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在风中摇曳,竹叶簌簌如同鬼哭。紫眠跪在地上,抓起一把黄土端详许久,慢慢握紧拳头。
“我不信,”他喃喃着,双手忍不住颤抖,“如果真是如此,这二十四年我算什么……”
“我不信……”他踉跄着站起身,将手中黄土洒出去,颤抖着双手掐出手诀。
竹林里厚厚的落叶随风扬起,绕着紫眠打转。他咬着牙念出一串口诀,法力催起落叶漫天,纷乱的竹叶渐渐遮住他灼灼的双眸与苍白的脸……
竹林里光线一黯,须臾后疾风渐消,竹叶又飘飘然落回地上。龙白月摸进竹林,遍寻紫眠不见,只能在苍凉的竹林中逡巡,一声声怯怯的轻喊着:“紫眠……”
信州龙虎山,上清宫。
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下了两天,天地蒙蒙,群山间只有一片白色。大雪压弯了青松,雾凇挂满树梢,偶尔几声鹤唳让人更觉冬色凄清。道观外的山门处,站着两个袖着手的小道童,一头一脸都是雪,正在说着闲话:“这个天,翠虚师叔还叫我们扫山门石阶,我师父太窝囊了。”
“是呀,这鬼天气,怎么可能有人来道观,多此一举。”
两个小家伙抹掉眉毛上的雪花,一个打着鬼主意准备偷懒,一个眯缝着双眼望着空中雪花飘舞。忽然寒风一烈,周遭气流大乱,雪花凛冽横飞,打得他们小脸生疼。
“哎呀呀……”小道童直往后躲,以为碰上妖气。
凭空出现在山门处的人影让他们愣了许久,终于将信将疑的喊出声:“紫眠师叔?!”
紫眠寒着脸,任纷扬雪花落满自己一身,只是冷冷的开口问:“师父呢?”
“师祖近日闭关,道观里只有翠虚师叔在。”小道童慌忙躬身将紫眠迎进去。紫眠并不与他们寒暄,径自走进上清宫。雪地里的白鹿仙鹤察觉到紫眠阴郁的情绪,吓得不敢靠近。
紫眠匆匆走向紫玄真人闭关的厢房,轻叩反锁住的黑檀木门:“师父,徒儿紫眠求见。”
厢房内没有半点动静,过了半晌紫眠终于按捺不住,开始用力的拍门,门上震下点点积雪,落在紫眠脸上,化作冰凉的水汽:“师父,徒儿紫眠求见。”
“没见师父正在闭关吗?冒冒失失的前来打扰,成何体统?”
紫眠回过身,只见一众道童簇拥着他的师兄弟,此刻都在伞下冷冷的看他。为首的翠虚居中,他穿着黑貂大氅,雪不沾身,俊美的脸半掩在黑貂皮领子里,神色阴冷无情。他伫立在雪地里与紫眠对视,身边的青莲居士温婉执伞,为他遮去连天风雪。
紫眠心口蓦然一痛,缓缓开口道:“我要见师父。”
“这时候师父不会见你的,”翠虚阴骘冷笑,狭长双眼瞄着狼狈的紫眠,又道,“师父还叮嘱过,他不想见你。”
紫眠半眯起眸子,咬咬牙不理会他,径自转身继续拍门:“师父,师父——”
翠虚很是着恼,他索性冲到伞外,飞步上前拦住紫眠,狠狠瞪住他:“没听见我的话吗?!师父他不要见你!”
紫眠根本不将翠虚放在眼里,他头一次用力反抗,将翠虚推搡在一边。翠虚冷不防被紫眠推开,踉跄了几步,又惊又怒的上前挥袖压住紫眠的胳膊,两人的衣服摩擦在一起,窸窸窣窣拂下细碎的雪花。
焦急中紫眠正要发作,耳边却忽然响起龙白月的话——我觉得你师兄满关心你的……
你不是会望气卜算的嘛,有没有算过翠虚到底对你有没有敌意……
紫眠愕然盯住翠虚的眼睛,翠虚刚要纳闷,忽然察觉不妙,慌忙拂袖退开,急怒道:“你无耻,竟然对我用读心术!”
紫眠无暇顾及翠虚羞红的脸,只是回身继续拍门。黑檀木门这时终于吱呀一声打开,紫玄真人面无表情的望着紫眠惶惑的眸子,怅然道:“进来吧。”
厢房内丹鼎火色正旺,紫眠跟随师父入室,掸掉衣上雪,二人落座。紫玄真人叹了口气,头也不抬的说道:“问吧。”
紫眠喉头有些发堵,过了半晌才低声问道:“师父,我的母亲到底是不是狐妖?”
“不是。”紫玄真人终于说了实话。
紫眠紧握着的拳头还是忍不住一颤——是了,他无法卜算自己的身世,被蒙蔽了二十四年,他的师父没道理看不出他的出身,如果他的母亲真是普通人,唯一的答案只能是——师父也在骗他。紫眠不甘心的抬头,痛不欲生的眼睛想要质问紫玄真人,却在看见他颓唐的神色时,怒焰慢慢退却下去。他好半晌才将冲上喉头的哽咽压下,喉咙因此绞痛不已,只能哑着嗓子开口:“师父,告诉我真正的身世吧。”
“二十多年前,我应皇帝的征召,下山做了嗣汉天师……”紫玄真人思及往事,神色间也是掩不住的怅惘,“我被封为金门羽客,出入宫闱,主要的任务,是替皇帝求子。”
“我提供了不少房中术,可后来慢慢发现,皇帝无子,其实问题出在皇后身上。那时的皇后还不是现在的嘉仁皇后,而是废后裕宁……裕宁皇后天性奇妒,总是隐秘的加害宫中怀孕的妃子,她买通女史欺上瞒下,皇帝一直忙于战事也无从察觉,如此拖下去,被开罪的只能是我……”紫玄真人叹了口气,“我得找靠山,朝堂无非就是这么回事,恰巧此时,皇帝御驾亲征北燕,而宫中有两个人怀了身孕,一个是如今的嘉仁皇后——那时候她还是昭仪;另一个是裕宁皇后宫中的小宫女,也就是你母亲了。”
紫眠身子一颤,脸色惨白的听紫玄真人继续往下说。
“当时还是新科状元的曹宰相与宫中昭仪攀上交情,他找上我,要与我携手保住昭仪腹中的孩子,我算出昭仪怀的是男胎,就答应了下来……保住孩子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扳倒裕宁皇后……”
紫眠冷冷道:“而我的母亲,是你们无暇顾及的牺牲品。”
紫玄真人脸颊尴尬的一抽,只能惭愧的点头:“怀孕的两个人都在瞒,你母亲瞒得极好,宫中几乎无人知晓,可她毕竟待在裕宁皇后宫里,最后还是被皇后察觉,皇后轻视她只是个普通宫女,草率命人给她灌了药便将她抛在脑后……这里就得提到当时翠英殿的华贵妃,她其实是狐妖,变换着身份在宫中住了二十几年,历代天师都不伤她,只因她媚色惑主,得皇帝庇护。这在宫中是秘密,知道的人不多,少数的几个知情人中,没想到竟有你母亲——她知道华贵妃是狐妖,竟爬到她那里求助,不知为何华贵妃也出手相救。我们的目的是除掉皇后和另一个孩子,于是我们想出了一个一石二鸟的法子——狸猫换太子。”
紫玄真人至今仍清楚记得,当年自己告诉曹宰相华贵妃是狐妖时,曹宰相不假思索的想出这个计划,让他惊讶到战栗,也让他此事过后再不敢接近那个青年才俊的状元郎。
“按照计划,由我向皇后揭发华贵妃瞒孕之事,皇后自然震怒,我便乘机献计为皇后解忧,皇后巴不得借刀杀人,自然顺水推舟的答应——半年后皇帝御驾亲征归来,届时由我掉包除去华贵妃的孩子,她将狸猫呈给皇帝,构陷华贵妃是狐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后哪里知道华贵妃当真是狐妖,她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正触动皇帝痛处。皇帝碍于颜面,只能烧死狸猫,冷落翠英殿,但对皇后的张扬衔恨在心,加上当时的曹宰相在朝中推波助澜,皇帝很快便找了借口将皇后废去。你母亲生下你就死了,我将你抱出宫时被人看见,竟传出你是那狐妖华贵妃的孩子。皇帝因为出征,不知华贵妃孕事的底细,以为我用狸猫换下的真是华贵妃生的异种,便命我处理掉你……华贵妃正嫌你麻烦,任由我将你抱走,也不和皇帝提起。皇帝不记得你母亲,只当除去的是狐妖的孩子,亏心之余缄口不言,没想到,竟滴水不漏了这么多年。”
“此事真相,连如今的嘉仁皇后都不知晓——她其实不过是宰相为自己仕途摆的一步棋。这场风波之后,昭仪也诞下男婴,便是当今的太子。皇帝龙颜大悦,不久后封昭仪做了皇后。”紫玄真人说完事情始末,望向沉默不语的徒儿。
“为什么,”紫眠恨道,眼里尽是不甘,“为什么风波之后,师父仍要欺上瞒下?”
“因为我选择了宰相这一党,我必须站在他那边……”紫玄真人说道,“再者,让皇帝知道他的长子是你,你以为宰相他们会无动于衷吗?在后宫里无依无靠,你能活几日?”
原来宰相早就知道真相,难怪他比任何人都执意要除掉自己,紫眠闻言惨然一笑:“那师父为什么要瞒我,甚至一直瞒到现在?”
“不瞒着你,让你知道了真相后入朝,往死路上撞?”紫玄真人苦笑,语气里尽是无奈,“你用什么跟他们斗?宰相阴狠老辣精通权术,太子自小被悉心培养,而你呢,你与太子交好,凭的是什么?不要告诉为师凭的是文韬武略!”
紫眠的脸顿时灰败下去,满是幌子被人戳穿的难堪。
“你说不出口?”紫玄真人逼视着紫眠,带着对道士宿命的愤懑一路说下去,“那我替你说——是房中术!是不是?”
紫眠在一瞬间被打垮,道不尽的羞耻与难堪像刀子一样剐着他的心。最终他只能将双眼慢慢阖上,绝望的喃喃道:“为什么当初要把我救活……还不如死了干净……”
“因为你的命数……”紫玄真人道,“是我执意保你下来,否则,宰相早已斩草除根。”
“我的命数……”紫眠惨笑,重新睁开的双眼里蒙着一层泪光,“为了有人替你们卖命,去咒杀燕王?”
紫玄真人沉默了半晌,嗫嚅道:“可以这么说。”
紫眠想发出一声冷笑,却无法笑出声:“师父……我不想再退让下去了,我不要这样的命数……”
那也是你的命数……紫玄真人痛苦的闭了闭眼睛,缓缓开口道:“紫眠哪,你在修道上天资颖悟,可论权谋你斗不过他们的。可……你只管去吧,只是你以后不再是我上清宫弟子。”
紫眠双眸霍然一睁,脸色更加惨白:“师父,哪怕将我逐出师门,您也要我放弃?”
“没让你放弃,你去做你想做的,我要保护我一门性命,如此而已。”紫玄真人无奈的摇摇头。一切都是天命,自己既然选择了无为,就只能一路放任下去。
“再怎样法术高强,维系门派还是得依附供养人,以方术侍奉权贵,就是我们的命数。你可以去争,但上清宫不能陪你……”
“好……好……”紫眠咬牙强笑着,硬撑着站起身来,身子却无力的虚晃了一下。
“傻孩子……”紫玄真人望着他倔强的脸,有些动容,“你气血不足,还施展法术,去吧,为师送你最后一程。”
紫玄真人扬起手中拂尘,拂向徒儿门面:“哪来的回哪去,紫眠,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