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闹出的动静引来了宫人,她们一见这架势,竟顾不上行礼,纷纷上前将那女子扶住:“哎呀,佟贤妃,您怎么又偷偷跑来了。”
佟贤妃只顾紧紧抓着龙白月,恍惚道:“我远远瞧见这里有光亮,果然看见姐姐了……”
“佟贤妃,她不是您姐姐,”宫人对龙白月使使眼色,务求她包涵佟贤妃的失态,“她是圣上刚相中的娘娘,不是燕贵妃,您再仔细瞧瞧?”
佟贤妃将信将疑的盯住龙白月,看了半晌,讪讪的松开手:“对不住。”
龙白月一直忙着避让佟贤妃的肚子,腰弓得发酸,甫一获得自由,赶紧退后一步,直起身子吁了一口气:“没事,佟贤妃要保重身子。”
她着实担心眼前这弱不禁风的孕妇呢。哪知佟贤妃一听此言,立刻眼圈一红又哭起来:“我哪里能……”
宫人们头大,慌忙围住佟贤妃劝慰,一人捡起掉落在地的灯笼,重新点亮后说道:“夜深露重,奴婢送佟贤妃回去吧。”
佟贤妃萎靡不振的点点头,刚要转身,只觉得腹里一痛,便捂着肚子跌坐在地上。宫人们顿时慌成一团——佟贤妃若是在含芳殿有个什么闪失,她们都难活命。龙白月反应最快,当机立断的吩咐道:“快扶佟贤妃进殿躺着,有腿脚利落的跑一趟医官局,请太医过来。”
宫人们正没主意,自然听龙白月的话,当下请太医的请太医,扶人的扶人。锦榻很快被拾掇出来,佟贤妃躺进床榻,依旧疼得满头冷汗。
“贤妃尽量放松些。”龙白月在锦榻边坐下,替佟贤妃按摩安胎。佟贤妃起初还紧张得直抓她的胳膊,慢慢的觉得好受了些,便任由龙白月按摩,兀自泪汪汪看着她:“你真像我姐姐。”
“您是说燕贵妃?”龙白月微笑着问。
佟贤妃点点头:“姐姐去年走了,我被封为贤妃,总是担惊受怕,我想她……”
“这样对孩子不好,您得照顾好自己,”龙白月怅然道,“奴婢也想有个姐姐呢。”
佟贤妃脸色发白,消瘦的脸颊上泪水未干,凄楚低喃:“拥有总要失去,这比什么都痛苦。我情愿一无所有,什么都不要……”
她有些不安的瞄瞄四周宫人,不敢多语。龙白月知道佟贤妃谨慎,便找些添茶倒水的理由,支开了众人。
“能拥有才是幸福,哪怕失去,也比什么都没有要幸福,”龙白月轻轻抚着佟贤妃的肚子,能感受到掌下小生命顽强的活力,不禁暖暖的笑着,“人死不能复生,贤妃应当珍惜此刻拥有的。”
“圣上会很喜欢你,”佟贤妃却蓦然盯着龙白月说,“以前圣上就喜欢姐姐,何况你比我姐姐更坚强。”
姐姐的厄运也许不会再重演。
哪知龙白月竟爽快答道:“我可不要圣上喜欢,我喜欢的是别人呢。”
“你……”佟贤妃愕然——在这皇宫里,能存在第二种答案么?
“惊讶吗?”龙白月得意的笑,“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呢,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太不容易了。”
这时候太医匆匆赶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龙白月让到一边,仿佛和太医熟识一样,打招呼的苦笑显得亲切又无奈。佟贤妃任凭太医治疗,只静静的望着龙白月——这女子与宫中人不同,有自己的情绪和意志,真是令人羡慕。自己少时便随着表姐进宫,战战兢兢的与表姐相依为命,从来不敢有自己的想法——圣上是神圣的,哪怕年岁如自己的父亲,那敬畏战栗的感觉就必定是爱情,活着并没有更多意义。
她因此而不能像她一样,拥有神采熠熠的坚定眸子——她真羡慕她呀……
翠英殿的枯竹潦倒成一片,悄然穿行其间,衣袂摧枯拉朽,带出干涩的窸窣声,轻浅的脚步因惊讶而显得有些迟疑。
不过大半年的时间,为何这里会有如此大的变化,他不在的日子里,发生过什么?紫眠伸手抚摩着干枯的竹子,望着前方死气沉沉的翠英殿,隐隐的不安涌上心头。
即使夜深人静,翠英殿里总该点着长明灯,此刻内外一片漆黑,又是为何?
他因为服用丹药收敛功力,此刻不能作法卜算吉凶,只能像常人一样,摸黑飞跑进大殿。
按照计划,今夜他悄悄潜入翠英殿,为得是带走龙白月。明日燕军就会攻城,是他作法对抗敌军的日子——他知悉一切内幕,怎可能丢她一人在深宫中冒险?哪怕他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不会忘记带她走。
可是,她在哪里?
紫眠在大殿里摸索到蜡烛,掏出随身的火石将蜡烛点亮。烛光照亮大殿中央,远处角落依然昏暗,幽深处散发着不祥的死气。即使不用法术,紫眠也可以感觉出周遭气流的异样,不止有狐妖存在的邪祟,比之更加凌厉,足足将那妖气压下去的,是一股新丧的屠戮煞气。
他不在的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紫眠焦急的在殿中逡巡,眸子快速的扫视四周,却不放过一个细节。当初满目的金银器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瓷器和漆器;家具木器上有刀凿的痕迹,像是被人搜刮去了金妆;内殿更是凌乱,精致的帷帘都被扯得半落在地上。
该死,敌人还没攻来,为何这里已像遭了劫?紫眠眉头皱得死紧,他慌了神,不知该往哪里寻找龙白月。也许她们是迁往别处了?他手足无措的低头,正看见桌案上的文房四宝。紫眠心念一动——白月一定是坐在这里给他写信的,他焦躁的目光还是不自觉的柔下来,将凌乱的信纸和随意丢弃的毛笔,一样样的细看过。
蓦然他发现桌脚边躺着一个纸团,像是揉皱了的弃稿,不禁弯腰将它拾起,展开:
太监来杀人了,马上我要试着逃走,一切听天由命。宝儿,看见这信就交给紫眠吧,我不在了也没关系,告诉他我一直都有安心等他……
紫眠只觉得浑身血液逆行,冲得他一阵眩晕,身子几乎无法站稳——这正是白天龙白月逃走前留的信,内侍发现后并没有上心,只是愤然将之揉成一团,随手丢在了地上。
他为什么之前不看她的信……这是老天给他的惩罚吗?她的信,读得第一封,却已是绝笔?
紫眠情绪昏乱,已没有心神去发现内殿深处屏风后的玄机,只是疾步往殿外冲——面对杀机重重,白月如何能逃出宫去,就算她有一线生机,她能逃去哪里?
他明白自己不能天真,现实是一个弱女子能逃出生天的机会无比渺茫,可他依旧无法面对现实——他怎么能在什么都还没做的时候,就先失去她?
他迟了一步,纵使机关算尽,还是迟了一步……
值夜的宫人如今人心惶惶,燕贼围京,天天夜里用石炮攻城,骚扰得他们连专心巡夜都不能够。一个小太监挑了个灯笼,贴着宫墙快步走着,嘴里喃喃叨咕:“妈妈的,解个手都不肯等我……”
他路过翠英殿,忽然发现宫院大门虚掩着,似乎从里面还窜出阵阵阴风,不禁哆嗦了一下缩起脖子:“阿弥陀佛,冤有头债有主,不关我事,有鬼也别来找我……”
话还没说完,他的后领便被人抓住。冷如鬼手馨,小太监将手中灯笼一抛,翻着白眼厉声叫道:“妈妈呀——”
“别乱嚷。”
身后是个低沉的男子声音,让小太监安心了一点。这声音温厚,不像是厉鬼,可从中透出的蚀骨悲怆,又分明像是从黄泉下冒上来的,小太监慌道:“神仙,您饶了我吧,我什么坏事都没干……”
“这翠英殿里的人呢?”
“都,都死了……”果然是冲着翠英殿来的,小太监忽然想到翠英殿死得可都是宫女,身后这男人断不能是今日死去的冤魂了,不禁胆子又壮了点,拼命斜着眼往身后瞄。
可惜灯笼已灭,只能依稀看到身后人披着黑色斗篷,还是消减不了恐怖的感觉。
“都死了……”那男人重复着小太监的话,手劲忽然一狠,将他衣领攥得更紧,“我不信,宫里有个叫龙白月的,也死了么?”
小太监吃痛,一时忘了害怕,哇哇大叫:“我不知道什么龙啊月的,反正一个活口都不会留,老规矩了,真不关我的事,呜呜呜……”
他没多想自己怎么能如此顺畅的大哭,只是坐在地上嚎啕着,直到把值夜的同伴都引来。一个太监举着灯笼照亮他一团模糊的脸,不屑问道:“你撞鬼了?在这里号什么丧?”
小太监一愣,停止哭泣,抬头望望眼前同伴,摸摸脖子,心有余悸的回头找了半天,却哪里看得见方才虚渺似幻的鬼踪?他这才一头虚汗的回过身来,茫茫然念叨:“我真撞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