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妈妈的故事真叫我感动,呜呜呜……”公输灵宝读完龙白月写在纸上的话,泪眼汪汪的看着她,“这个比我现在演的故事好,我们把这个编成话本好不好?”
惠民局的病房里,龙白月、公输灵宝和宝儿此刻正坐在一起喝茶。公输灵宝和宝儿啃着香糖果子,龙白月可吃不了这个,不过好在紫玄真人从信州寄了一罐雪莲脂蜜给她,龙白月也不知道这是个稀罕物,只觉得吃下去嗓子凉飕飕的很是痛快,于是就不时的用勺子舀了吃。
龙白月现在还不能说话,其实她背地里偷偷喊过一嗓子,那声音吓得她宁愿自己变成哑巴。龙白月歪头想了想,点点头,又取了纸提笔写道:“再好好推敲一下。”
“是的,首先,女主角最好年轻点。恩,大概二十来岁吧……”
紫眠和贺凌云站在城头上眺望,萧瑟的秋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在漫天的尘埃里贺凌云眯着眼睛往北边一指:“从前方撤下来的老兵这两天就能回来,到时候如何安置他们,又是一场乱子。”
“为什么?”紫眠向北边望望,他今次上城头来望气,是司天监安排的任务。
重阳过后,天气出现异变,西北有大风且云气赤黄,空气里夹带大量尘埃。这样反常的天气,不知预兆了什么灾异,司天监人心惶惶,于是他被授命负责观察此次天象,并卜算出异象的起因。
“宰相和新政党最近正斗得不可开交,这次退役的老兵之所以数目众多,就是因为圣上采纳了新政派的‘省兵法’——精简军队,裁汰老弱,合并军营。一下子从前方撤下那么多兵来,哪有地方安置他们?”贺凌云皱皱眉,“其实这也是好事,本朝募兵制规定了六十岁才能退役,切,兵卒到了三十岁以上都是废物,退下来也好。”
“那不是挺好的,让他们解甲归田就是了。”紫眠继续观察天象,不时低头翻看着手里的易书。
“你说的倒轻巧,”贺凌云漫不经心的一哂,“哪来的田地给他们?说到这个,新政党要推行‘方田均税法’,丈量京城周围的田地,呵呵,也难怪宰相这次要着急了,保守派的官员里,恐怕他瞒占的田地最多。”
按“方田均税法”规定,每年九月县官要丈量土地,以土地肥瘠分为五等,规定税额。丈量后,到次年三月份发土地帐帖,作为“地符”。分家析产、典卖割移,都以新丈量的田亩为准,由官府登记,发给契书,以限制官僚地主兼并土地,隐瞒田产和人口。
重阳节前两派势力就开始为此争斗,双方僵持着,至今京城的府尹还没敢开始丈量土地。
“我父亲也对新政派的做法不以为然,他们要颁行‘将兵法’,在北方当地提拔武官,摆明了不将我们这些在京的武官放在眼里。”贺凌云当然认同父亲,也有些愤懑的甩甩头发,低头拍掉落在头发上的尘土,“他已经连着好几天上宰相府去参加密会了。”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紫眠终于合上手里的书,这时候抬起头来问贺凌云。
紫眠上城楼观察天象,贺凌云自告奋勇的带了一队人马来陪驾,一是为了紫眠安全,二是为了躲开某人纠缠。自从父亲知道了他的伤势,就睁只眼闭只眼任他跟紫眠越走越近,他心里清楚,父亲此举怕是顶住了不少压力。唉,自小看惯了党派斗争的残酷,所以他更懂得父亲的一片苦心,除了积极医治金蚕蛊外,他还得做些别的:“紫眠,你对北边燕王施咒成功,现在新政派似乎想拉拢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若是加入他们,宰相恐怕更容不得我了。”紫眠苦笑一下。
“他现在也是容不得你的,依我看,不如兵行险招?”贺凌云望着西北昏黄的云气,皱着眉开口。
紫眠心里一沉,脸上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的发问:“哦?我该如何?”
“不如作出打击新政派的态度,看宰相是否能暂时打消对你的忌惮,也许到时他能容你……”
“呵呵,凌云啊凌云,”紫眠闻言笑起来,无奈的拍拍手下厚实的城墙砖,“你要我做他的棋子?你不怕他得手后直接把我废掉?——到头来你还是向着宰相一党。”
“我贺府满门都系在宰相那一党,”贺凌云挑起双眉盯住紫眠,语气里微含薄怒,“你要我怎么样?紫眠,我不是圣人。”
紫眠噤声不语,沉默的看着贺凌云,一直看得贺凌云恼怒起来:“跟我站在一起有什么不好?紫眠,这是我替你想的法子,宰相如今正为新政党的事情焦头烂额,你如果在这个时候靠过来,正是让他转圜态度的时机。”
紫眠不再看他,只一径望着远方,在风中喃喃道:“凌云,那么之前他欠我的呢?”
难道要一笔勾销?排挤、非难、暗杀,……伤她,怎么能一笔勾销?
“在朝堂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我知道你还在恨中秋那夜发生的事,”贺凌云背靠在城墙垛口上,凝视着不置可否的紫眠,“你有没有想过,能伤害你的宰相,也是唯一能成全你的人,与他对立那么多年,你捞到好处没有?京城老派的势力几乎都依附在宰相这里,我不知道你的野心有多大,如果你想早日带着她全身而退,这条看似危险的捷径,你敢不敢走?”
捷径吗?他曾经与她一起进退维谷过,之后他们一起走了一条看似末路的生途,却果然走对了方向。
这一次,他要不要试一试?
咒杀燕王也只是换来圣上一句淡淡的褒奖,他每一次的功劳都被这样一带而过,如果说不急、不气、不焦躁,那都是假的。他清楚这一切都是因为宰相在遏制他,如果自己的计划想要有所进益,必须得打通宰相这一关。
但是这件事情,以他一己之力无法做到;加入新政派打垮宰相是一个法子,可风险之大时间之久都让他没有把握,再者新政派会将自己摆在一个什么位置,是否会愿意助自己达成愿望也是未知数……
这些日子以来,他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找不到方向,混沌中不知哪里才是出路。
而此刻贺凌云却给自己提供了一条破釜沉舟的法子——去向宰相投诚,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筹莫展之际出现这样的契机,他该不该去冒险?他按照师父的意思,百般隐忍,为的是什么?也许就是为了不与宰相撕破脸面公然为敌……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天?
去站在凌云这一边……去站在宰相这一边,让一切尽快结束——可是此时去向宰相示好,这份巨大的屈辱他该怎么承受?
心口像被巨石堵住一样窒闷痛苦,然而心念一转,另一个想法却更加打动他——若是能让一切尽快结束……
紫眠看了贺凌云一眼,贺凌云兀自低头皱着眉,等他答复。
紫眠偏过头,望着远方腾腾翻滚着的赤黄云气,许久之后终于开口:“凌云,今天这天象很有意思,〈易传〉云:厥异黄,厥咎聋,厥灾不嗣。意思是外戚专权,不举贤能,所以天降灾异以作警示。……你可以回去和你父亲聊聊。”
贺凌云看着他,黝黑的眸子里暗潮涌动。他嘴角一撇,笑笑:“是很有意思,我一定得去找他聊聊。”
“城楼上风沙太大,我要回去了。”紫眠不再看他,径自往城楼下走。
大风夹着尘土,翻卷着紫眠的衣袂,蒙蒙尘埃中他的背影孤单又决绝。看着紫眠这样离去,让贺凌云不禁一阵怅惘,他仰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头一次觉得天地间原来是这样的空虚茫然。
龙白月弹了几下宝儿带来的琵琶,为公输灵宝新排练的皮影戏伴奏。宝儿操控着皮影戏的傀儡,扮演的是小生:“灵魂跋涉千里,终于回到你所在的都城,哎呀呀,为何城门上明镜高悬,让我的脚步无法穿越?”
“天师在城头悬起明镜,说敌军恶鬼在城外徘徊。唉,我的良人何时才能回来,闺中泪痕春风吹不干……”这两天不知为何,公输灵宝扮起闺中怨妇来,竟然惟妙惟肖。
龙白月放下琵琶,拿纸写下自己的方案:当然是紫眠作法,让夫妻二人相会。
“不要,那个臭道士……”公输灵宝抗议道,按自己的想法展开剧情,“那丈夫生锈的铠甲下是妻子亲手做的征衣,所以妻子在城门这边认出来了,但是她却被天师下的门禁令拦住……”
那妻子自己怎么与丈夫相会?龙白月举起纸,翻了个白眼以示反对。
“天师当然不肯取下镜子,”道士都不是好东西,竟然不把木牛流马还给她,“所以妻子就在城下痛哭,最后老天被她感动,让城墙倒塌了……”
你这是抄袭!龙白月白纸举得老高,动作乍一看像在拦轿子告冤状。
“抄袭算个啥,感人就好……”
“师父,”明窗尘有些惶惑的走进船舱望着紫眠,嘴里不确信的喃喃道,“宰相府派来了轿子,说是请您过去……”
紫眠合上手里的谶纬书,神色漠然的点点头:“好的。”
“师父……”明窗尘有些害怕,这样的师父叫他非常不安。
“没事的,”紫眠起身拍拍徒儿的脑袋,微微挤出一丝笑,“一切都不会改变……去把我的官袍取来。”
他顶着咆哮的大风,下船钻进岸边的轿子。漫天的尘埃像雨一样落下来,明明该是白天,可太阳竟被肆虐的土雨完全遮住,日月无光晨昏莫辨,天地间只是一片黄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