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阳春三月刚过,芳菲尽时京城开了四场诗会,一转眼到了秋日,正逢硕果累累。大楚的文人骚客们喜欢风花雪月,也爱惜这红黄枯叶,他们轮流着操办诗会。
上一辈子的时候,颜如缺还是少女脾性,每日都不在宫中,到处去参加宴会游玩。她那时候喜欢的人还是……沈路,成日里想着,这种吟诗作对的场合,兴许状元郎会去。运气极好的时候,当真能碰见沈路一回,但多半都是颜如缺形单影只,对着满庭陌生的宾客。
颜如缺贵为公主,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卖她几分面子。但也仅限于此了,除非皇室牵头主办的宴会,其他所有的宴会无不都是世家的主场。她偏偏运气不好,对规模最小的杏林宴上的付家有了青睐之意。后来颜如缺才知道,有的人即便出口成章,心里却是藏着一个真小人。
前朝的公主们也有经常出没于诗会的,更何况,颜如缺的父皇母后对这唯一的女儿偏宠至极,并不多加约束,只是背地里派出去过东厂的人看护颜如缺的安全。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正逢乱世,朝代更迭是常见的,颜家已经算是绵延国祚最长的一代了,都有过辉煌的曾经。
只是要论起底蕴来,还是不及同气连枝的一等五大世家,王谢林秦唐。
上一辈子,颜如缺未曾在意这些,而是挑了家世不出众的付家,付家甚至都算不得严正意义上的大家族,只不过发家于乡村,沾了点儿侍郎的光罢了。
颜如缺在上一辈子的时候也曾自恃清高,觉得自己是不为俗名所拖累,纵使世家也有纨绔子弟,不见得就要比自己挑的好。如今看来,她真的是大错特错,出身世家的姑娘体态以及诗书都是被教养过的,哪里是一个乡下来的丫头所能相比的。
她夏日喜凉,穿的清薄,如今即便是已经近秋,还是穿的夏衣。颜如缺抱着膝盖发愣,仔细回想前世的点点滴滴,打算从中窥见自己平时忽略的细节。
以及那五大世家里头到底有没有可能某一家是亲近皇家的,世家之所以鼎立,就在于他们从不站队,才能有如今的局面。无论天下的掌权者是谁,唯有他们经久不衰,审视夺度便是这些世家掌舵人的眼界。
想让他们站队的概率几乎为零,颜如缺仔细盘算了下,便也不再强求,只好唉声叹气的将视线落在纱帘外的一团影子上。
明明已经同颜浊讲过多次,她同他之间,没有什么顾忌,倘若想要进来,直接进来便是。但颜浊依旧是如此,将自己立成一尊雕塑,等颜如缺发话,他才会进来。
颜如缺感动于颜浊那日的救命之恩,只想着报答,但她知晓,高官厚禄,颜千岁都不缺,也不大稀罕。倘若前世不是为了自己,他即便是另投君主,也不是不能活下去的。
满打满算,便只有以身相许这个选择了。她上一辈子,真真切切的爱过人,这一世,心里装着家国,装着父皇母后还有皇兄。即便是心里有颜浊,那也是对前世千岁的感激之情,心有震撼,却不知为何。
倘若以身相许,又不知从何开始。
倘若此生注定没有情爱,那许颜浊一世又有何妨,总好过,也让他不得快乐。
颜如缺知晓自己爱人时候的样子,并不是镜子中如今的这副模样,眼如一潭死水,透不进去半点光。她努力的扬起唇角,用细笔为自己点上胭脂,再狠狠一掐掌心,眼里便含了盈盈春水。刻意娇软着嗓音,去呼唤纱帘外,早就等候多时的侍卫。
“颜浊,你进来呀。”
女孩子又娇又软的声音,似乎还带着点儿鼻音,即便是命令的话语,也像是因为委屈而撒娇。颜浊垂着眼,将目光放在地上,哪里都不敢看,毕竟……这是公主的寝居。
在之前,他也委婉的同公主提醒过,似乎让一个男侍卫进入公主的门庭,于礼不合。可颜如缺只是笑盈盈的拉着他的衣袖转移话题,问颜浊,可是有喜欢的姑娘?
这样一问,颜浊哪里还顾得上提醒公主自己这个外男到底能不能进她的寝宫门。只顾着担心自己的心思是否被公主知道了,所以她才这样问话。如今这样问,又是不是因为厌恶,所以想把自己赶出去。
本来颜浊就不是一个会讲话的人,不能为公主逗趣,倘若还总是打着为公主好的名义将自己的想法提出来,她真的会厌烦自己吧。
更何况,颜如缺本就是尊贵的公主殿下,即便是这于礼不合,又有何妨,她开心就好。倘若有人敢拿这事对公主说三道四,那……颜浊想办法杀了就是。
就这么一走神,颜浊全然忘记了自己给自己定下来的安全距离,甚至现在距离公主……很近。
“颜浊。”颜如缺有些奇怪的忍不住出声提醒他,倒不是因为距离太近,而是如今她枕在小塌上,倘若颜浊再往前一步,将会撞上夏日打扇用的屏风。
“殿下,这是玉楼香。”前些天公主吩咐颜浊要去馥郁香买名为玉楼香的胭脂,偏偏馥郁香的胭脂很难订,需要排好久的队才能买的上,即便是公主要,也不会例外。
颜浊每日是早早到了,但预订也需要时间,一来二去便今天才拿到手,准备给公主。
其实这种琐碎的事情,尤其是关乎女儿家用的香,应当是婢女丫鬟去买的,怎么也轮不上他这个侍卫。但是颜如缺只要吩咐下去了,颜浊就不会问为什么,他只需要按照颜如缺吩咐的事情去做就好。
颜如缺如猫的瞳仁里闪过些许真实笑意,她眉目盈盈,伸出掌心来示意颜浊将玉楼春放在自己的手里。
颜浊紧抿着嘴唇,努力的克制着自己不去和公主有肢体接触,明明都要功成身退了,要收手的时候,却被颜如缺轻轻的包住了手心。
她卷翘的睫毛轻轻一抬,眼尾摇曳出漂亮的弧度,带着点儿促狭又俏皮的疑问。“颜侍卫,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
真的很凉吗?
那公主,会不会被自己的手冰到。
颜浊着急的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颜如缺不重的力气阻碍住了。他可以挣脱的力气大小,确是真真实实束缚住颜浊的力量,即便那力气只有一丝分毫,颜浊也绝对绝对不会违背。
黑衣的少年红着耳尖,任由这个不太正经的公主,握着自己的手。嘴唇也不再似先前那样紧紧的抿着,而是终于绽开些许笑意,像是怕被人发现一样,用齿尖咬住,像是在努力克制着。好似这点儿微不足道的开心快意倘若被人发现,就会被抢走一样。
颜如缺笑弯一双眼睛,将玉楼香从他的掌心抽出来,两根白皙的手指还故意放在鼻间轻轻的闻了闻——那两根手指是刚刚摸过他手心的那两根。
颜浊的瞳仁有些湿。
……
那日分别后,沈路做了一场梦。
同样是琼林宴上,但前世的长平公主并不是如今的素淡模样。她是盛装出席,头带金钗,还穿了往日里不常穿的红色宫装裙,上的妆也浓淡相宜。
“沈郎君。”少女娇滴滴的一声呼唤,眼里含着九天的繁星,亮闪闪的。
沈路停下了脚步,他迎着明亮的日光去看她的容颜,却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瞧见明明灭灭的光。
梦里突然蔓延出一片大雾,梦里的自己清晰感受出那股难过哀伤的气息,可分明这场相遇,明明是令沈路开心的。
沈路心有凌云志,执意要救这破碎山河,风雨飘摇之中,皇室懈怠,沉浸于宴会丝竹之乐。北有贼,南有寇,可用之人唯有一位刚刚及冠的小将军。
他少时读书,心羡百年前描述的太平盛世,举国朝拜,人民安居乐业,河清海晏之局。沈路韬光养晦,寒窗苦读,终于有朝一日,金榜题名。
小时候,家境贫寒,沈路也曾做过凿壁偷光的事情,只不过他没有故事中的儿童那般好运气。邻居得知墙壁被凿穿,自家的光被借到沈家小儿那里后,气愤不已。几乎是立刻就报了官,直言沈路是小偷。
少年的脊梁最是宁折不弯,他冷眼看着无数人的指责谩骂,与诋毁,只是狠狠地握住了自己的掌心。将那块皮肉反复掐磨,揉出血来。
“草民,知罪。”
“谅你年少,罚你白银二两,将破坏的墙壁修补完善,你可愿意?”
白银二两,是他一年的伙食费,即便是不吃不喝,也还不上。沈路父母去的早,只给他留下半亩薄田,还有残破的房屋,以及几块碎银,平日里沈路大半时间都花费在读书上头。
沈路唯一的亲人,和他并无血缘关系,那人是学堂里的私塾先生,也是沈路的老师常青。他没有钱财去交学费,常青便无私为他授课,还将自己的书借给沈路。
常青也只是位连老婆都没娶上的穷书生,
那么苦的人生,遇见了那么甜的姑娘,沈路轻轻一抬眼,温文尔雅,梦里的他,就如前几日琼林宴上的他一样。
“沈路,见过长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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