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凌云仍在昏迷,四人趁着夜色将他偷渡到蓬瀛宫。海夫人甫一看见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贺凌云,还是吓了一跳。她很快镇定下来,支开他人,只命最贴心的嬷嬷秘密拾掇出一间暗室,将他挪进去静养。
汤沐盥洗后换上干净衣衫,贺凌云的英俊又开始显山露水,连上了年纪的嬷嬷也忍不住多看他两眼,叹息道:“这孩子好个模样,可惜竟被折磨成这样。”
灵宝在一旁乖巧讨好:“有劳嬷嬷辛苦,灵宝一定报答。”
“我认得姑娘,”嬷嬷在灯下眨眨双眼,笑道,“东珠王府的关嬷嬷是我表妹,当年您给她做的美人槌、痒痒挠,好称手。”
灵宝吸吸鼻子,羞赧道:“我的手艺市面上可买不到,嬷嬷喜欢我就给嬷嬷做。”
龙白月在一边噗哧一笑:“好了好了,知道炫耀手艺就算活过来了。”
“既如此,老奴谢过姑娘。”嬷嬷收拾好汤盆,欠身告退。
室内又安静下来,只有炉中火炭不时爆响,发出轻轻的噼剥声。灵宝坐在榻边痴痴望着凌云,替他拢拢湿润的鬓发。龙白月双颊微红,轻声对她说道:“窗尘已经回去了,我马上也走,你留在这里陪他吧……”
“不,”灵宝摇摇头,举袖蹭了一下眼角,“我只待一会儿就回瑶池殿去,那混蛋迟早要找我。”
龙白月这才意识到劫狱这么久燕王竟一直没动静,她心头顿时不安,不由得惦记紫眠,于是慌忙与灵宝道别,起身离开密室。
终于能和凌云独处,一室昏暗中灵宝小心躺下,轻轻依偎在凌云身边。她双手环住贺凌云,闭上眼喃喃道:“还好你没事,早点醒过来吧……”
仿佛感受到她的情愫,身下人竟微微挣动了一下。灵宝敏锐的觉出凌云在动弹,慌忙坐起身,凑近他的脸仔细观察。俯卧着的凌云昏沉沉醒来,一睁眼便看见灵宝正可怜兮兮的瞅着他,像头没奶吃的小鹿,想笑却只能虚弱的抽动嘴角。
灵宝定定凝视着他的眼睛,小嘴张开,却说不出一个字。好半晌她忽然脸色一变,像作下一个天大的决定似的,从怀中掏出自己须臾不离身的宝贝,送到贺凌云面前。
那是一个木头做的花骨朵,花瓣紧紧攒在一起,不敢绽放。
“你瞧,这是我做的木莲花。”灵宝颤声道,为贺凌云演示着,“看,它底下有根绳子,拽一下,莲花就能打开……”
苍白的木莲在贺凌云的瞳仁中盛开,他眼珠一晃,那莲花便像落在了深潭里,随着他目光如水微微摇曳。眸中温柔的水光又从两汪黑色深潭里铺出来,漫过灵宝微颤的指尖,一路自下而上,变成软软的纱巾,抚摸她桃子一样的小脸。末了他嘴角一勾,淡淡浮起一抹笑,告诉她:“很漂亮,再上些颜色更好……”
灵宝倏地捂住小嘴,泪水夺眶而出:“我,我还没来及完工呢……”
心头莲花闭合经年,此刻终于盛放……
这厢龙白月来到蓬瀛宫大殿与海夫人道别,却发现宝儿竟已将小金王爷的回信送了来。宝儿没有仙珠不再能隐身,只能变成狐狸替海夫人送信,好在当年龙白月作宫女时没少麻烦她,丰富经验在实践中积累,如今送起信来照样熟门熟路。她嘴里叼着折成同心方胜的信笺,嘭地一声变成人形,将信递到海夫人手里。
海夫人激动的展开信笺,才看了一眼便喜极而泣道:“是王爷的笔迹……”
“恭喜夫人,奴婢先行告退,若还有需要请夫人尽管吩咐。”龙白月微笑着福了福身子,牵着宝儿的手,拉她悄悄离开蓬瀛宫。
天师宫里紫眠仍未睡,当龙白月和宝儿携手进殿时,他正在徒弟喋喋不休的唠叨声中漫不经心的翻着药书。龙白月心知他在等待自己,得意的笑着搭讪:“贺凌云得救啦!”
“嗯,”紫眠略一点头,却又淡淡补充,“窗尘已经告诉我了。”
“多亏了宝儿!”
“嗯……这窗尘也说了。”他低声答。
这家伙真是忒爱闹性子,龙白月爱煞他的别扭,踱着步子故意绕了几圈才凑近他,下巴搭在他肩头戏谑道:“这下你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啦,凌云也高兴——真是两全其美。”
“求之不得。”
宝儿在一旁尴尬的直抓头,赶紧拉着窗尘逃出去烹茶。
“怎么?刚刚我说重了么?风波平静就忘掉矛盾吧,坏记性长命百岁。”龙白月哄他。
紫眠阖上书,横了一眼嬉皮笑脸的龙白月,问她:“不提算不算忘记?”
“算算算,”龙白月笑着求饶,“咱们说些别的?”
“为什么?我倒觉得没什么好回避的。”
有完没完哪,龙白月总算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慌忙谄笑道:“别生气啦,我当时是真心为凌云着急。”
“我也是真心,却被你冤枉成敷衍,”紫眠顺势吻住龙白月送上的双唇,将她的殷勤笑纳,“凌云得救……我很高兴……”
夜深就寝时龙白月抱着自己的被子,望着已变成狐狸、正独个儿坐在榻上搔痒的宝儿,讪讪问道:“你看紫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这谁知道……”宝儿心道,你冤枉紫眠大人了还好意思说……
而紫眠大人竟也不愿意说出真相,要她一人独享这份功劳呢。宝儿怔怔放下挠下巴的后腿,皱皱鼻子在心里嘀咕:真搞不懂人心,太纠结了!
“我一时情急,也想激将的,唉,我没有不信任他……”龙白月可怜巴巴的抬起眼来,对宝儿诉说委屈,“可他竟要跟我分床睡……”
宝儿只觉得脑袋一胀,气得嘭一声变回人形,抓过枕头就要砸她:“让你在医女的屋子跟我睡,委屈你了么?真可恶!”
龙白月慌忙涎着脸抱住她,喜滋滋道:“没有没有,哎,你可不知道头鱼宴这几天,我有多快活……”
她拉开被子,与宝儿一起躺下。宝儿变回狐狸后是热乎乎的一团,抱在怀里比暖炉还受用。吹灯后宝儿在暗夜中好半晌没吭气,龙白月以为她在跟自己赌气,刚想逗她开心时,却听她幽幽道:“紫眠大人不会生你的气,他自有他的深意,你只管放宽了心吧。”
龙白月笑,搂紧她揉了两揉,轻声嘿笑:“我猜也是这样……”
当后半夜大批的侍卫冲进天师宫,将龙白月从榻上拽起来的时候,她才惊觉紫眠的料事如神。她抱着宝儿蜷缩在床头,举手遮挡眼前刺眼的火光,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惶失措:“你们是什么人?”
就见明窗尘一边套外衣一边冲进来,对为首的侍卫长解释道:“她是龙医女,暂时在天师宫伺候我的。”
侍卫长点点头,打量着局促不安的龙白月,问道:“怎么还豢养了一只狐狸?”
龙白月被一拨正在东翻西找的士兵围在当中,只能低下头借长发半遮住脸,忍气吞声道:“它是自幼养惯了的,乖得很,不会咬人。”
侍卫长收下明窗尘悄悄递与他的银子,转身离开:“找时间送出去,养在宫里不合规矩——你们搜完了没有?搜完了到大殿集合,听燕王命令……”
转眼间屋子里空空荡荡,龙白月心有余悸的点上灯,就看见一室狼藉,明窗尘在门边探头安慰:“没事,燕王突然来搜查,现在在我师父那里呢,你别出去,小心被他看见。”
龙白月慌忙点头,索性吹了灯坐在黑暗里,感喟道:“好险,差点被燕王堵在床头。”
“那燕王好狡猾,不动声色搞突然袭击,八成是为了抓贺公子吧,”宝儿在她怀中道,“紫眠大人果然摸清了燕王脾气,你瞧,他根本不是在生气吧?”
“嗯,”龙白月忙不迭点头,侧耳聆听屋外动静,“估计灵宝那里也被抄了个底朝天。”
“按说灵宝最可疑,燕王为什么反倒要来天师宫?”
龙白月一愣,喃喃道:“他似乎最想找紫眠的碴,为什么呢?”
大殿里元昕披着玄狐大氅,脸色比裘皮下露出的一隙中衣还要苍白。他长发披散,双眸病态的发亮,在紫眠面前来回踱步:“朕夜半无眠,前来叨扰,还望海涵。”
“臣惶恐,”紫眠不慌不忙的披上外衣,对元昕下拜,“恕臣仓促不恭之罪。”
“天师免礼,”元昕一笑,将紫眠扶起,“你不怪罪朕,很好很好,头鱼宴旅途劳顿,朕本不该再打搅你,可是,朕似乎出了些问题……”
“陛下但说无妨。”紫眠望着元昕闪烁的双眼与阴鸷微笑,静静等待他藏在绵里的针。
“朕睡不着,”元昕抓着头发,烦躁的在大殿中走动,“烦恼的事情太多,朝中有多少人在针对朕,你可知道?废除中书、门下省他们要罗唆;废除都元帅府,改设枢密院他们也要罗唆,没完没了……三天头鱼宴朕尽力使自己疲劳,可是,朕就是无法入睡。一切都在与朕作对……你看,朕不在宫里,连天牢也被劫了。”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方是社稷之福。”
“少说漂亮话,天牢被劫,是朕高枕无忧的时候么?”元昕冷笑,“朕倒怕睡了一半被人割掉脑袋呢。”
紫眠拿矛盾的元昕没办法,只得一揖道:“臣愚钝,望陛下明示。”
“朕睡不着,你们都得陪着朕。索性大家一起闹腾,朕就不信,翻遍皇宫还找不出一个残废来。”元昕拉起紫眠的手道,“朕今日得了消息,便下令封锁皇宫,白天不许声张,就等晚上来瓮中捉鳖,你且等着看吧——可有好茶,与朕烹一碗来?”
紫眠自是命令宫女摆上茶食,烹茶招待元昕。元昕不怀好意的睨着紫眠,一边假意悠闲、甚至与他斗茶取乐;一边放任侍卫明火执仗,恣意查抄天师宫。
于是宫中呈现出一派滑稽景象——只见四周乱纷纷人马包围,居中上座二人气定神闲,捧着茶盏秉烛夜话。论淡漠自持,元昕到底比不得紫眠,不一会儿便见他焦躁得挑起眉毛,随着时间的推移,对一无所获的侍卫越来越憎恶,脸色极差。
“陛下,天师宫都已搜遍,并无藏匿可疑人等。”侍卫长最终无奈的向元昕禀告。
此时元昕一张脸已是黑得不能再黑,他思索再三,认为自己判断不会出错。一个公输灵宝能有多少手段,他早掂明白那小丫头片子的分量——根本不成气候。明明天牢里迷昏士卒的幻药只能从天师宫流出,难道真与紫眠无关?据线人所报,那个贺凌云素来与紫眠交好,他出手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狡兔死走狗烹,或许自己动手太早了,紫眠毕竟精明,一时半刻难以铲除——还要再抓把柄才行。想到此元昕扬眉一笑:“很好很好,天师,你到底没辜负朕。”
可惜了贺凌云那枚棋子,少了他,公输灵宝倒是难控制——假使瑶池殿里也没有贺凌云,他能在何处藏身?一个遍体鳞伤的人不可能捱过燕京的寒夜,他必死无疑。
这时奉命搜查各处宫殿的侍卫长都来到天师宫向燕王复命,皆是一无所获。从蓬瀛宫回来的侍卫长略一犹豫,还是向元昕禀报:“陛下恕罪——搜查蓬瀛宫时海夫人被火光惊动,身体不适,属下已命人前往医官局请太医……”
“蠢货——”元昕骤然急怒起来,气得砸碎手中茶碗,“谁叫你们惊动她的!”
他急匆匆起身往天师宫外走,玄黑色狐裘大氅扫着地面,几欲从他肩头滑落。众武将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出,须臾便撤离大殿。大批人马瞬间被宫外浓浓夜色吞没——深远处只有铠甲上细碎的寒光与隐约一声“摆驾蓬瀛宫……”,方能证明刚才的确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