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法时刻定在黄昏,借着夜晚五星连珠的天象,再加上北斗星气相助,施展起祝由之术来,必能如虎添翼。紫眠申时往宫里去,准备一下琐碎事宜,到了酉时末进入黄昏的时候就正好可以作法了。
龙白月躲在贺府外的墙角等着,手里拿着太医署的信笺,紧张得心如擂鼓。
贺府的下人已经将马备在了门口,先是贺凌云从府里走出来,扶着马回头望,冲着府里说笑。跟着出府的就是紫眠,他已经换上了法衣。那件法衣是皇帝新赐的,暗紫色锦缎上用金线织出花纹,彩绣着仙鹤麒麟。他头上戴着莲花玄冠,纯金敲制的莲花熠熠生辉,花瓣上还镶嵌着珍珠和宝石。
午后的阳光挥洒在紫眠身上,不遗余力的要他全身闪出光彩,然而光辉夺目的气派却更衬出他思绪重重。面对贺凌云自在的调笑,紫眠的嘴角只是敷衍地弯了一下,将沉重的心事隐藏在波澜不兴的表情之下。
他在烦恼吧,是不是正在为法事忐忑不安?龙白月捏着信笺的手紧了紧,有些胆怯了——她在这个时候打搅他,是不是不合时宜?
他高贵又庄严的打扮,更是叫她卑怯得没有勇气上前。自己这样低贱的身份,万般配不上此刻的他,又怎能一并站在一起?
还是等他做完法事再说吧……
搭建于宫内的金箓斋坛广四丈,分内、中、外三层,每层坛高二尺。外坛开天门、地户、日门、月门四门,门上按方位悬四色榜,惟有地户可供人出入。中坛与外坛形制相同,内坛则开十门,其内又施八卦榜。
文武百官围在坛场外做斋客,道官们陆续进入坛场站定方位,各司其职,紫眠作为高功法师走进内坛。焚香、开坛、请水、扬幡……熟稔的斋醮步骤一步步完成之后,紫眠终于取出了厌殃祝由法中使用的人偶。
祝由法作为巫蛊之术由来以久,自秦汉以来,因为它而导致的宫廷惨剧不胜枚举。最著名的要数汉武帝晚年的“巫盅之祸”,那场惨祸持续数年,共有皇太子、皇后、两位公主、三位皇孙、两位丞相及许多公卿大臣被诛杀,都城中被株连者数以万计,亦使得之后的政局发生巨变。
这样非比寻常的手段,往往咒术本身不会灵验,而是多被人利用来煽风点火制造混乱,以图从中获利——毕竟真正能掌握咒术使其灵验之人,少之又少。
道乐飘飘,坛场周围百官冷着脸虎视眈眈。坐在上座的皇帝于帘幕后观礼,不动声色。
北斗七星渐渐亮起来,接着是五星连珠熠熠生辉。在众道官呜呜咽咽的唱经声中,紫眠默念咒语,从手边锦盒里取出一枚银针,指尖微动,将银针缓缓扎入人偶脑门。那人偶身上写着燕王的名讳与生辰八字,如果线人的消息没有提供错误,则法术必能应验。
果然须臾之后,针扎之处缓缓渗出血红色。紫眠心里有了把握,神色一松,抬起头来望向天空。空中五星连珠,排在中间的太白金星光芒微弱,与其他四星相比显得微小而晦暗。
《乙巳占》中有云:太白主兵,为大将,为威势,为割断,为杀害,故用兵必占太白……体小而昧,军败国亡……
紫眠心一沉,知道这样的金星预兆了什么——只要他将咒术继续下去,一切都会改变的吧?
银针陆续扎进人偶的咽喉、胸口、腹、背、四肢……血色越渗越多,渐渐的染透了整个人偶表面。北边燕国的政权如果改变,一直对峙着的两个国家,都将迎来自己的转折点,孰胜孰负,都是天命……
夜色越来越浓。对于冗长繁杂的金箓斋来说,法事连开个两三天都属正常,可对于远远等在宫门外的龙白月,简直是度日如年。她不断挥袖赶着恼人的蚊子,焦灼的双眼紧紧盯着紧闭的宫门。一直站到双腿发麻,就在她快要灰心离开的时候,宫门总算打开了。
最先出来的是文官,个个面露倦容神色冷淡,似是认为这样的法事乃无谓之举。曹宰相走在最前面,身后影影绰绰,跟着许多拥趸官员。他甩着袖子往前走,面色铁青的冷嗤着:“哼,方伎之臣以薄术供奉,天文变异何得预国家大事?荒谬无稽……”
簇拥着他的官员们纷纷附和着,一群人走开之后就是武官出宫。龙白月远远的看见贺凌云跟在自己父亲身后,俯首恭听着贺正侍的低声教诲。
紫眠呢?怎么还没出来……她踮起脚翘首盼望着。一群穿着绿色官袍的伎术官走了出来,比起之前文武官员们贵气逼人的朱紫色官袍,绿色的袍子显得寒酸许多。这些天文官、书画官、医官们挤挤挨挨萎头萎脑的走着,跟在地位显赫的文武百官身后,哪里提得起半点官架子来。
直到连做法事的道官们都离开,龙白月这才看见紫眠走出宫门。他一个人落在最后,本该是这场法会的主角,此刻却只有明窗尘跟在他身边。他还没有走近,昏暗的夜色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有宫里散出的微弱光线映在他的法衣上,让他整个人在走动间闪着细碎的寂寞光泽。
宫门谙哑的吱呀一声,重重关上。紫眠垂首走出几步,忽然停下来回首望去——宫楼巍峨,巨大的黑影压在他身上,让落寞的他更显得孤立无援。栖息在宫殿屋檐间的神鸦这时候纷纷飞出来,黑影掠过紫眠身边,扑啦啦的振翅声打破暗夜的沉闷,呀呀怪叫着好似嘲笑。
看着紫眠孤单的身影,龙白月心下一痛,不由得迈出几步。然而当她看清他的动作时,急切的脚步却凝滞了——他并不理会漫天飞舞的神鸦,只盯着崔巍的皇宫,俊挺的侧脸轮廓线纹丝不动,指向明确——穿过那一道道的宫墙,深邃的后宫中有他想要的。
再一次被拒之门外了吗?可恨她无法帮他……龙白月指尖一动,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信笺——她真的无法帮他吗?
呼吸急促起来,破釜沉舟的决定浮上心头渐渐成型,让她忍不住虚晃了两下身子。她好怕,她多想待在一个远离尘嚣纷扰的桃花源里等着紫眠眷顾,可是她知道——他需要的并不是白月坊里那个只会弹唱调笑的龙白月。
如果除了如花美眷,她对他能有别样的意义,那该有多好!
而此刻机会就在她手里!——只是代价太大太大……
再料不到这份情会浓得令她无法自拔,她想要他的心,却更想带给他快乐。如果紫眠此刻看着的是月亮,她也一定会为了他去做偷灵药的嫦娥吧?
决定已经有了,就无需再去问他。龙白月咬咬唇,望了紫眠最后一眼,回身跑进浓浓的夜色里……
“你不再是我丫鬟了,连山月,”龙白月埋头收拾包袱,跳动的烛光里她的表情格外坚毅,“你可以回祁连山了……”
“啊啊啊,不要不要!”宝儿抱住头,满地打滚着闹腾,“我过惯了京城的热闹日子,才不要回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天天等着被猎人逮了做围脖。”
“我这一走,你一个人待在白月坊里,可怎么活?”龙白月叹息一声,打好包袱坐下摸她脑袋,“就你这顽劣性子,才艺不通发育不全,怎么经营妓坊?”
“呜呜呜……你好讨厌,为了男人什么都不顾了!”宝儿恨恨的抱怨。
“你不懂……”龙白月淡淡的笑笑,神色竟像极了紫眠,“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非关口口……”
不,也与口口相关,只是她想做的更多。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她总是惦记着离开,现在终于是时候了。最初的打算是赚够了钱与宝儿归隐田园,可这计划早在她心里有了紫眠的时候就行不通了。于是计划被她擅自篡改——她要想尽一切方法抓住紫眠的心,然后缠他一辈子。
而今知悉他的心愿,爱怜他落寞的背影,于是要为他入宫做医女,帮他如愿。
不论哪一种打算,都是她心境里最想要的,所以无尤无怨。
“好好的一千两银子,被你花得只剩下二百八十六两四钱五分了,”龙白月清点完毕,还是忍不住拍了一下宝儿的脑袋泄愤,“这二百两给你,剩下的我带走,你到底什么打算哪?”
“我要留在这里!”宝儿吸吸鼻子,下定了决心,“白月坊是待不了了,我打算退了房子,另租个偏远的小房子住下……等你回来。”
回来……她还回得来吗?龙白月苦笑一下。
“说不定哪天你就反悔了呢?”宝儿偏不信邪的念叨。
反悔?龙白月心一凛,一个人影模糊的从心底窜上来,却顷刻间烟消云散……她是反悔过一次,可这一次绝不一样了。
共同患难过,追杀、海难、山崩、绑架、撞邪……足足凑够了一曲新的《上邪》,她的爱恋却未减少半分。哪还有什么事能让她反悔?
入宫,既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她自己。马上就要十九岁了,她已经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感情。
所以她要抛却这十几年的卑贱身份,努力去成长起来。
即使他二人之间隔着重重宫墙,亦能将天涯当作咫尺。只要有一天她的灵魂能够挺直了脊梁,大大方方堂堂正正的陪在他身边,两个人一起将往后的岁月一步一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