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龙白月双目紧闭,她知道如果自己睁开眼睛,看见的不会是温煦的紫眠和明窗尘,更不会是大呼小叫的宝儿。
如今的局面正是这样——她的美梦破灭,以往的日子也无法回去。她的贪婪终于结成一枚苦果,此刻正狠狠的塞进她的口腔,卡着她脖子叫她吞不下也吐不出,只有窒息而亡。
就让她这样死了吧,她已经没有勇气再睁开眼睛面对现实中的一切了。
入鼻的空气潮湿恶臭带着血腥味,身下黏湿窸窣的稻草扎得她皮肤瘙痒,耳边老鼠吱吱尖叫让她皱紧眉,身子越蜷越紧。直到一只蟑螂顺着她的右脚一路爬上来,龙白月终于沉不住气,也像老鼠一样尖叫了一声蹦起来狂跳。
抓狂的尖叫引来一名狱卒,狱卒浑浊发黄的眼睛上下瞟了一眼龙白月,瓮声瓮气的冲她冒出一句:“醒了?大人要见你,出来。”
他掏钥匙开锁,丁零当啷的声音吸引了龙白月。她安静下来打量他——五大三粗胡子拉碴,又油又脏的衣服却不是官府皂隶的穿着。
“这里不是大牢吗?”她结巴起来,环顾四周。五花八门的刑具还带着血渍,镣铐锁链散了一地,当然是大牢。
等等,她做了什么要被关进大牢?她什么都没做不是吗?就算她擅自撕毁和宰相的契约,宰相也没有罪名叫刑部拿她下大狱吧?
“出来。”狱卒不耐烦的看她一眼,嘟囔着,伸出大手来拽她。
“别碰我!”龙白月躲开他,战战兢兢的走出牢门,回头又满腹狐疑的看了一眼大牢,跟着他往外走。
龙白月第一次下大狱,摸不清这牢房形制如何,反正走了几十步,就看见一道石阶,登上去开了铁门,门外是一条全封闭的曲廊,曲廊走到尽头,却是一扇寻常木门。
出了木门,竟然是山石垒砌的幽径,幽径尽头一洞通明,正通着外界。
狱卒将龙白月带到山石洞口,交给一名小厮。小厮领了她往外走,阳光刺得她半天张不开眼。小厮也不催她,在一边安静的等她适应。
龙白月缓过来,眨眨眼睛看清楚了四周,顿时呆住——这不是宰相府的后花园么?
宰相竟然私设大牢,公然违背王法?反应过来的龙白月慌忙回头,却见瘦石隽雅,林叶蔚然,浅紫色的藤花掩映着洞口,这样别有风致的去处,谁能想到内里暗藏乾坤?
这样看来,之前宰相到底念曹真是他儿子,囚禁在柴房里饿饭消磨他意志也就罢了。那牢狱刑具,才是他真正对敌的手段啊。她为什么会惹上这样可怕的人物?龙白月一紧张,不小心咬破了嘴唇。
小厮将忐忑不安的龙白月引到一处偏厅。她在拨珠帘的时候尽量不发出声音,一具人体仆地跌倒的闷响却吓到了她。
龙白月定睛一看,那遍体鳞伤的人穿着兵卒的衣服,他趴在地上,挣扎时脸朝龙白月这边转过来,此刻他满脸是血,龙白月却一眼认出来,那竟然是之前在沼泽边一掌劈昏她的男人。
这时候龙白月哪顾得上幸灾乐祸,当她一对上宰相阴鸷的眼睛,立刻像被人抽了筋,脚下一软就跪在地上:“大人恕罪……”
她的额头抵着冰凉的大理石地面,冷汗潸潸而下。
“婊子无情,你违背老夫也不奇怪,”座上宰相瞥她一眼,冷哼一句后就不再理她,掉脸看着被自己惩罚的手下,“说吧。”
“大人,公子被我们逼进沼泽,属下当时命人搜了三次,之后留人守了十天也没看见动静,”那人奄奄一息,“属下以为他们从别处逃走了,就没向大人禀告……”
“十天不撤人,你在明他在暗,活活把他逼死了……”为了掩饰颤抖的双手,宰相用力握住太师椅的把手,半天青紫色的嘴皮才微微翕动,“那个孽障……”
“大人,属下罪该万死……”趴在地上的人内伤不轻,忍不住吐了口血涎,还不忘扯了袖子擦掉。
“你不会做事,下去,把权力交接给副使。李家药铺那九条人命,也是你做事太过惹的麻烦,这次务必得处理干净了。”
“是。”那人挣扎起身,踉跄着跌出偏厅。
“大人,气不顺伤肝脾。”伺候在一边的师爷幕僚慌忙奉茶。
“那个妖道,这次竟敢跟老夫如此放肆,非死不可……”宰相接过茶,呷了一口,“……龙花魁。”
龙白月此刻趴在地上身体早僵住了,听见宰相的命令也没法反应。她从方才得知曹真他们的死讯,眼泪就一刻不停的在淌。
宰相努努嘴,一个家丁立刻走上前,拽住龙白月的头发,一把将她拎起来。
龙白月头皮吃痛,身子不由自主的直起来,她本能的护住发根,蒙蒙泪眼正对上宰相。
面对宰相的不动声色,她连怎么求饶都忘了,只知道痴痴傻傻的流眼泪。
“并非老夫不懂怜香惜玉,龙花魁,事情到了这份上,我们两家都不愿意看到,对否?”宰相端着茶又喝了一口,将茶杯递给座下幕僚,“这都半年了,龙花魁,你收了钱没好好做事。”
“大人,”龙白月这时候终于哭出声来,声音支离破碎的回荡在偏厅里,“银子我不要了,我愚钝,大人的吩咐我办不到……”
“那个妖道拿什么收买你了?”宰相冷着眼看她,“龙花魁啊,我府上大牢你也去过了,李家药铺九口人死在我府里,这事我也没瞒你,你懂这叫什么吗?你乖巧,我当你是心腹。”
不对她隐瞒机密,不是当她作自己人,而是在提醒她,现在想下船,只有死路一条。龙白月不是不明白,只是她曾对着紫眠下过一次决心,对着他温润的眼睛,决定自己今后的方向。她不要反悔,哪怕脚下踩着悬崖,她也想拼过这次。
她有过遗憾,她也懦弱,可跟着紫眠的这些日子,她看过那么多矢志不渝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叫她明白,为了坚持,死也并不是可怕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她临了悬崖,还是怕得脑子一片空白?
她好象看见了沼泽里曹真和芳奴搂在一起,最后一刻也心满意足的笑着,连芦苇的清香都在鼻息间萦绕。
她咬住牙,在这一刻把所有勇气都提到胸口,看着要她答案的宰相,木然开口:“我办不到,银子我不要了……”
还没说完,一道疾风就从耳边划过,一记耳光抽在她脸上。拽她头发的家丁松开手,龙白月瘫在地上,口角一股咸腥滑下,被她默默咽进肚子里。
“头抬起来。”座上宰相岿然不动。
“我办不到……紫眠大人师承上清派,根本不近女色;他夜里打坐卯酉时沐浴徒弟都在身边,他食不知味不爱酒水,我根本找不到机会。”龙白月捂着脸,头也不抬,像着了魔一样替自己辩白。她跟着紫眠半年,和他一起生活,宰相的阴谋让她时时不安,她潜意识里也许早就替自己想了这些理由,此刻才能竹筒倒豆子似的不经大脑说出来。
她的话让宰相沉吟半晌,既而他开口问她:“你说食不知味,是什么意思?”
龙白月回过神来,心里暗叫糟糕,一时却圆不了话,只能吞吞吐吐着:“他,他舌头不大灵……”
一边有师爷对宰相耳语。宰相的面色越听越缓和。
龙白月却越来越不安。她竟然不小心说出了紫眠的弱点,怎么办?宰相不会想对紫眠下毒吧?不对,天下多的是无色无味的毒药,和紫眠有没有味觉又有什么关系。她竭力给自己开脱着,寻求自欺欺人的慰藉。
宰相听完师爷的话,竟然和颜悦色的对龙白月开口道:“很好,龙花魁,你下去吧。”
宰相的态度急转,龙白月更是无法放下悬着的心。她失魂落魄的站起来,任由家丁推着她往外走。她好像行尸走肉一样飘出宰相府,整颗心紧揪着,越想越是后怕。
她刚刚做了什么?紫眠是不是已经被她害了?
她想挽回什么,可仓皇着回过身,宰相府的后门已经在她面前关上了。
龙白月茫茫然的站在街口,半天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她往白月坊走,却在快到的时候停住,躲在街角远远的看白月坊的招牌,觉得那烫金的大字很陌生。那里是她的家,可她已经不想回去了。
她看见宝儿幻成人形,没心没肺的叼着串糖葫芦踱进白月坊,蓦地心口一紧,眼泪又掉下来。那是她的亲人,可此刻她想对着的人不是她。
龙白月攥紧拳头,咬咬唇,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走。
紫眠的府邸空无一人,他们还没回来。船就停在岸边,可龙白月上不去。她索性席地而坐,抱着膝等紫眠回来。
岸芷汀兰,乌木大船泊在岸边,微风吹过,湖面波光粼粼。紫眠的府邸其实很好看,没有雕梁画栋,却是别具一格。龙白月傻傻的笑起来,想着她初见他的狼狈,想着和他在一起碰上的种种风波,假如她没有遇见他,现在又该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
大概会照旧风流快乐,终日执壶调笑,纸醉金迷,只是没有心跳。
“龙姑娘!”背后有呼声传来,是明窗尘的声音。
她回过头,看见明窗尘向她张扬着双臂。紫眠默不作声的在窗尘身后看着她,看得龙白月只觉心口怅然若失。
然后他向她走来,步伐、行动、眼神、气息,又将她空虚的心注满。
龙白月笑起来,嘴角上扬,纤长的睫毛投口口影,遮得她瞳仁不再分明——迷阳城、惑下蔡。然而这样的笑在紫眠距离她五步开外的时候就消失了,因为她没忘记,她和他在一起是因为一个阴谋。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送你回来的人怎么没让你上船?”紫眠见龙白月孑然一人等在船边,神色里透出不快。他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船,一个行伍出身的人爬上船放船板应该不是难事才对,竟然对她这般怠慢。
“没事,我一个人等等也好,挺清静的。”龙白月笑笑。
紫眠发现龙白月脸颊发红嘴角青肿,心下诧异:“你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她差点忘了自己挨过打,伸了手想挡住脸,又尴尬的把手放下。
紫眠看着龙白月胆怯闪躲的眼神,心底就有了个大概。他触怒了宰相,不管龙白月和宰相之间有什么渊源,总之她是被自己拖累了。
他默默看着她,心里泛着歉疚。
“上船吧。”紫眠看船板已经放好,闷闷的转身上船,龙白月乖乖跟在他身后。
世事的变化可不会受到龙白月心情的影响。如今京师上下是一片欢天喜地。瘟疫被控制住了,灾民很快痊愈,紫眠被当成了神祗一样的人物供奉。不断有百姓送瓜果礼物来,紫眠命明窗尘闭门谢客,可每天清晨只要打开府门,门口总是堆满了供品,还留有百姓烧香的痕迹,叫他们哭笑不得。
瘟疫的真相被解释成了尸毒污染水源,曹真和李芳奴的尸体无人认领,被当作无名尸体合葬在一起。李家药铺的人命被统计进了瘟疫死亡百姓的名单,宰相救治瘟疫时不拘一格知人善用,受到了避暑归来的圣上的嘉奖。
自始至终紫眠都忙于救治瘟疫,李芳奴的怨灵在宰相府中始终没有作祟,不知是不是因为曹真的关系。瘟疫过后他们的怨魂从此飞散,真相就此沉埋,在表面的荣光与欢喜的照耀下,哀痛变得渺小轻微,转眼间就烟消云散。
明天就是紫眠去宰相府设坛做大醮的日子。按照龙白月的心思,紫眠真不如袖手旁观让宰相死了算了。奈何紫眠说了:“我不是关心宰相,我是心疼那九条冤魂。”
龙白月在饭桌上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明天去宰相府,大人饮食上要注意,我不是说宰相府做菜口味有个啥毛病,我是说宰相……”
她说不下去了,握着筷子的手直抖,饭都挟不起来。
紫眠好象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微笑着看她,声音一如往日般温煦缓和:“我知道。”
龙白月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继续埋头吃饭。
紫眠看着龙白月,半天也不移开目光,末了,他还是打破沉默:“龙姑娘,你来我船上也有段日子了,记忆无法恢复,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
龙白月愣住,抬头诧异的望着紫眠。
“再说,就算记忆恢复,往后的日子,你也需要做些营生。这次瘟疫里你帮了我不少忙,我觉得你性识慧了,有这个天赋。太医署一直在招女医,条件是二十岁到三十岁没有婚配的官户婢,我觉得你条件合适,正巧太医署的博士我都认识,所以已经将你的名字报上去了。”
龙白月失神间掉了一根筷子,她好容易回过神,慌忙将筷子捡起来:“对不起,我……我……”
明窗尘在旁边一张脸苦兮兮的:“师父,为什么忽然让龙姑娘去学医啊,就在船上住着不是挺好的?”
“窗尘,龙姑娘毕竟是女子,和我们住一起不方便,而且,也耽误她终生。”
将她赶下船,或者送她学医进宫,就不耽误她终生了?龙白月苦笑。
紫眠看着龙白月落寞的样子,也于心不忍,他捏紧筷子,忍下心中的不安。他告诉自己这么做是对的,对他,对龙白月,都好。
他不在信州龙虎山上清宫潜心修道,坚持接受了信州道录的征召到京城司天监受职,有他自己的目的。为了这个目的,他势必还要和宰相周旋下去。宰相对他不利,他可以忍让;加害他,他自信也有本事化解。所以,当他知道龙白月很可能是宰相的一颗棋子的时候,他按兵不动,也游刃有余。但这女子是好人,她即使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依旧乐观善良。
日久天长,他已经无法再当她是颗棋子。她有血有肉,会受伤害,没有防身保命的本事,却偏偏夹在他与宰相之间,他已经开始投鼠忌器了。瘟疫中她发生了什么,她不说,可那肯定是冰山一角,往后会有更大的风波袭来,他若自顾不暇,她怎么办?
如果她对他冷血冷心,他此刻也不用如此优柔寡断,可她欲言又止的关心让他知道,她已经偏向他了,对宰相的背叛,很可能是豁出性命的冒险。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理由留下她呢?
再说,他为什么要找理由留下她呢?
即使已经习惯了她的一颦一笑,但她就如同世间的一草一木,再如何美好,也终有来去,哪能长驻?所以,她的善意让他不舍,却更让他不能留。
“既然龙姑娘不反对,那事情就这么定了。”紫眠看龙白月霜打了似的发蔫,也跟着不自在起来,慌忙放下筷子起身离席。
谁说她不反对!
当龙白月一个猛子跳将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她躺在凉席上失眠到三更的事情了。她对着月亮龇牙咧嘴,无声的破口大骂了半天。之后,她很颓唐的又坐回凉席上发愁。
紫眠撵她了,她沮丧的头也抬不起来。她该怎么办?她不想离开紫眠身边。
“问题是,他把我的名字都报给太医署了,铁板定钉了呀。”龙白月瘫回凉席上装死,却在电光火石间又坐起来。
她可以去求宰相!她脑袋里竟冒出了这个主意。
现在也只有宰相有这个权势挽回局面,管它是以毒攻毒还是饮鸩止渴,两害相权取其轻,她可以试试不是吗?
可是,心底也有个声音在小小声的告诉她,现在抽身是对的。她被宰相安排在他身边,又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有一天他二人再针锋相对,她的身份被曝光,那她该何去何从,紫眠还不恨她入骨?
“被他恨会是什么感觉呢?”龙白月自言自语着,“那温水也会憎恨人吗?对宰相都仁至义尽的,啊呸呸呸,我干嘛要他恨我,龙白月你贱不贱?”
可是,离开他,还会有再在一起的一天吗?现在都已经够遥远的了,分开了,恐怕以后真的会就此行同陌路。她是决心跟着他的方向,可是,他这次给她指了一条远去的路,她该不该听话?
龙白月愣神了半天,忽然又羞又恼的按住自己的眼角:“还有,谁是二十岁到三十岁啊,我明明才十八岁,我有那么显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