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羲一怔,看着师辞,心中多添几分探究。
可目之所及,唯有真切诚挚的担忧。
稍顿,她垂下头,安静地笑了笑:“华儿心中有数,多谢阿姐提醒。”
“不过,”东羲复又抬眼,声音里还有尚未褪尽的童稚,但掷地有声,“我有必争之由,哪怕孤军奋战,哪怕不自量力,我也须得一试。”
见她如此坚决,师辞忐忑更甚,还想再劝:“殿下......”
却见东羲明媚一笑,打断她说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好了阿姐,是时候做戏了,停留太久,他们会起疑的。”
临近宵禁,空荡的街上万籁俱寂,唯有苍茫风声,撕裂静夜屏障。
师辞看着东羲,烛光与月光交织落在她身上,小小的身影还没长开,竟然已是满身孤寂。
良久,师辞起身,稍走几步到门帘边。
撩开车帘,又放下,回身低道:
“万事小心。”
东羲也直起身跟过去,轻轻地“嗯”了声。
之后东羲刻意娇蛮地大声责骂几句,过后不久,师辞便踉跄着下了马车。
随即温溪驱车而去。
师辞按着先前说好的,佯作不舍向前追了好一段距离,直等马车彻底没了踪影,方才垂头丧气地晃荡到那户悬着双灯的人家门前,叩门问询。
开门的是个面善的妇人,见她冻得瑟缩,浅问了几句便将她迎进去。
等门一关,拴上木栓,妇人笑道:“姑娘快到屋子里烤烤火,这大冷天,冻着了吧?一会儿莫嫂给多烧些热水,姑娘好好泡一泡去去寒气。”
师辞忙摇头,说不冷,不用那么麻烦。
莫嫂却坚持,还与她说了许多姑娘家受冻的坏处,如此师辞也不好继续推辞,只能多道几声谢以示感激。
莫嫂这才满意地拍拍她的手,将她带往寝屋。
走至半路,不知从哪间屋子里突然蹿出来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到莫嫂身边,小声说:“阿婆,这就是咱们的客人吗?”
一边说着话,一边仰头直勾勾地盯着师辞面上的红斑看。
“嗬你这丫头!”莫嫂忙拉了把小孙女,面向师辞致歉,“对不起啊姑娘,霜儿还小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
师辞当然不会在意,笑一笑:“不要紧,小姑娘嘛,好奇些才好呢。”
莫嫂见她当真半点不恼,这才放下心来,转头让霜儿带人上去,自己则去将炉子上温着的热汤面端来。
许是怕师辞一个人吃不好意思,莫嫂特意备了两碗,大碗给师辞,小碗给霜儿。
盛情难却,师辞其实不饿,但还是将整碗面吃得干干净净。
她胃口一向小,难得一口气吃下这么多,当即不小心打了个嗝。
师辞难为情地捂了捂嘴,莫嫂见状忍俊不禁:“吃饱好,姑娘太瘦,就得多吃些养养膘。”
之后莫嫂又要收碗去洗,师辞哪里好意思,连抢带跑的,这才将活揽下来。
她在那洗碗,莫嫂和霜儿就搬两张小板凳在她左右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陪着她闲话。
从吃面到洗碗这段时间里,她已然将左邻右舍的祖姓身家脾性了解得清清楚楚。
再后来莫嫂主动说起了自家的事,原来她是归家军遗孀,丈夫和两个儿子都已殉国,留她一人带着大儿子留下的小孙女在京谋生。
那时归遇清点殉国将士名录,挨家挨户亲自上门送恤银和遗物。送到莫嫂家时,得知了他们一家的情况,那之后便时常带着些吃的用的前来探望。
可那时莫嫂哀如心死,除了该拿的恤银半点都不要他的。
说白了心中有怨,即便她内心其实清楚,参军是她丈夫和儿子自己的抱负,根本怨不得旁人。
一连吃了几次闭门羹,归遇却也不恼,雷打不动地一旬来一趟。时间一久,莫嫂多少释怀,加上看懂了他的诚心实意,心也软了。
往后他再来,终是得见那道为他而留的门缝。
归遇失了长辈,莫嫂失了子辈,某种意义上或许也算作相互取暖。
深厚的情谊就在这日复一日的陪伴中逐渐建立起来,发展至今,莫嫂无疑成了他除傅伯与徐妈妈之外最信任的长辈。
得知这些往事,师辞心中感佩,还有些唏嘘。
莫嫂却笑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多说的。
等洗完碗,生性开朗活泼的霜儿俨然已经将师辞当做了亲姐,牵着她的手,欢声闹个不停。
莫嫂笑着看了会儿,突然想起正事,急忙拉住小孙女,对师辞道:“姑娘要不先沐浴?再晚些,小将军应该要来呢,等他走了再洗就太晚了,对女儿家身子不好。”
听闻这话时,师辞正用一根细绳变着戏法逗霜儿玩,闻言手一颤,细绳扣错了指头,轻轻一带便抽成了个解不开的结。
顾不上手上乱糟糟的绳结,她愕然侧首:“他要来?”
莫嫂好笑地拉过师辞的手,替她耐心解结,点头道:“是呀,上回小将军跟我提姑娘这事时说的。小将军本还想让我给姑娘带话来着,我正等着听了记呢,可他默了会儿忽又说罢了,到时他来一趟,自己与你说。”
说着,莫嫂自个儿乐呵出了声,头也不抬:“怕不是有什么体己话,只能说给姑娘一人听呢。”
话里调侃的意味太浓,师辞登时赧红了脸,这话她怎么答都不合适,索性闭上嘴,一个字也不说。
莫嫂知她害羞,掀眼看了看,笑道:“挺好,姑娘五官生得好,性子又好,我瞧着与小将军般配得很。”
不知何时起,天上的云层薄了许多,清澈月光漏下来,照出个不知所措的影。
般配这词,至今她统共听过三回。
第一回是听傅伯说的,那之后不久归遇惨死沙场,行军营帐还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半点遗物都没能留下,连聊表慰藉的衣冠冢,都只能选用府中留下的衣冠。
第二回是听徐妈妈说的,紧跟着她就死在了那个黄昏里,皇城绝美的烟花她也无缘得以一见。
这是第三回,不知接下来又要面对怎样的未来。
倏地师辞又想起纪允平那句诅咒一般的恶语,不由想她与他是否当真命里犯冲,注定不能相守。
心口像被什么抓了一把,又空又疼,羞赧的浅笑僵在脸上,转而成为迷茫与无助。
沉下眼,师辞默了半晌才回道:“我先去沐浴,辛苦莫嫂。”
说罢,抬眸对两人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转身提起一桶烧好的热水,慢步回屋去了。
忽而低落的情绪连霜儿都能看出来,她不解地问道:“阿婆,阿辞姐姐怎么了?”
莫嫂望了眼天光,片刻,轻叹一声,摸了摸霜儿的头,却不言不语,一笑而过。
沐完浴,师辞听见有人敲门。
一开门,就见霜儿高举先前那根细绳,笑盈盈钻进屋里,撒娇说道:“方才没看清,阿辞姐姐再给霜儿演一次好不好?”
正好屋里炭火炉燃得太旺,稍有些热,师辞便将门半敞着,接过霜儿手中细绳,浅浅笑道:“当然,霜儿到我这侧来,看得更清楚些。”
于是大小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别提多专注。
专注到门外站了个人也不知。
归遇来了有一会儿了,见两人玩得高兴本不欲打扰,可当看清师辞手上玩的把戏,却是意外扬眉。
他走上去,径直从师辞手中提起那根关键绳头,一抽,看似牢靠的绳结顷刻间散了个干净。
师辞有些愣神地盯着他捏着细绳的手,半晌,才抬首移目到他脸上。
霜儿还未来得及与来人打个招呼便被门外的莫嫂招手喊了出去,祖孙两人走前,还贴心地为他们把木门关好。
“......”听闻关门的吱吖声,师辞想起自己衣着单薄,他就立于前,她添衣裳也不是,不添也不是,两难之下她咬了咬唇,颇为窘迫地唤了声“大人”。
归遇漫不经心地应了声,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她脸上,饶是他也不由地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这能是谁的主意,笑而低语:“这丫头,净出些馊主意。”
师辞后知后觉自己这会儿是怎样一张容颜,急忙背过身去,双手捂脸,臊得不行。
归遇轻笑:“去洗了吧,倒也不必如此。”
师辞微怔,回身道:“不必......吗?”
“不必,”夜深寂静,归遇似乎比白日更多几分耐心与随性,自得坐到桌边,将细绳绕在指间把玩,“你这张脸,区区红斑遮不住,何必白费功夫。”
“再者,莫嫂可信,在这里你可以安心做你自己。”
话落垂眼,目不斜视,声音也很轻:“去洗了吧,顺便......添件衣裳。”
这话一出,师辞手心濡湿一大片,耳根脖颈一道红透了去,逃也似的小跑进了里间。
听闻她慌乱的脚步声,归遇莫名又觉有几分熟悉,唇边也不自觉带上淡淡笑意。
察觉到自己异样的反应,他顿了顿,复将唇角弧度掖平。
继而将指间细绳勾至眼前,凝神看着,沉吟良久,后竟也同她一般无二地玩起了这指间小把戏。
......
师辞出来时,见到的便是绳结他在指间乱舞的场景。
她还来不及疑惑发问,就见他侧首看过来,抬起手展示指间绳结,随即轻声问她:“这个,你为什么会?”
“又是你的那位故人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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