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俘虏营看押的正是三十六州守臣家属。因为官宦家眷的身份,俘虏们倒没被绳子绑着,玉儿急急凑到龙白月身边,抓起她的手哭道:“姐姐,医官局的大人们都殉国了……”
“我已经知道了……”龙白月黯然神伤,有些疑惑的问玉儿,“你又如何跟这些官家夫人们在一起?”
“前天阎府公子夜里急病,天没亮我就和袁大人赶过去,忙得根本走不开,到了早上宫里来人传我们回去,袁大人就暂时将我留在阎府,”玉儿抽泣道,“谁知道竟被燕贼俘虏……姐姐又如何会在这里?难道宫女们也被俘虏了?”
龙白月摇摇头:“这我不知道,至于我如何会来这里,唉,说来实在话长。”
“总之能看见姐姐真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害怕得要死。”玉儿愁眉不展,紧紧握着龙白月的手,仿佛攥着救命稻草。
龙白月苦笑——同为天涯沦落人,在这里重逢可不是妙事。她留意到官府家眷们分坐成几团,猜想聚在一起的大概都是亲友,例如贺夫人、阎夫人,还有抱着孩子的少夫人朱璃。另有几位陌生的夫人小姐,也跟她们守在一起,玉儿负责看护阎小公子,自然也在一处。
龙白月杏目略略扫过一圈,最终停在朱璃怀中的小公子身上。阎小公子体弱多病,当口口跟着钱大人,还一同替他瞧过病,此刻看他昏睡不醒,不禁关切的问道:“小公子又病了?看样子好象不大好。”
朱璃闻言战栗不止,惊惶得望着龙白月,颤声道:“忠儿一直发烧,又腹泻,这里没有个正经吃食,喝的还是凉水……”
说着说着她的双眼就红起来,刚想冲龙白月再诉苦几句,一边的贺夫人却厉声喝止她:“璃儿!不要与这贱人说话!”
周围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咒骂吓得不敢吭声,就连看守她们的燕兵也纳闷,暗中对凶悍的贺夫人频频侧目。贺夫人冷若冰霜,满是厌恶的盯着龙白月,恶狠狠骂道:“都是你姘头做得好事——”
龙白月被她的气焰镇住,支支吾吾道:“紫眠他……”
糟糕,这么快就得面对他人的责难了吗?
“呸,少提那妖道,我恨不能手刃他……”贺夫人还要继续骂,却被朱璃拦住。
“姨妈,姨妈,您吓到忠儿了,”朱璃急得直哭,不停安抚着怀中不安挣动的孩子,“怎么办,忠儿烧成这样,连口热水都没有……”
贺夫人只好噤声,却气得胸口仍旧起伏不定。她见龙白月瑟缩在一边,料她羞惭露怯,便压低嗓子颐指气使:“都是你那姘头造得孽,你若还有脸活着,就去替生病的孩子讨口热水来。”
龙白月身子一颤,嗫嚅道:“我说话燕人又不懂得,怎么去讨……我怕他们粗猥无礼……”
“哼,你不就是这种出身么?”贺夫人鄙夷不屑的斜睨龙白月,认定她合该出去逢迎。
龙白月咬住嘴唇,望了一眼烧得厉害的孩子,定睛看着贺夫人,半晌后开口道:“我知道您不待见我,新仇旧恨都要与我清算。我敬重您是凌云母亲、贺正侍夫人,不与您计较,却决不是心虚。我去讨水,也纯粹是可怜这孩子。”
说罢她站起身来,抱着手臂向杵在周边的燕兵走去,在夜色中萧瑟得好似一枚秋叶。贺夫人望着她的背影,气得面色铁青——这贱人同时提到她的丈夫和儿子,这是什么意思?她平生最恨这样的女子,躲在她去不得的地界,妖妖娆娆淆口口理纲常,怎能不恨?
龙白月还没走出几步就后悔了,没事怄什么气呢?搞得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越往前她就越觉得燕人实在是高大,魁梧得好似小山一样,让她仰望得脖子都酸。实在是太恐怖的种族了,她吞吞吐吐嘟囔着:“这位兵大哥……”
嘴里打着招呼,脚下却不敢靠近或停留,溜了一圈过去,总算发现一个看上去不那么吓人的燕人,龙白月这才怯怯靠上去:“这位兵……”
那燕人不甚粗壮,身型高挑矫健,猛一看倒与贺凌云神似。他正懒散的靠在帐边休息,此刻看着龙白月走来,随口咕哝出一串燕语。龙白月听不懂他说什么,只听得周围燕人猛地一下哄笑起来。她脸上发烧,猜想这臭男人肯定在说混话,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嗫嚅:“兵大哥,能赏奴家一些热水么?”
该死该死,她竟然企求敌人怜悯,还不如说梦话实在。龙白月觑着眼打量那燕人,她也不懂燕军服色,走近了看才瞧见这人穿着与别人不同,言语间众燕兵都瞅着他,似乎惟他马首是瞻,难不成她竟找上个将官?
就在此时,像是印证龙白月的想法似的,远处传来一声欢快雄浑的吼叫,一名高塔似的燕兵从西边营地刚刚拼酒回来,径自翻过栅栏,手里拎着一大块牛肉和一斗美酒,却是先乖乖向龙白月面前的燕人跑来。叽里咕噜一串燕语,拎着酒肉的燕兵满脸狐疑的瞅着龙白月,嘴角龇出尖锐的白牙,吓得她直往后跌了一步。
这时候那靠着帐篷的燕人竟笑了,生硬的吐出几个汉字,怪腔怪调:“你、要、什、么?”
龙白月欣喜若狂,生怕他听不懂,慢慢说道:“热水,有孩子病了。”
那燕人点点头,一挥手吩咐了几句,倒真有一名士兵找了瓢热水来,龙白月慌忙千恩万谢的接过。那长官样的燕人又割了条牛肉递到她面前,她迟疑了一下,想想还是收下,哪知刚接住牛肉,下巴却被那燕人的油手乘机轻佻的勾住。
在燕兵的哄笑声中,她仓皇躲避,热水泼出来烫着她的手,钻心的疼。龙白月羞愤至极,却只能捧着滚烫的水和肉,咬着牙转身小跑回去,躲开那军官饶有兴味的目光。
龙白月逃也似的跑回来,将热水和牛肉递给朱璃,独自坐在一边忍气吞声。她双唇微微颤抖,倔强的眼睛慢慢浮上一层薄薄的泪花,让她瞳仁中的黑色饱满得像要溢出来,可泪花却硬是在下一刻忽然收干。贺夫人冷眼看着这一切,始终一言不发。
“你这计划一点也不高明,”翠虚冷嗤道,“还通过道录院传召我们前来,这皇帝当得过瘾呀?”
紫眠微微一笑,望着总是与自己闹别扭的师兄,反驳道:“不算过瘾,想不到师父和师兄压根没走远,这么快就来了。”
“你——”他们明明是办完事又折回来好不好,翠虚脸色极难看,“那是师父神机妙算,否则任你翻遍天下也找不到咱们。”
紫眠当然清楚他们的心意,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我明白。师兄,自小你我一直在斗法,你该是最了解我的。我能有多少谋略?不过是个会占卜炼丹的道士罢了。明明怕输,却非要做出不想赢的姿态来,表面上清净无为,却不如你恣意坦荡。”
“你现在倒是会以退为进了……”翠虚恨道,却尴尬得别开眼睛,“换我也不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可你何必自讨苦吃?去年夏天五星连珠时你应该也看见了,太白金星那么晦暗。”
“是的,看见了。”紫眠垂下眼应着。
《乙巳占》中有云:太白主兵,为大将,为威势,为割断,为杀害,故用兵必占太白……体小而昧,军败国亡……那时他以为只要将咒术完成,也许能改变国家的命运,岂知人算根本左右不了天命。
“那你就该知道,很多事情根本无法改变,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师兄,别为我找理由了。有几人会这样看天下事?”紫眠觉得好笑,他们师兄弟不该这么和睦,别扭死人了,“不管国家是否注定败亡,是我开了城门,我便是罪人。何况我参与纷争本就出于私心,如果不是决意报复,此刻我定会逆天而行勉力救国。面对国家危亡,看得再透也不该置身事外,何况叛国。叛了就是叛了,当时不违心,此刻不粉饰。”
“少跟我扯大道理,”翠虚不耐烦,径自问他,“说吧,你打算救多少?”
“俘虏中所有十五岁以下的孩子,再大,就说不过去了……”紫眠皱眉叹息,“你们乘船出海后便南下,掩护佟妃母子去找吕大人,孩子们在南方有亲人最好,如果有举目无亲的,还需要你们照顾。”
“出了你这事,上清宫怕是都要被人砸了。”翠虚支颐戏谑,“也罢,今年我好歹还要再收一拨徒弟。”
紫眠安下心来,微笑着起身往外走:“帮我谢过师父……如今我也只能尽力而为,救一个算一个……”
翠虚挑眉,若有所思的目送紫眠离开。他自己做事从不考虑后果,如今看着师弟忙于善后,只觉得累得慌。责任感实在是个可笑的玩意,紫眠倒是从哪本书上学来的呢?
盛传闹鬼的翠英殿无人敢接近,当紫眠穿过御书房的密道到达翠英殿的时候,正看见佟桐抱着孩子半靠在牙床上。他在翠英殿里孤身游荡时,发现了连接御书房的密道,这才惊觉出翠英殿的隐秘之处,于是特意将佟桐母子藏在这里。
佟桐抬头发现紫眠来了,双眸一亮,慌忙坐直了身子羞涩低语道:“紫眠大人……”
“身子可好些了?”紫眠在她身边坐下,一边替她把脉一边望着襁褓中熟睡的婴儿,满怀歉意的开口,“其实不该那么早移动你们,下地对身子不好。”
“哪里的话,紫眠大人的恩情,佟桐只怕无以为报……”佟贤妃右手腕被紫眠拿住,说着说着脸便红起来。
紫眠没留意她说话的表情,只是细细端详着他的幼弟,把脉之后又从怀中掏出一件事物,递进佟桐手里。
“这是什么?”佟桐掂着手中一方重物,打开一看,竟是传国玉玺。她吓了一跳,慌忙抬头望着紫眠:“紫眠大人,这……”
“江宁府的吕大人是值得托付的人,这两天我会想法子送贤妃南下,只要找到他,乘着南边尚未沦陷,隔天堑集结人马以图复兴。”紫眠轻抚婴儿红润的小脸,目光柔和中却带着诀别的味道,“吕大人定会辅佐他,而且……会有许多人跟着他一起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