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十二年,姜韫还是无法习惯亥时就熄灯的日子。
姜夫人沈氏是个很称职的母亲,回京后唯恐女儿认床,日日都是亲自将她哄“睡着”方才回自己的屋子。
天知道当初一朝从大学毕业就遭遇车祸的姜韫,刚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变成了短手短脚,只会嗷嗷大哭的婴儿时有多惊恐,何况每天还有无数穿着古装的生面孔在房间穿梭。
穿军装的男人将自己小心抱在怀里,稚嫩的少年们害怕爹爹脸上的胡茬扎到幼妹,一个劲跳起来表示自己也要抱。
随后又日渐从仆从们的交谈中得知父亲是权势滔天的开国将军,母亲是清流世家的嫡幼女,后宅没有妾室,两个兄长都是亲的,自此,姜韫决定这辈子要安稳的选择躺平,于是自幼哥哥们早起习武时,她睡到辰时末,而哥哥在随着父亲领兵抄敌军家时,她在家抱着那些盛满古玩玉器的箱子数珠子。
姜韫想起自己那些还未整理的箱笼,一时更清醒了。
按照母亲的话来说,从今以后她们便要在京城长居,便是爹爹哥哥们明年开春也要启程,所以此次回京不仅拨了两千人,光是箱笼都绵延数里,而随行的更是有诸多武将家的女眷,前些时日在进宫面见完赵娘娘后,光是应各家递上门的帖子都花了许多时日,直至今天方才安静下来。
只是让姜韫好奇的是,听说姜家尚有族人在京城,却从来不听母亲提及此事,便是问她身边伺候的庄妈妈,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句“都是些经年旧事,总归如今已经没了交集......”
不等她得到答案,宋贵妃给定北侯家赐下宫女,转而被送到乐坊学舞的消息已经如风一般传遍了整个京城。
钟粹宫内,一袭蓝色宫装的女子气的打碎了手中的茶盏。
“姜家简直狂妄!”
九公主刚出生不过两月,宋贵妃的身子还略显丰腴,但丝毫不影响她的容貌,哪怕在一群年轻的宫妃中,依旧算得上姣姣,反而还更比她们多了几分独有的风韵。
能荣宠后宫多年,她自然不是什么无脑之辈,赠送宫女此举不过是试探一下姜家的态度,以往但凡武将家眷回京,珠宝财帛,宫女长随哪家不曾收到过,像淮阴侯甚至还从教坊带走了数个美人。
当然了,拒绝的主母也有,可像沈氏这般直接将人没入乐坊的确实独一份,这岂不是下她的脸面!
心中越想越气,底下坐着的几位夫人不敢说话,她们都是宋家妇,今儿个是随族长夫人来看望贵妃的。
看着喜怒形于色的贵妃,作为宋氏冢妇的宋夫人心下叹了口气,到底是旁支的庶女,哪怕丈夫成了皇帝,居移气养移体的过了几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还是比不上世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女儿。
“娘娘近来气性大了些。”宋氏嫡支立于京城已有数百年,能嫁入长房,宋夫人本身就出身贵胄,贵妃还在嫡母手底下讨生活的时候,她光是奶母都有三个了,因此并不惧对方的威势,反而谆谆道:“定北侯是陛下近臣,您是宫妃,本就无甚交集,既早知其家中后宅安定,送些小厮仆妇也就罢了,何必送宫女,徒惹人家不快。”
这事一早她便不赞同,要是定北侯在京中,此事尚有一两分希望,可男主人都不在,你送美人给谁看,何况同为女子,她是极厌恶妾室通房之流的,前朝皇帝风流多情,每日沉醉于男女之事,上行下效,彼时朝中妾比妻贵,宠妾灭妻之事多有发生,宋氏家风严谨,虽不至于那般,但如今的长房还留有五个姨娘。
想到这里,宋夫人语气严厉了两分:“陛下宽宥,善待不曾与诸侯们有所牵扯的官家子弟,甚至允许他们入朝为官,如此您更该安心待在后宫,好好替陛下繁衍子嗣,而不是整日里摆贵妃的威风。”
这话就说得有些重了,宋贵妃袖中的指甲狠狠的陷入掌心,可她知道宋夫人说的句句在理,何况一路征战,投诚官员进献的女儿众多,为何只有她成了贵妃,还不是因为她姓宋么。
可她仍旧不服气:“沈氏不过是臣妻,我可是陛下亲封的贵妃!”
“可她的丈夫也是陛下亲封的定北侯。”宋夫人打断了她:“当初为了明哲保身,多少世家隐回族地,就是有从龙之功的,那大多也是陛下兵强马壮的时候了,哪比得上起事时就是陛下义弟的定北侯。”
她很想说一句你脑子糊涂了不成,但到底还是忍下了。
宋夫人尽量心平气和的道:“我知道你还念着当年北境的几个将军因为疾援宛城将你留在庄户那件事…但那跟定北侯有什么干系,你迁怒得未免太广,先前我不说此事,一来是因为你心中有怨,送几个人而已无伤大雅,二来则是朝堂上说到底还是咱们世家说了算…”
她看着宋贵妃:“可如今不一样了,明年陛下大寿,此次随沈氏回京的女眷家族中的兵权…说得大不敬点,再打一次江山也尽够了,陛下让她们此时回来未免没有牵制的意思,因此自然要给些补偿,你且看着罢,这阵子总要打几个出头鸟的。”
宋夫人料得没错,第二日一上朝,就有人出头弹劾定北侯,直指他治家不严,纵使家眷以犯宫妃,另还有扰乱户籍等等。
远在边境的定北侯难得悠闲的指点儿子们武艺,冷不丁收到信后,很是欣慰的遣人送了几个裁衣裳的师傅回去,并表示女儿自幼在边境长大,既是赏舞,想必更喜欢循着边境的风俗,正好让这几个师傅给学艺的宫女们做几身合适的舞衣。
那弹劾的官员气得吹胡子瞪眼,直骂其嚣张无状,定北侯只当没听见,就连姜韫也听得直乐。
至于说扰乱户籍,此事倒可大可小,当今籍贯是严格区分的,共分为贵籍,良籍,商籍,奴籍,贱籍五种。
世族官宦为贵,小吏和普通百姓为良,商籍和奴籍自不必说,乐坊舞伎皆为贱籍,而不论宫中还是民间的乐人统一划分成贱籍,其中大多是前朝罪臣的女眷及后人。
而本朝宫女非良籍不得入,到了一定年岁便放出宫自由婚配。
混淆户籍是大罪,当然这只是于常人而言,端看上位者的态度罢了。得知皇帝没将弹劾放在眼里,反而把官员申饬了一顿。
这时候就是连政治嗅觉不敏锐的人也察觉到了皇帝的态度,一时间姜家门庭若市,就连宋氏都派了人来送礼。
登记,造册,入库,除了宫中和各府送来的礼品,还有来时的箱笼也要一一清点。
“这扇屏风就放你屋中罢,正配前儿个打的那张书案。”沈氏向来热衷打扮女儿,好不容易得了空,这会便拿着入库的单子一一在上面划着圈,黄花梨五屏风式的凤纹镜台,红漆嵌珐琅面梅花式样的香几,孟夫子的书画真迹...三笔两画下统统进了姜韫的朝瑜阁。
除了各种珠宝古玩,姜韫还在母亲手中的册子上看到许多不动产,城东占了半条街的铺子,京畿和江南的几处皇庄,足有三千亩的爵田,甚至还有一溜串管事名单,按照沈氏的话来讲,早在新朝初定时,许多房产便源源不断的到了定北侯府手上,只不过因为北境离京城太远,是以大多由宫中派了人打理,产出所得每三年送往边境一次。
女儿已经到了该学习管家的年纪,像算账理册这类事,沈氏从不避着她,毕竟于大族女眷而言,琴棋书画多用来陶冶性情,针黹女红也自有陪嫁的丫头婆子,只有管家算账才是立身之本,于是姜韫虽然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看到母亲面前厚厚的几叠账本时,还是蹬大了眼睛:“这么多!”
沈氏失笑,指着她身后的几个箱子道:“还有这些呢。”
战争积累的不只有军功,还有财富,姜城征战多年,累积下来的财富不知几何,加上家里就这么几个主子,吃的用的再是精细也占不到大头。
边境不比京城,那里还有许多这两年才堪堪吃饱的百姓,不说姜城与士兵同吃同住,就说下放到那里的京官,即使是世家出身的,又有哪个敢大兴土木,没看到将军府最多也只是得个占地面积大的好处么。
像如今侯府这般三步一假山,五步一楼台的设计,姜韫也就前世在剧中瞧见过。
沈氏将朝瑜阁安排在了离主院最近的地方,当然,其实她希望女儿与自己同住,但姜韫表示自己今年已经十二了,该有自己的院子,于是在沈氏幽怨的眼神下,她兴致勃勃的指挥着仆妇们安置她的箱笼。
“西厢就作书房罢,正好将娘昨儿个给我的画挂上。”
“元英送我的衣裳首饰单独收着,不然她定又要问…”
“小厨房暂时不必备了,爹爹哥哥们都没回,我要去崧高院和娘一起吃。”
朝瑜阁的人口其实很简单,贴身伺候的佩兰松兰,二等的司棋,司琴,司书,司画,另三等丫鬟八人,并数个洒扫的小丫鬟和婆子,其中洒扫的那部分大多是最近新买进来的,身家背景干净,但还需要府里的妈妈们□□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