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嬷嬷的底细藏的好深,若不是上辈子如缺亲身经历过那些先知之事,她也未必能猜到宋嬷嬷原来是谢家的人。那颗钉子埋的那样早,也那样的深。
宋嬷嬷不是母后的陪嫁嬷嬷。
彼时谢芸还是太子妃,居东宫不过三载,就像是林中鸟儿入了金丝笼中,那时谢芸还年轻,又是少女心性,她甚至还没有生下如缺的哥哥如凛。谢芸和宠爱她的太子下江南微服私访,正巧遇见二十出头的老姑娘卖身藏父,故事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老套又俗气。
心软的谢芸收了还是姑娘的宋嬷嬷,那时穷苦人家的女儿未成亲前是没有名字的。谢芸因着是冬日避寒遇见的宋嬷嬷,便又给她添了名叫“冬春”,意味着逢冬迎春,是苦尽甘来的好兆头。
即便是如缺历经家仇国恨的风雨,重活一世见过乱世之中群雄并起的时代,如缺也要赞一句世家的智慧,远非寻常人家能相比。宋嬷嬷和母亲的相遇,自然顺当,任谁也想不到,萍水相逢的路人,竟然也能是世家做下的,环环相扣的局。
对于这个年近五十的老嬷嬷,如缺心绪很复杂,宋冬春虽然是谢家的人,却也陪着母后在深宫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宋嬷嬷恪守着世家的家训,鞠躬尽瘁的当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全不在乎世家是否往外扔骨头——但也曾用沾满鲜血的手颤颤巍巍的为母后和哥哥收敛遗骨,最后更是一头撞死在母后的棺木上,殉了主。
如缺喜夏,也穿的衫轻,她懒懒靠在宽敞藤椅上,薄粉的指甲轻轻点在扶手上。
宋嬷嬷来后行了礼,规规矩矩的低着头,不曾主动开口说过一句话,世家不仅家大业大,就连调教仆从都是别有一套路数的。照理说,宋嬷嬷是跟过母后的老人了,就算是如缺撒娇讨宠的要过人来,也得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尊她几分,可如缺的态度算得上是轻慢了,而宋嬷嬷仍然是不急不躁的模样。皇家礼仪同世家相比并不严苛,宋嬷嬷能做的这样好,前世的母后当真看不出来那些言谈举止的得体,是出自世家的手笔吗。
如今两厢沉默,好像那段昔日相处的童年时光还恍然如昨,尤其是嬷嬷行了礼,如缺还没应声的情景,尴尬又诡异。
“嬷嬷几时跟的母后了?”如缺的声音晕开在夏日的蝉鸣里,声音低的很,带着点哑。
“回殿下,是先帝还在的时候了,嘉兴三年。”公主殿下没说让她起身,宋嬷嬷就一直弓着腰,她保养的比寻常嬷嬷好很多,即便年近半百也风韵仍在,鬓边几缕银白发丝工工整整的束在耳后。仪态更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的继续行着礼。她不曾开口询问,为何往日黏着她做糕点吃的小公主,不过是几日没见,怎么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宋嬷嬷被如缺要过来,守着她这个“天真无邪”的公主,原来盯守母后的线人便缺了。棋子星罗密布,想必世家很快又能补上新的人,但怎么说也是,宋嬷嬷这颗埋了二十多年的棋子丧失了它原本的作用。世家的眼界宽广,如缺身边未必没有守着她的线人,贸然招来宋嬷嬷纵然会打草惊蛇,不如说是如缺对世家,或者说是对谢家的小小试探。
她在赌,那个高高在上的外祖家未必同其他四大世家一条心,五大世家确实同气连枝,但并不是壁垒森严,牢不可破。同姓之家都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龌龊和矛盾,更何况分居五地的异姓世家呢。
上辈子是颜家输了,所以被五大世家蚕食瓜分,最终推上去的傀儡皇帝是北武家的小将军。倘若最终的结局,赢得人是她呢?
“近来总是梦魇,回忆起少时和嬷嬷相处的时光,总觉得想念,所以才将嬷嬷要过来。”如缺给出的理由合适又妥帖,只是她这种敷衍轻慢的态度,倒不像是把人要过来,而像是伺机而动的蛇在盯守属于自己的猎物。
“公主小时候小小一团,整日里要吃奴婢做的桂花糕……”宋嬷嬷低着头,如缺辨不清她的神色,但那声音惆怅又温柔,好似在襁褓中,如缺曾听到过这种熟悉的音调,无数次在耳边哼唱着歌谣。“公主想做什么,就大胆的做吧,奴婢……不会碍着殿下的。”
如缺没听老嬷嬷模棱两可的话,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将宋嬷嬷要过来也只是试探,并没有想化敌为友,将嬷嬷收为己用,一是她手段稚嫩比不过世家那些老奸巨猾的算计,二是即便嬷嬷是将来被如缺感化真心投诚,如缺也不敢用。与其用一个定时炸弹,不如将她晾在一旁,如缺念着上辈子的敛骨之情,也记着她的背刺之仇。
“那还要劳烦嬷嬷以后还在小厨房里做我爱吃的零嘴。”如缺兴致缺缺,吞下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皇家的吃食总是精致漂亮,西贡的水果她吃不惯,甜的发腻。
自重生以来,如缺总是很容易的陷入梦魇,有时是连绵的大火烧断了雕梁画栋,她一直在无尽的长廊里奔跑,最后的最后,她踉跄着扑倒在地,无声的哭泣。
梦境重叠现实,这并不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也许是悲伤的事情太多,如缺又记不得是哪次,眼前还是那张熟悉又清俊的脸。
“公主殿下,您贵为国之千金——”沈路身穿五品官袍,清冷的眼角眉梢缀着薄怒。兴许沈路怒到极致,也只能让人看出这些情绪来,旁的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为什么生气呢?
气她明明身为国之千金,却总是低声下气的哄着沈路,还是气她如今跑的太急摔在眼前失了体面。
总是要颜如缺猜,颜如缺又总是猜不对。
沈路确实是芝兰玉树,皎皎君子,更衬得趴在泥泞里的颜如缺卑微如尘埃。那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她再也不想要。
如缺睁眼的时候天只有一线光亮,过几日便是祭拜月神的日子,她年近及笄,婚事不仅世家在盯着,一些寒门子弟也心头发痒,倘若挑了无名无姓又没背景的颜浊跟着,少不得让他称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得需什么大事炸起来,如一颗石子落入碧潭,也就很少有人能够注意,岸边是否有树叶也在其中荡起来涟漪。旁人都去注意那些朝中的大事,自然也就无人在意公主身侧陪了谁,又挑了谁为伴读这些小事。
如缺摊开掌心,手掌里静静的躺着一枚东厂令,古朴的乌木有些发黑,和上一世的样子,差不了多少,这是颜浊交给她的。和如缺想的不一样,颜浊和东厂的联系,比自己想象的要早很多,也要密切许多。这一世,她把还没进东厂的颜浊要到了身边当侍卫,可“无权无势”的颜浊,依旧将这枚东厂令交到了自己的手里。
不对……上一辈子,是母后给她的东厂令,那这一辈子,怎么会是颜浊交给她的呢。
母后,颜浊,东厂,谢家之间又有怎样的联系?如缺伸出手在虚空中狠狠的一抓,这些宛如乱麻般的事情狠狠地缠住了她,摸不到丝毫的头绪。
如今东厂尚在韬光养晦,并不如上一辈子那样强盛,即便是世家也要避其锋锐,能在朝中的话语权很少。现在如缺手里能用的,不过是几支小小暗桩,在朝堂上的人脉几乎没有。哥哥那里,也是步履维艰,能用的……只有沈路。
沈路身出寒门,同世家势同水火,上一辈子即便是娶了公主,日子也并不好过多少,如今沈路初登庙堂,还需借东风直上。
世家的眼太多了,如缺也想要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