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辞屏息,忽地有些紧张。
他一本正经说着话,手上也没闲着,仍在细致为她擦药。
指尖只隔一层黏腻的药糊紧紧贴在她颈上,她的任何动作都不可能逃开他的知觉。
包括微不可察的吞咽与蓦然快跳的脉搏。
视线微微下落,顿了顿,他眼尾勾起愉悦的弧线,很快又压下去,若无其事地接着涂抹。
习武经年,他指上生着不少茧,本就有些糙,再加上药糊里不知道是什么的碎砾,粗砺得很。
游走到哪儿,哪儿便生出一片粟栗。
师辞此时却恍若不觉,只管看着他,许久没吭声。
等得久了,归遇有所猜测。
稍抬眼看她,温道:“很难决定?”
师辞目中闪过一丝犹疑,却是摇着头应他:“不难的。”
未几,她微微后仰,离开他温热的指尖。
紧跟着她唤道:“大人......”
手紧握成拳置于膝上,双眸望向他,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与莫嫂霜儿她们颇为投缘,倘若方便,可否就让我在此处多留些时日?”
归遇听罢不置可否,似海深的双眸静静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师辞心里忐忑,微微侧过脸,躲开了他的视线。
不想就是她的躲闪,让他猜到几分缘由。
归遇突然问道:“纪允平和你说了什么?”
他直接问内容,显然十足肯定是有人对她说了什么,从而让她萌生不去到他身边的退意。
正巧,他的直觉是他不能直接从汝阳王府将她带走,不能光明正大地靠近她。
二者之间,定有关联。
而这关键,或许就在汝阳王纪允平身上,就算他不是,也一定知道比他们更多的内情。
归遇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
师辞也没想着瞒他,只是......
她蹙着眉,光是回忆那些话都觉得心口极堵。那些晦气的字眼,她是半个都不想说给他听,恼道:“骇世危言,不听也罢!”
如此义愤填膺,归遇颇是意外地看了看她,失笑道:“消消气,说吧,我想知道。”
他的声音平缓有力,好比山间清溪,击石而转向,轻而易举让她躁动的心平静下来,回归正位。
“王爷说,”师辞舒了口气,一字不差地复述道,“我若嫌大人死得不够快,便只管待在您身边。还说他等着看我这道催命符,多久能置您于死地。”
归遇听罢若有所思,片刻却是一声轻哂,不甚在意的模样:“他说什么你都信?”
师辞心中一紧,抿唇又道:“大人可知,宁王府的叶氏?”
归遇略微正色:“东羲告诉你的?”
看这反应,他定是知道的。
师辞有些着急:“如今外无战事,内也复兴,正是太平年代。大人兵权在握本就容易遭人妒恨,上下都关注着大人您的一举一动,生怕逮不到您的错处。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怎可在这时平白送把柄到不怀好意之人手里?”
她越想越心越惊,背后阵阵生寒:“我一条贱命,如何值得大人冒这样大的风险?不行,这儿我也不能留,明日一早我就离开。”
一股脑说完,师辞绷着脸,强颜欢笑都难,前世与今生的种种在心间交错掺杂重现,将她引入茫然虚境。
在那里,坏事的可能被放得无穷大,她每迈出一步都是错,走出许多步回头一看,发现脚下踩的竟是红绸一般刺目的鲜血。
她脸上顿时失了血色,掌心也冷如捧冰。
沉默让暗夜更暗,也让一颗被动摇的心,十倍百倍地煎熬着。
重活过来短短几日,她身上的伤口没有十也得有九,可加在一起也不及她此刻心口一半疼。
就在她整个人瑟瑟发颤时,一双温暖的手蓦然捂住了她的双眼。
伴随他让人安心的低语:“没那么糟,别怕。”
他掌宽指长,指与指之间严密贴合,露不出一丝缝隙,眼前只剩一片漆黑,她却反而逐渐安心。
不由想到前世她酒醉,曾大胆托起他的手逗趣夸他手长得好,一看就能聚财,不像她的,到处漏财。
他那时笑而捉过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说那不正好,一个聚一个漏,旧去新来,最是相配。
可转念又一想,也正是他这样一双手,被怀揣恨意的刀枪,斩断、剁碎、糟蹋、侮辱......最后化作黄沙地里最不值一提的尘埃。
师辞无声落下泪来。
她该怎么办啊......
她到底应该怎么办?
感受到掌间湿意,归遇一怔,移开手,就见泪痕晕了满面。
他心口一痛。
手比头脑更快,倾身过去将她揽进怀里,不带有一丝旖念,轻轻地拍,无声地安慰。
他身上的气息与前世她所熟悉的全无差别。
她埋在他身前,嗅着这令人安心的味道,眼泪不自觉流得更凶。
她的额首抵着他的肩,呜咽不成句:“不能死,不要你死。”
归遇心口痛如针刺。
“我不会。”他答得很快。
她又道:“你答应我你会小心,永远不轻敌,每一次决策都要慎重再慎重。”
“好......”第一次与一个姑娘靠得这么近,听她用又像教训又像命令的语气说话,他不仅不生厌,竟还有些暗喜。归遇闭了闭眼,心说他一定是疯了,口中说的却是,“我都答应,别哭了。”
却不知他哪个字眼触了逆鳞,师辞刚才转小的抽泣声又烈了起来,崩溃一般,不管不顾地推他骂他:“骗子!”
归遇没想太多,只当她不信他说的,无奈道:“不骗你。”
“……你就是个骗子。”
“我不是,大丈夫言出必行。”
“那你说话算话,不能糊弄我。”
“一定。”
……
积压十多年的委屈一经发泄,师辞恍惚觉得身心都松懈许多,也终于想起眼前是什么时候,她这样......简直是在无理取闹。
更稀奇的是,他竟然纵着她无理取闹。
抽噎声顿时低了下去,她本想退出他的怀抱,可又舍不得那久违的温暖,私心贪婪,又窝着好一会儿方才擦干眼泪退出来。
归遇没拦她,也没看她,给她留足了颜面。
垂眼复而揭盖取药,弯腰偏首,就这么侧着,耐心地将她颈间最后一处伤处的药上完,而后向她摊开手。
师辞一愣,不懂他什么意思。
归遇温声提醒道:“手,不是也伤着了?”
师辞怔然伸出双手,露出伤处时才反应过来,反手又一缩,窘迫道:“手上我看得到,可以自己来,就不麻烦大人了。”
归遇笑望她一眼,也没强求,叮嘱道:“每两个时辰涂一次,一两日就能好。至于化瘀膏,且放一放吧,等伤处结痂,若淤青还未散你再酌情使用。”
师辞低垂着眼,呐呐“嗯”了声。
隐在桌下的手指在百转千回地相互勾挠,她犹豫半晌,小声道:“对不起大人,让您看笑话了。”
归遇默了瞬,勾唇道:“不会,很有趣。”
师辞闻声一噎。
也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归遇似乎越过了对她淡然置之的阶段,径直展现出他体贴也混不吝的一面。
什么为她涂药,什么抱她安慰她,还有纵容她那些无理取闹,换到前世这时,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她与他的缘起,在于后面相处的那些时日。
用他自己原先的话说,当初救她只是率性而为,没什么别的意思,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后来的她会成为他想与之共度余生的唯一。
可她分明已经试过,眼前的归遇不记得白果,不记得前世。
那是什么导致了他的变化?
她想不明白,但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被她忽略了。
“师辞。”
他忽而唤她名字。
“嗯?”
她下意识应了声。
归遇看着她,突然正色正声:“你记着,只要我不想死,便没人能杀得了我。”
“不论是纪允平还是天家,都不能。”
这是真话,并非是他为了让她安心而随口胡说。
只是事关归家存亡,他也不好全盘道出。
师辞目光一凝,正想开口却被他抬手止下,另起一言道:“莫嫂与霜儿如今只是一户平凡人家,与我与归家军都无瓜葛,每次我来去走的也都不是明路,便是有人来查也不会查出这里与我有关联,你担心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只管在这儿住着养伤就是。”
说着,他拿过帕子将手指擦净,取出一张黄纸,推过去,师辞低头接过,原是一纸户帖,上头已经加盖了官府印。
“清坪坊那边我也打点好了,”将药瓶盖紧,放到桌上显眼的位置,他重新看向她,“不日它将收归教坊司。教坊司归属礼部,礼部如今尚书位空缺,直掌在陛下手里,大小诸事都会上呈陛下作主,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填补空缺官位。只要礼部还掌在陛下手里,纪允平便不敢妄动。”
听闻他的详解,师辞蓦地一怔。
前世他虽也是想办法让清坪坊归入了教坊司,却从未与她解释过这么多,动作也没有这么快。
师辞垂眼咬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为她做的为她考虑的,被他这样波澜不兴几句话道尽,仿佛只是顺手为之花不了多少心思,可现实中当真有那么容易吗?
心中有些乱,她思量半晌,除了一句“谢大人”便再憋不出来什么话。
她当真不懂如何隐藏心思,心里想什么纠结着什么全都写在脸上。
归遇看着内里生笑,却不拆穿,只道时候不早了便预备起身离开。
师辞这才想起来叫住他,回身将他的折扇取来,递给他:“您的折扇。”
归遇也没拒绝,接过扇,却突发奇想,点她道:“你若实在想谢我,不如给我编一条扇穗吧。”
扇穗?
这容易。
师辞眉眼间跃起些微笑意:“大人想要什么颜色什么样式的?”
前世她也曾给他做过扇穗,可惜没来得及送出去,如今也算又一次弥补遗憾了。
脑中正回想着她曾做过的样式,忽而听闻他说:
“靛青丝线,镶白玉。”
师辞兀然抬头。
满目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