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如梦令

“不过萍水相逢。”颜如缺的眼帘低垂,落在盛着酒的玉白瓷杯中,那酒液清凉甘甜,在少女时代,她曾品尝过无数次。可自从上辈子嫁了人,沈路厌恶她喝酒,如缺便再也没碰过。

如今琼林宴上再次品尝到这杯酒,还是如记忆里一般令人迷醉,没有分毫变化。物是人非,颜如缺觉得最起码,喝酒总比和沈路说话要来的心里舒坦。

长安公主的语气平淡,举止大方得体,即便是如此冷淡的一句回应,眼里也是盛着盈盈的光。沈路久如死水的心弦,不知被什么轻轻拨了拨,开始生起波澜。他按耐住莫名的燥意,将语气放的更轻,更温柔。“酒多伤身,公主也要多多注意才是。”

颜如缺握着瓷杯的手顿住,一张脸彻底拉下来,长而细的眉尾压低,嗤声笑他。“状元郎如今还是白身,就要打算管一管皇家事了?”

分明是关切的一句话,却引来她夹枪带棒的一句嘲讽。沈路自认为没有得罪过长安公主,先前她的语气不好,也只当做是颜如缺脾气差一些,如今这句话一出口,先前的猜测反倒成了真。

长安公主颜如缺,真的很讨厌他。

“沈某不是这个意思。”沈路喉结上下一滚,再出声嗓子就透着点喑哑。

颜如缺恨自己的习惯,只要他一用这种声音对上辈子的公主讲话,温柔又无奈的语气,即便是说着不太好听的话,如缺也会原谅他。左右是呆着无趣,刚才沈路说的话反而成了她逃离的借口。“状元郎说的对,酒多确实伤身,如今本宫不胜酒力,先走一步了。”

长安公主的背影如柳扶风,却没有像寻常娇滴滴的女儿家那样娇弱。因为沈路知道,她是天之骄女,是皇亲贵胄,是高不可攀的……天边月。

深邃漆黑的眸,一直望着她的背影,久久不曾转移视线。

最后还是颜如凛过来打趣他,不轻不重的用拳头锤了一下沈路的肩膀。“言渊,发什么愣呢,这琼林宴,你我当不醉不归。”

言渊是沈路的字,意为“谨言慎行,如历长渊”。正是因为这“谨言慎行”四个字,沈路才没有开口问,为什么长安公主,如此厌恶我。他哑然失笑,语气温和。“殿下,酒多伤身,沈某只能陪你小酌几杯。”

“哎,言渊就是一本正经……,不对,你可瞧见如缺了?”先前颜如凛明明让妹妹来琼林宴,但他刚才总顾及着和那些宾客推杯换盏,未曾瞧见如缺。

“长安公主来过。”沈路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顿了顿才又道。“不过现在已经走了。”

“我这妹妹,最□□会玩闹,今不知怎么倒转了性。来来来,今天是你登科及第的日子,我们先庆祝一番。”颜如凛没把妹妹的离开放在心上,常时她爱来便来,想走便走。如今怕是落水的病刚走,不太想热闹,但也肯给自己这个皇兄面子来了一趟。如缺是好的,只是自己考虑不周,改天还要往妹妹那送几匹绫罗赔罪才是。

……

颜如缺肯去琼林宴只是给皇兄面子,人去了便也算过了,她自己的事情还忙不完。关于十二年后,大楚灭亡一事,还需要如缺力挽狂澜,不能重蹈覆辙。

朝代更替是顺应自然,大楚国祚已经绵延五百年之久,其实颜如缺能接受楚国更换主人的结局。前一百年大楚根基不稳,却有雏鹰展翅之意;中间两百年大楚日益走向鼎盛,引得四方弹丸小国前来朝拜;后来便是……一代不如一代。

毕竟说实话,上一辈子,父兄皆不是帝王之材。这天下在他们的手中摇摇欲坠,风雨飘摇里,受苦受难的是百姓。颜如缺不是何不食肉糜的天真贵女,她时常走入民间,混迹在百姓之中。

在前世,玄元四年,南方有洪涝之灾。彼时父皇初崩,皇兄沉溺于悲痛之中,无暇顾及灾患,有大批的流民涌入京城,最后是沈路出资开设粥铺,后又鞠躬尽瘁的赶往南阳,亲身治理水患。

玄元六年,北方有流火降世,继而干旱,颜如缺和皇兄以身为引,寻来巫蛊之术以救百姓。亦是沈路提出将南水北引的妙法,解决了燃眉之急。

颜如缺恨沈路倾覆自己的故国,却并不能否认他是错的,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殊途没有同归处。

面临着现实又残酷的问题,颜如缺知道,倘若这一世还是如上辈子那样,退位让贤其实是最好的选择。

前世父皇和母后伉俪情深,膝下只有颜如凛和颜如缺两个孩子。如凛性格温润无双,全身只有书卷气,他心慕白鹤,无意青云,奈何生于皇家,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兄妹二人少时谈过心,也对彼此的未来展开过想象。颜如凛的眸如星,讲述自己的心愿时在闪闪发光。他道自己只想闲云野鹤,一学五柳先生,开辟农田,悠然南山下。

那时的如缺正在荡秋千,模样天真又纯净,她笑着对皇兄泼冷水。“没有银子,哥哥怕是要吃糠咽菜啦,如缺才不要藏起来既吃咸菜还吃苦。我不想努力啦,那还是当个……可以养面首的公主!”

颜如凛垂着眼睛看欢快如雀儿的妹妹,用手一推秋千,才半真半假的道。“成,为了不让如缺吃苦受罪,哥哥还是当皇帝吧。”

他俩年纪小,童言无忌,即便是父皇母后在一旁听着也是笑儿女天真烂漫。

她的随口一说,本为无心,却一语成谶。

父皇早逝,颜如凛是赶鸭子上架登的皇位,虽然皇兄对自己是珍爱非常,但实在无帝王之术。江山社稷,上一辈子他们守不住,还为之丢了命。这一辈子,倘若皇兄依旧是不想要那个位子,如缺一定会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即能从皇权斗争中全身而退,又能爱惜羽毛,在史书留下美名。

江山社稷,颜如缺要还它河清海晏,即便是换个主人又何妨。虽然她打定了主意,但还是要打探一番皇兄的意思,倘若这一世他能心有天下,励精图治,便不会走上国破人亡的老路。

最近颜如缺一直忧心事务,体重都清减了不少。阿贝细心,察觉公主衣带渐宽,不由得伤神,正巧得知公主在寻东厂那边儿的太监,便想着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分享给如缺。“公主,前些年您随手救下过的小孩儿,还记得吗?”

“小孩儿,什么小孩儿?”颜如缺的思绪冷不丁的被打断,她还在神游天外,此时同阿贝讲话也是有点儿心不在焉的随口一问。

“就是前年冬天,在天桥下边睡着个可怜的小乞丐,您给了他银子,还许诺他可以来宫里寻份差事呢。”阿贝解释着,她见着那小孩儿模样生的好看,所以这事便记着了。其实也是因为小孩儿的眼神有些可怕,他双目赤红,死死捏着那块碎银,喉咙里传来小声呜咽,像极了走投无路的小兽。

如此大小年纪的孩童,难得有如此坚毅神情,阿贝没能忘。

颜如缺模模糊糊的压根记不起来这回事,她都历经两世,哪里还能回忆起十来岁的年纪发生过的一桩小事。不过上一辈子,她确实爱往宫外跑,随手救人更是家常便饭,阿贝这样一提,当是自己能做出来的事。阿贝的性子稳重,如今更不像是随口一提,颜如缺正了正声色,问她。“怎么想起来提这桩事情了?”

“您不是最近在东厂寻人吗,说来也巧,我刚从东厂那边儿过来的时候,正碰上他要去净身室了。您当初允诺的来宫里做事,也不知怎么的,他竟以为是要去做太监了。”

其实阿贝这话也不对,她的语气有些轻视的意思。如今东厂势力还不曾蔓延,后来那位千岁当上东厂的主人,生杀予夺只在他一念之间,谁还敢用这种语气直言“太监”二字。诸人无不是噤若寒蝉,胆战心惊。

莫名的,颜如缺想要去见一见这位儿时救下的孩子,顺便再问问关于千岁的事。东厂其实对于穷苦人家的孩子,哪怕前景差一些的官宦子弟,都算是个好去处。不仅每月有银子拿,还有补贴,食宿也无忧。当年自己年幼,不进前朝,能接触到宫里的人有限,也只能想到给那小孩儿这差事。

“阿贝,我们走一趟东厂,瞧瞧去。”颜如缺今日想透了缠绕已久的心事,情绪有些好转,便也点了妆。对镜少女依旧是满脸稚气,还有少许婴儿肥,也不知何时才能将容颜长开。

东厂路远,颜如缺没有坐轿子,而是提着裙摆步步前行。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额头覆上薄汗,才远远的见一长队在净身室门前排着。

“诶呦,我的小姑奶奶呦,您怎么把公主带这腌臜地方来了。”管事的太监老远见着公主的时候还有些发愣,都疑心自己认错人了。先前公主确实打听过东厂的事,那也是在门外头转悠了圈,今天不仅进了门,还到了净身室的门口,倘若让皇上知道了,还不得扒了他的皮。

“无防,是我要来的。”颜如缺见他确实害怕,便出言宽慰。

无数道视线落在她的身上,颜如缺莫名的觉得有一道,格外炽热。但当她顺着感觉去捕捉的时候,又是一场空茫,只能望见那群等待净身的少年们,穿着统一的服饰,晃的颜如缺眼晕。

“你们这里最近可有能力出众者?”千岁自然有能力,她不知道那人名姓,想要找人,也只能是这个找法。颜如缺发问的时候,那道视线又来了,轻飘飘羽毛般,却宛如实质。她不动声色的用余光去分辨,如此几个反复后,便将那人抓了个正着。

少年马尾高束,薄唇紧抿着,分明偷眼看过她几次,还要装作高冷无所谓的样子。

颜如缺走近,海棠香气似有若无的弥漫开来,她用有些矜贵的语气命令。“你,把头抬起来。”

熟悉的一张脸,颜如缺见过这副面容的主人叱咤朝堂时,所以错认为他是暴虐残酷的修罗。但上一辈子,颜如缺生命的最后,分明是……他以身相护。

颜如缺的眼眶有些湿润,喉咙一时哽咽,不太能说出话来。如今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即便见过哥哥和母后,可只要和自己有关联的最后一个人没有找到,她的心便不能彻底踏实下来。

缘分自有天定,心血来潮时的行走东厂,竟然能让她撞见这位未来千岁。只是任谁也想不到,十二年后,如此羞怯形态的少年会成长为冷面阎王。

颜如缺努力的平复自己的心,她用平生最温柔的语气问。“你以后,可愿意跟着我?”

少年听得这句话,刚才还故作冷酷的模样有了要裂开的趋势,乌黑的瞳仁里装满了难以置信。

哪里有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儿?!

他盼星星盼月亮,自小藏在心里头的贵人,竟然有一天,对着自己笑,还温柔的问,要不要跟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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