子怎么变了词牌?”龙白月远离风尘久矣,以为自己落伍了,大惊,“原先不是〈水调歌头〉么?”
“这曲调我也没听过,也许是新谱的,”紫眠笑道,“大概是县令的家眷在唱曲,非礼勿听,快走吧。”
“嗯,”龙白月跟着紫眠一路远去,语声渐低,“这曲子倒不难听,就是有些古怪……”
明窗尘回到上清宫修炼已有三年,今日紫眠是头一次来看他,即将弱冠的少年再装不了沉稳,第一个冲到山门外迎接,激动得热泪盈眶:“师父……”
紫眠望着他,只微微笑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龙白月打量着快赶上紫眠高的明窗尘,仰着脖子戏谑他:“好小子,个子窜那么高,不过你得吃胖点,现在太瘦啦!”
明窗尘脸红起来,结结巴巴嗫嚅道:“我吃不胖……龙姑娘……师、师娘……”
龙白月得意的狂笑:“叫不惯就别改口啦!”
这时紫眠才被逗得笑出声,他神态一松,轻轻问候:“窗尘,许久未见了,一切都好吧?”
明窗尘用力点了点头,赧然一笑:“都好,师父,我——”
他话才说一半,身后却已是一片喧闹,明窗尘回过身去,看见众人簇拥着师祖紫玄真人与师伯翠虚从宫中出来,立刻笑着拐住紫眠胳膊,边唠叨边引紫眠往宫里去:“师父,师祖和师伯来了,他们从早上就一直惦记着你呢……”
龙白月跟在他俩身后,与一大群仙鹤灵鹿混在一起做紫眠的陪衬——众人眼里只有紫眠,此番回到上清宫,大家的态度与从前有了天壤之别,龙白月私心猜度,这些变化都是因为翠虚。
如今翠虚与紫眠坦诚相待,二人虽一个尖利一个温和,交好的情谊却是显而易见——翠虚既然已表态,其余一票师兄弟又焉能不趋附?
就见翠虚骄矜一笑,略退半步,由师父紫玄先念开场白:“紫眠哪,今口口总算肯上山来了……”
紫眠向紫玄真人一拜,行得却已是俗家人的礼:“今日才来看望师父,是紫眠不肖。”
他的动作引得紫玄真人呼吸一窒,说话声无奈发哽:“唉,很好,很好……”
紫眠双眸弯起,笑意深深,越发使紫玄想感慨也不可得,只好苦笑:“我看你小日子过得不错,罢了,还俗就还俗吧,哎,快随我进宫喝茶。”
“是。”紫眠点头,回身去找龙白月。
上清宫到底是清修之地,龙白月可不敢与紫眠太亲昵,摇摇手只肯跟在他身后。一直跟在翠虚身后的青莲真人见她这副样子,只是抿唇但笑不语。翠虚仍是老样子,懒洋洋瞥了眼龙白月,便与紫眠说话,一句不合就斗起道法。
紫玄真人贼心不死,当然纵容翠虚,希望可以引得紫眠重新修道。于是茶会变成鸿门宴,师徒轮番上阵舌战,惹得紫眠哭笑不得:“师父,我已无清静心,怎得修道身?”
“心里清静不清静,光凭嘴上说算什么?”翠虚细长剑眉不甘心的皱起,不悦道,“紫眠,我只拿你当对手,待会儿翠字辈一起走天罡阵,你敢不敢下场试试?”
“我?”紫眠神色一凛,想起从前师兄弟们一起走禹步修行的场面,少时青涩回忆一刹那涌上心头,只激荡得他心悸不止。
那时腹背受敌的滋味并不美好,但时过境迁,回忆起当时年少,众少年鹤氅翩翩穿梭走阵、意气风发,却只觉得温馨。
只这一犹豫,便被狡猾的紫玄真人看在眼里,拈髯微笑:“紫眠哪,下场走走,就当图个乐子也好。”
做游戏的好胜心被挑起,紫眠顽皮一笑,点头答应。
龙白月虽曾住过上清宫,却没见过紫眠在上清宫修行,当下好奇不止,在紫眠去走天罡阵时便要跟去瞧热闹,却被明窗尘拦下。
那小子别扭归别扭,却死不改口:“师娘,我带你上阁楼看,那里视角好。”
“咦,是吗?”龙白月惊诧,却笑着点头。
于是明窗尘搜罗茶水,又端了碟茯苓糕,这才上路。龙白月瞧得滑稽,笑道:“你倒真一副瞧大戏的模样,带那么多吃食干吗?”
“嗯,因为这天罡阵要走很久,才分得出胜负呢。”
龙白月跟着明窗尘往走阵的场地去,爬上道场旁的一座阁楼。她回想着紫眠曾经走天罡阵的模样,问窗尘道:“要走很久才分出胜负,岂不是很无聊?”
“怎么会无聊?”明窗尘笑着卖关子,“看师伯师叔们走阵可带劲呢,从前师父可是很厉害的。这几年师父不在,翠虚师伯每次都赢得太轻松,那才没意思。师娘你待会儿看了就知道。”
他俩爬上三楼,伏在栏杆上探头一望,便瞧见众道童兴致勃勃的围在各自师父身边,助威的骂阵的,不亦乐乎。只有紫眠孤零零一人俗家装扮,默默站在一边无人理睬。
龙白月见了不禁有些忿忿,对明窗尘抱怨道:“不该上来的,咱们该去给紫眠撑场子!”
说罢她便扬起双臂,远远朝楼下的紫眠挥手。紫眠正低着头瞧众家道童斗嘴,只觉得视野里微微异样,直觉的抬起头来,便看见对面楼上冲他招手的龙白月。他心中一暖,仰着脸微微笑起来——不管何时,陪着他的总是她;终他一生,他也只想将她的笑靥含在眸里。
如此,一切就够了吧……
翠虚在一旁望着这二人目光交汇,无奈一哂——他的傻瓜师弟呀,真是堕入魔障再无法醒悟了……也罢……也好……
走阵开始,众道童像叽叽喳喳的麻雀一样四散开,翠字辈的师兄弟们按天罡阵法站好位置,都望着紫眠笑。
师兄翠玄感叹道:“紫眠,总算又跟你一起走阵了。”
师弟翠空喋喋不休聒噪:“也不知阔别许久,你有没有退步啊,可别输给了我……”
翠虚笑骂:“你这蠢蛋,我徒弟都不会输给你!”
紫眠被逗笑,轻咳一声道:“荒废了许久,说不定真会输给翠空。”
“输谁也别输他!”师兄翠玄挥舞拂尘,作为师兄弟中最年长者,喝道,“开阵!”
瞬时歇在松柏间的仙鹤长唳一声,晾翅飞起,阵中人屏息凝神,沿着天罡路线缓缓走动。聚在阵周围的道童有就近攀上松树的,有抱着廊柱的,有爬上楼的,都聚精会神安静看着。明窗尘将茶水点心刚在栏杆上列好,就听见龙白月惊呼一声:“天哪。”
明窗尘见怪不怪的瞥了眼楼下,漫不经心道:“哦,这才刚刚开始呢。”
原来天罡阵的线路被真人们踩遍,正全线闪着金光,除了那条巴掌宽的委蛇金线,阵中地面都塌陷了一丈深。众师兄弟法衣翩翩,踩着那巴掌宽的窄径越走越快,每走一圈,四周地表便更深一丈。
“这这这……”龙白月看明窗尘仍能轻松喝茶,迭声道,“太危险了,掉下去可怎么办?”
“放心啦,那都是幻象,实际上地面只下陷一尺深,摔不坏的。”明窗尘闲闲的一摆手,嬉皮笑脸。
龙白月慌忙细看紫眠脚下,却怎么看怎么逼真,所幸他步履平稳,在那一线险阵中游刃有余,方才稍稍安下心来。
如是阵中人越走越急,须臾便如临万丈深渊,那翠空的脚步已是有点发虚,却依然在死撑。
“如果这天罡阵是幻象,他们从小练到大,怎么也该熟了,哪里还能分出胜负?”看了许久,龙白月也终于习惯,开始悠闲的喝茶。
明窗尘嚼着茯苓糕道:“非也,这大阵十五岁以后才能走,一年也就走两次,算起来并不多,何况人怕高可是天生的,比如翠空师叔,你瞧,他已经快不行啦。”
龙白月乜斜双眼,看明窗尘嘲笑别人,颇不厚道的发问:“你也满十五啦,这天罡阵走得如何?”
明窗尘一口茯苓糕卡在喉咙里,噎得直翻白眼:“呜呜呜……”
不许拿这惊悚话题来吓他啦——每次走不了三圈他就吓得掉下阵来,已经被师兄弟们嘲笑到死了。
就在二人说话间,翠空已经掉下天罡阵——他并未落进任何深渊,只是好似悬在半空中一样,悻悻走出阵看其他人继续较量。
这时半空中忽然电闪雷鸣,一声声炸雷在紫眠他们头顶爆响,团团闪电劈落在他们脚边,巴掌宽的小径在滋啦啦的电光里时隐时现,不少人看不清一脚踏空,便败下阵来。
龙白月看得紧张万分,再顾不上与明窗尘说话。
当疾风将翠玄刮下阵后,金色的蛇线开始扭曲,阵中人皆不为所动,只按照天罡路线继续走,若是稍稍对线路不熟的,难免受金线影响,一步踏错便落败。慢慢的阵中只剩下紫眠与翠虚,龙白月心中骄傲,暗暗替紫眠鼓劲,双眸闪亮。
这时阵中金线已消失不见,翠虚与紫眠看上去竟是在空中疾走,只是天罡阵的路线二人早烂熟于心,便是无休止的走下去,也实在胜负难分。
难道他们要比到累倒为止么?就在龙白月发愁时,却见翠虚忽然伸手向她一指,惊叫道:“龙姑娘,小心!”
龙白月一愣,糊里糊涂的看着紫眠惊惶的望向自己,然后被翠虚一把推下阵去。
“师兄,你又耍诈。”紫眠哭笑不得。
翠虚反倒大言不惭:“当然,你都还俗了,难道还要正经与我论个输赢?无不无聊?下去喝酒吧。”
那厢紫玄真人却感动得老泪纵横,待紫眠走出阵来,便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紫眠哪,你慧根未断,修行还有希望,为何不试试呢?哪怕还俗,修行还是可以继续的。”
“师父,”紫眠为难一笑,仍旧拒绝,“没那个必要,反正丹药医经我都还在研究,没了法力一样生活。”
“怎么没必要,”紫玄真人诱之以利,“你想,就是烧个热水晾件衣服,有了道符也方便许多呀。”
紫眠简直要发噱:“师父,杀鸡焉用牛刀?”
“傻孩子,牛刀好使呀!”
“师父,可道法庄严呀。”
“你太迂腐了,呜呜呜……”
如是痴缠一个月,直到紫眠与龙白月下山那天,紫玄真人仍旧没有说服紫眠。他在山门口望着打定主意要做白丁的徒弟携着爱侣走远,心中无限怅惘。
唉唉唉,真是傻孩子……
他一手培养的鸿鹄从此隐入人间,再也看不见,这是他顺应天命犯下的错,便得这样扼腕遗憾,唉,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紫眠与龙白月下山时正赶上端午祭祀,成群的乡民跳着傩舞,队伍圈得像条团龙。笙箫锣鼓吹打出的舞曲十分好听,龙白月跃跃欲试:“紫眠,我们也跟着跳跳。”
紫眠赧然摇头:“这舞我不会。”
“没关系,简单的很,你看无非就是走走步做几个动作,”龙白月狡黠的媚笑着,花一般灿烂,“你慧根未断,管保学得快……”
阳光太炽烈,黑色的社鸦盘旋在上空,翅影将太阳割成迷离的碎片。紫眠只觉得自己在龙白月的笑意中一闪神,便从此被她拉进了滚滚红尘……
淅淅沥沥的梅雨打落一地乱红,又是花田里的一个清晨,龙白月睡眼惺忪的撑起身子望向窗外,半晌后对沉睡在自己身侧的紫眠抱怨道:“雨还没停,真糟糕,衣服又干不了了……”
“干不了有什么关系,不穿它便是……”紫眠双眼不睁,只懒懒又伸手将龙白月搂在怀里,喃喃道,“嘘,再睡会儿,雨天何必要起床……”
他在浓浓睡意中想着,师父只道法术好,又怎知做家事的乐趣——或者是不做家事的乐趣?
就如此刻,他听着白月浅浅的呼吸,便只觉得人生的良辰美景,不过是细雨蒙蒙,与子同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