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经常见不到你父亲。”朝瑜阁的院中有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沈氏命人打了个和姜韫在边境小院中的同款秋千,那个是姜珩在妹妹小时候给她做的。
薛宝儿正坐在秋千上,听到姜韫的问话,眼圈一红又要哭出来。
等佩兰拿了点心过来,小女孩登时就把伤心事抛在了脑后,但还是闷闷的小声道:“爹不喜欢我...”
姜韫还不至于为了满足好奇心去为难一个小姑娘,闻言只叹了口气。
薛宝儿几乎就是缩小版的韩氏,虽然才九岁却已经初具风华,大概是没怎么与外人相处过,刚开始说话还有些磕磕绊绊,但她见姜韫不似家中的婶婶们那样凶悍,便卸下了几分心防。
从薛宝儿口中,姜韫也大概知晓了她这位表姨母在家中恐怕过的很艰难,薛家孙辈的长子是庶出,直到四年前韩氏才给女儿生出一个弟弟,但薛老夫人不喜这位儿媳,连带着不喜肖母的薛宝儿。
而在薛老夫人的默许下,儿子房中姨娘通房不计其数,她甚至大部分时间亲自点名要这个儿媳在身边侍奉,并且将嫡孙自幼养在了自己膝下,不让他们母子见面。
所以这不是来挑衅,而是来...找自己母亲撑腰的?
姜韫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有些荒唐,但这次她没有猜错,韩氏在崧高院哭得都要晕厥过去了,从在砚山书院读书说到姐妹情谊,又从沈老夫人说到亲缘血脉,眼见沈氏就要心软,她突然哭着来了句:“若伯爷没有娶我,表姐怎会遇到侯爷,成为人人艳羡的侯夫人......”
沈氏气笑了,好不容易升起的一点怜惜散了个一干二净,她冷冷的命人送了客,直到夜间用饭都觉得胸口堵着一股子郁气。
“她怎么有脸说出口的。”沈氏道:“难不成我还要感谢她当初夺了我的亲事不成。”
当初沈老夫人心肠好,何况又是族亲,便将韩氏收留下来,顺便与女儿作伴。
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沈氏终于能过一把当姐姐的瘾,于是上到读书,下到生活琐事,她都替韩氏安排得井井有条,可以说就是许多人对亲妹妹都没有这么妥帖,老夫人看在眼里,也就对韩氏更多了几分疼爱。
万万没想到,那时安宁伯嫡次子来砚山求学,老夫人看中他的才貌品性,有意为沈氏说亲,却在几乎快过定的时候被韩氏截了胡,不说安宁伯府不同意,就是老夫人也气得重病一场。
偏生薛二郎铁了心要娶韩氏,一系列事情过后,安宁伯府还是让她过了门,从此两家再无来往。
沈氏冷着一张脸,就是庄妈妈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姜韫四肢并用的爬上了母亲的床,轻声细语的哄着她:“娘快别气了,依我看啊,安宁伯夫人未必就是抱着求你马上原谅她的目的来的。”
女儿拱在怀里,沈氏的怒气平复不少,闻言道:“这话怎么说?”
姜韫道:“昨儿个您才说和她不熟,今天她就上门了,可见安宁伯夫人这些年来交好的人家不少。”她将今天从薛宝儿那处听到的话一一与沈氏说了:“以前外头有传言说她与外祖有旧,这事稍微一打听就知道,可她到底是什么身份,沈家自不会往外宣扬,二来安宁伯府也不会希望外人知道现任伯夫人是个孤女...他们在乎的,不过是咱们府上的态度罢了。”
沈氏说到底是个重情的人,韩氏再怎么样也是她当亲妹妹待过的,颇有些当局者迷的处境,女儿这么一说,她也就想明白了。
姜家如日中天,寻常女眷想见上沈氏一面都得提前许久递帖子,安宁伯府自嫡长子去世后就逐渐落魄,偏偏众人眼中没本事扛起爵位的二房当家夫人可以直接进入姜家,这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果不其然,韩氏回到安宁伯府后,不光几个妯娌,就连老夫人对她的态度都有所改善,虽然还不让她见孙子,但也不会再阻止她做些小衣服小帽子之类的。
韩氏又是欣慰又是伤心,看老太太的态度,她这辈子是别想将儿子养在身边了,想到这里,她目光流露出片刻的哀伤,不过,一会后却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她的眼神又渐渐坚定起来。
不,只要能讨好那个人,区区老太太又算得了什么。
韩氏打定主意,将目光放在了最受沈氏宠爱的姜韫身上。
姜韫早就将韩氏抛在了脑后,她这会正和沈氏清点侯府在京中的产业。
本朝的宫廷建筑群沿袭前朝,因此百官为了上朝方便,多在靠近东市的地区置办宅屋,加上各地的驻京办事处和吏部选院,以及国子监一些教育机构多与其相邻,民间便多说东市为贵,西市为富,皇帝当初为了姜城这个义弟能方便管理,干脆赏了他东市半条街的铺子,其中沈氏大多用来出租,只有银楼,衣庄和胭脂铺三家自营。
掌柜和管事们大多是第一次见到东家,他们有的是沈家世仆,有的原先就在铺子做事,因本就经营多年,自有一套流程,便被沈氏留了下来,而衣庄的掌柜更是女子,姜韫今儿个身上穿的样式就是这位华掌柜亲手画的花样。
她觉着对方的设计很符合自己的审美,毫不吝啬的给了个大大的笑脸。
华掌柜颇为惊讶的看着这位传闻中跋扈的小东家,不由自主的回了个笑容,紧接着又恭敬的垂下头去。
沈氏手中翻看着这几家铺子的账本,挑选着问了些,沈掌柜恭敬的道:“因明年是圣上千秋,单子已经排到几个月后了,眼下库里存的金银倒有些不够,不知是去钱庄兑还是...”
京中贵人多,生意最好的当是银楼。姜韫知道古代银楼不仅仅是打造银器,而是但凡金银玉石各类首饰都能做,沈氏摆摆手:“开了库房取便是,正巧这次从永昌府运了许多玉石回来,你去挑一些打成首饰,最好的那批送到府上来。”给女儿访友用,至于更好的那些早已进了姜韫的私库。
沈掌柜家人世代都在沈家做事,早早被赐了家姓,最是忠心不过,闻言赶忙应是。
“那人手调动这方面夫人可有安排?”沈掌柜斟酌了一下,决定主动开口,先前是东家不在京城,自己受远在金陵的老夫人,也就是夫人的母亲之命代为打理,此时人正主回来了,也到了该交换权力的时候。
饶是其他几个管事不太敢开口,此时也削尖了耳朵听着,只听沈氏不甚在意的道:“原来如何便如何罢,总归只要尽心做事,便是我姜家的功臣,做生意的讲究的是个言信行果,只望诸位莫为了一点钱财,影响我姜氏的名声。”
沈氏不是喜欢将所有事情都抓在手上的人,所以只要底下人忠心,她乐得给人一些甜头,只是她最不喜靠着背后权势便横行霸道之徒,而天子脚下,最不缺的便是这类人。
管事们先是松了一口气,闻言又是一凛,恭声应是。
沈氏满意的合上账本,又逐一问了些匠人和库存方面的问题,这才让他们散去。
姜韫好奇的问道:“既然大部分都租出去了,为何还要留几间,边境和京城这么远,真要有什么事不是鞭长莫及么。”
沈氏点了点她的额头:“还不是因为你。”
姜韫吃惊的开口:“因为我?”
沈氏笑着解释道:“当初我也说全部租出去,陛下给的地段好,每年光是租金都够你父亲好些年的俸禄了。”
这就触及到姜韫的知识盲区了:“爹的俸禄很低吗?”
“不低,但朝中又有几个人是靠俸禄吃饭。”沈氏觉得很有必要给女儿扫盲,她隐去下官孝敬,以及一些灰色收入,向女儿科普了一下俸禄和职田:“...加上为官的多是世家子弟,除了祖产外,族人还会另外做些生意用来回馈本支。”
古代大多都是以家族为单位生活,姜韫感触不大是因为姜城早已不是姜氏子弟,加上因为新帝出身低,跟随他的那一批人大多都没什么根基,几乎完全是靠武力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何来家族可言。
而在这个年代,宗族代表的就是血脉和地位,没有碑位可堆成山的祖先可祭拜,那就融不进世族贵胄的圈子,没看到多少手握兵权的将军们向世族女求个亲都难如登天么。
沈氏道:“你爹说咱们终归是要京城的,届时你需要新衣裳,新首饰,还有各类胭脂水粉,若自家有铺子,可就方便许多了。”
姜韫没想到平日里看上去不拘小节的便宜老爹私下竟如此细心,当下感动道:“怪不得娘当初会看上爹。”
沈氏掐着她的脸笑。
说起来她还要感谢韩氏,要不是韩氏抢了那薛家二郎,自己怎么会遇见夫君,而父亲母亲也在觉得对不住她的心态下,不拘泥门第之间,允许她嫁给那会被姜氏赶出京,沦为一介武夫的姜城。
可见有时候失去一些东西,焉知不是将来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