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英殿外夜寒霜重,龙白月紧紧身上大氅,牙关轻轻打战:“走吧。”
玉儿白着脸点点头,提了灯笼飞快的往皇后寝宫小跑。龙白月跟在她身后,一路呵着白气,到达寝宫时脚都冻木了。时值后半夜,宫中仍旧灯火通明,内殿里一名太医正低着头匆匆往外走,迎头与玉儿照面,怒气腾腾道:“你上哪儿去了?里面都乱成一团了!”
“奴婢斗胆,去请龙医女了。”玉儿抖着嗓子,慌忙拜下。
太医脸色一缓,这才抬起头来看见龙白月,眼里似是燃起一丝希望,却又顾虑重重:“你怎么来了,唉……”
“皇后凤体违和,请大人允许奴婢入内侍奉。”龙白月身子一福,满怀希冀的望着太医。
“也好,你进去看看,刚刚那医女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急煞老夫。”太医抹抹额上冷汗,丢下手头的事先领了她们进去。
寝宫内人人脸色如丧考妣,龙白月顾不上打量周遭,先隔着帘子跪拜皇后,之后走到医官们面前,福下身子小声道:“奴婢龙白月见过诸位大人。”
“恩,你先进帘子看看吧,”太医面如土色,无奈的示意,“观察到什么再跟我们说。”
“是。”
龙白月走到帐帘边,拜见了长宫女,与如蒙大赦的医女换班。没留意周遭宫女异样的神色,龙白月走进帘内,轻轻拨开锦榻绣帘,轻声道:“奴婢见过皇后。”
嘉仁皇后平躺在床榻上,此刻已是满头虚汗不敢动弹,可当龙白月艳若牡丹的面容撞入她眼帘的时候,她却突然大惊失色,忍不住惊骇的扬起一只手,尖利的长指甲刺上龙白月的鬓角,竟生生的拗断:“贱人——滚开!”
龙白月举袖按掉脸上血痕,只细心聆听嘉仁皇后的声音。她观察了一下嘉仁皇后的面色,恭谨垂首低语:“医女龙白月,见过皇后。”
嘉仁皇后听清了她的话,这才安静下来。她有些难以置信的侧目紧盯着龙白月的脸,然而龙白月却面色平静的行了礼,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帘外太医待得龙白月退出来,慌忙上前询问:“如何?”
“回诸位大人,”龙白月福了下身子,禀告道,“皇后嗓音清晰、呼吸顺畅、手脚有力,奴婢推测目前绣花针还没有伤害到皇后;至于皇后动弹不得、面色不佳、浑身虚汗,当是心神惊惧所致,如今可趁绣花针入腹未深,尚未横亘刺入内脏时,进行催吐。”
“这我们也知道,可是催吐方已经用过,皇后由于恐惧,始终不能配合,针到现在也没呕出来。”太医束手无策,只知大祸临头,脸上是说不出的哀苦。
龙白月回身望望,帘子内的皇后毫无声息,整个寝宫里人人噤若寒蝉。她冷静下来再仔细想想,开口道:“皇后无法配合,是出于心理恐惧,可用咒禁解虑。”
太医们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提到咒禁,呼之欲出的只能是那个名字。
——紫眠大人。
龙白月在心里权衡着,紫眠该不该在此刻被自己提出来。诚然,如果紫眠没有把握救得了皇后,那便是自己拖累了他。可是,在紫眠身边见识过种种,眼前这种情况,撇开皇后的特殊身份不谈,却是算不上什么凶险,紫眠应该有把握才对。
而趁着这次非常事件,如果紫眠能够进入后宫,对他的计划来说该是很重要的一步吧。龙白月回想着决定做医女的那夜,宫门外紫眠的背影是如斯的无助寂寞,让她远远望着心都痛起来。她又怎能在此刻替他放掉这个机会:“奴婢认为,可以请紫眠大人入宫。”
“这……”太医们觉得不妥,可穷途末路之际又别无选择。
帘内皇后也发话:“紫眠大人乃修道之士,今次事态非比寻常,破例进入宫闱,哀家也不能拘泥于忌讳了。”
“是,皇后圣明。”太医们仿佛也看到了希望,神色轻松起来。
夜色中看不清侍卫与飞骑,只听见不安的马嘶中铁蹄踢踏响起,十几只明晃晃的灯笼窜出深宫,侍卫们快马加鞭的往紫眠府邸赶去。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吞噬了天边最后一颗星子,当紫眠从晓寒深处踏霜而来,龙白月在宫门边心跳如擂鼓——当他经过她时,两人的表情是一样的冷漠,可彼此间的眼神却在电光火石间,交汇着这样的信息——
我做的对么?
谢谢。
龙白月微笑起来,这才安下心。紫眠跪拜过皇后,与太医们交谈了几句,便取了丹砂画符。符纸画好后,紫眠唤来龙白月,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太医们不明所以,就见龙白月脸色由红变白,再由白变红:“这,不妥吧……”
“放心,咒符可护皇后凤体无恙,但绣花针还得靠皇后自己呕出来。”
龙白月这才点了点头。
念过咒语后符纸被烧成灰,溶进刚煎好的催吐药里,龙白月捧着药盅走进帐内,伺候皇后服药。嘉仁皇后仍是惊疑不定的瞅着龙白月,好半天才侧撑起身子,慢慢将药饮下。
催吐剂的药性很快发作,皇后开始干呕起来,但想着尖锐的绣花针,总有股力量遏制住她,让她半吐不吐的不敢有大动作,直折腾的自己死去活来。
“皇后,这药剂中加了咒符,请皇后安心。”龙白月在一边轻声提醒道。
纵是如此,她还是有顾虑啊。皇后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胃里翻江倒海,喉头却被自己的恐惧卡住,只有虚脱的冷汗不停的往外冒。
这时候帐外紫眠发话:“龙医女,刚刚你可有按照本官的话做?”
龙白月在帐内向着外面一福:“奴婢的确有照大人吩咐……往,往药里搀了马粪……”
一语未了,就见皇后两眼一直,再也不管不顾的大肆呕吐起来。两边宫女见皇后终于吐了,竟面露喜色,赶紧在秽物中辨认。
“皇后,皇后呕出绣花针了!”
宫里众人都长舒一口气。皇后喘息未定,却也终于浑身放松一阵舒畅。她既而想到,紫眠大人这药方未免龌龊,刚想发作,却听见帘外有人下跪,竟是紫眠在告罪:“药中并无秽物,方才只是想催起皇后吐意,臣一时情急出此下策,欺瞒皇后,罪该万死。”
龙白月也立刻跪下,俯首认罪——不跪也不成了,她的腿早就软了。
“恩,既然如此,哀家也不怪罪,都起来吧。”皇后心下稍安,回想自己今日所受惊辱,怒不可遏,她压低嗓子恨道,“到底是谁欲谋杀哀家,此事一定要彻查……”
宫女们簌簌发抖,均怕被此事牵连,令自己妄遭灭顶之灾。尤其是给皇后送枣茶的宫女,此刻早就被押了下去,恐怕凶多吉少。
“臣有一言,须禀报皇后。”这时紫眠忽然开口道。
皇后神色一凛,愿闻其详:“大人请讲。”
“臣来时一路观察,宫中有邪气缠绕,”紫眠盯着纹丝不动的锦帐,仿佛视线能穿过屏障,看清皇后脸上的表情,“皇后这次的灾噩,恐怕不是人为。”
嘉仁皇后沉吟半晌,双眉渐渐拧起来,阴着脸咬牙道:“那个贱人……”
寂寞深宫,阴谋诡谲,怨气何时少过?紫眠此刻说这样的话,更是有自己的目的——他得把握这次机会,如果再次无功而返,又不知何时才能接近这里。
皇后没有立即答复,只是叹息一声:“后宫若有邪气,也是哀家失德,当受此惩罚。多谢大人谏言,哀家定当铭记于心。”
“臣惶恐。”紫眠双唇紧抿,心下暗暗叫糟——难道自己又失败了?皇后宁愿不顾自身安危,也要对他严加防范吗?
事已如此,紫眠也只能不动声色的跪安后跟着太监离开,回府等待些无关痛痒的赏赐。
紫眠走后,皇后寝宫里太医医女们跪成一线,首席太医惶恐叩首道:“臣无能,请皇后降罪。”
“哀家身子已经无妨,大人不必自责太过。”帘子里嘉仁皇后的声音已恢复往日的从容宁和,“哀家记得龙医女是在翠英殿伺候云阳公主的吧?”
“回皇后,奴婢的确是在翠英殿伺候。”龙白月跪在医女中叩首。
“恩,那龙医女是谁请来的?”
玉儿刚想张口回答,却被一边的太医狠狠瞪住。首席太医回答道:“是臣斗胆请来龙医女,逾矩之处,请皇后降罪。”
“恩,此次情况特殊,倒也罢了。后宫当规矩严谨,即使是哀家,也不能随意调遣别殿宫人。”皇后平缓的声音里不见喜怒,“长宫女,你送龙医女回翠英殿吧。以后没有哀家口谕,任何人也不能调遣龙医女。”
“是。”长宫女深谙皇后心意,领了龙白月先行告退。
龙白月跟着长宫女出宫,心想皇后这道懿旨一下,自己岂不是永远都得待在冷宫里了?没想到努力了半天,结果竟是如此。她心里乱作一团,没察觉长宫女领她走的是一条偏僻小路,而就在她离开之际,远远传来太监高喊“皇上驾到”的声音——皇帝知道皇后转危为安,特来寝宫关心探望。
回翠英殿后,云阳公主阴阳怪气的嗤笑更是叫龙白月懊丧,直到两天后得知紫眠被皇帝封为“金门羽客”,从此能自由出入宫闱的时候,她的心情才一扫阴霾,晴空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