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末,天光大亮。
今日早朝奏事不多,早早地由鸿胪寺官唱了退朝。
文武官员依次离去,归遇却在原处一直没走,原是御前大太监杨奂宁早先给他递了消息,说是陛下口谕,邀之早朝后一叙。
一猜就是为了昨日兵马司的闹剧。
大尧如今这位陛下,城府极深且生性多疑,耳目众多遍布京府衙门,任何异动都势必会传进他的耳朵里。
归遇既让绪言大摇大摆走那一趟,便知道会有这一天,也不意外就是。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杨奂宁带着手下几个小公公匆匆小跑来,天寒地冻的日子愣是给他急出了一身汗。
“都督久等,”气还没喘匀,连忙横摆手引路,“这边请。”
杨奂宁身为天家身边最说得上话的内臣,素来眼高于顶,倒难为他这会儿做足了谦卑姿态。
“有劳。”
归遇淡淡看了眼他,应声先行。
归遇不是热络的性子,杨奂宁也不好多嘴,于是一路无话,很快抵达静心殿。
殿门大敞,宫人们却只候在门外。
归遇敛步,侧身向杨奂宁递了个眼神。
杨奂宁立刻会意,在殿外高声通禀:“陛下,归大人到了。”
“让他进来。”
略显冷淡的声音自殿中传出来。
听这语气,杨奂宁脸色一变,回头迟疑道:“大人......”
归遇反而没太大的反应,抬手止了杨奂宁的话,微微颔一颔首便气定神闲地进殿。
扶术正负手立于御案前,俯身看案上书卷,归遇进来的动静不小,扶术明知人来了却头都不抬,显然有心晾着他。
归遇不慌不忙揖下问安,没被叫起便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扶术终于合上书卷,见人还是躬身作揖的姿态,“行了”,挥袖撩袍在御座上坐下,语间带上几分熟稔,“何时这样守规矩了?”
归遇这才直起身,疏离地笑着:“君臣有别,自该守礼。”
扶术不置可否,取过案上的双耳黄玉香炉,开盖拨了拨面上一层香灰,“若臣子都如你这般懂事,朕也无需日日发愁了。”
说罢点了点置于桌案边缘的一封奏折,看向归遇道:“你来,看看这个。”
归遇并未推拒,走上前,拾起翻开。
和他猜的一般无二,果真是有关纪允平的奏折。
上面细数了汝阳王的三宗罪,一是饱食终日不务正业,二是奢靡无度财源成谜,三是□□荒唐有悖人伦。
“都察院新任左佥都御史莫怀光上的奏折,”见归遇看得差不多了,扶术拿帕子净手,缓声说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一上任就给朕惹个大麻烦。”
归遇看罢,把奏本折回原样,淡淡道:“行事果决不畏权贵,得此衷心良臣,陛下该高兴才是。”
“你倒看得起他,”扶术似有兴味地看着归遇,声调戏谑,“难不成你也认为这些年不动汝阳王是朕做错了?”
“权宜之计何来对错,”将奏折放回御案,归遇说话直接,“此一时,彼一时,不过是如今不再是陛下需要韬光养晦的时候了。”
他回看扶术,唇边带起细微弧度,说话不紧不慢:“况且陛下有心放纵,为的不就是这一日?”
纵容助长贼胆,直到贼人犯下无可转圜的大错,再收网,一举锄奸。
看明白这一点的官员并非没有,可敢在扶术面前直言说的,只有归遇一人。
扶术眸中不免更显深沉。
他必须得承认,论谈起话来的直来直去,与无需将一切摊明了说的默契,归遇当真是满朝文武中最得他心的一个。
爱才之心人皆有之,他也不例外。
可惜了,声名太盛,不防不行。
少顷,扶术眉峰轻挑:“这么说来,倒是朕让你那么做的了?”
不等回答,下一刻忽地变脸,站起身拍案厉声:“你可知你此举会搅得多少人夜不能寐?兵马司都指挥、巡城御史、大理寺卿、乃至兵部刑部上上下下……真要算起来谁没给纪允平行过方便?谁能脱得净干系?”
“臣心不稳,乃是朝堂大忌!你说说你,行事向来稳重,怎么就在如此大事上这样草率!”
天家“动怒”,照理人人惧怕,但归遇听着却只觉得可笑。
若扶术当真恼他擅自做主,那便根本不会给他看莫怀光的奏折,再往前些,那本由通政使司上报的密函,也完全没必要交到三法司手中详查。
无非是扶术本就意欲除掉汝阳王却苦恼缺了趁手的矛与盾,而他恰在此时送上了门。
或者说,一切本就是注定,管他过程曲折起伏,终要归同于一。
不管有没有应陆无缄的邀约,也不管有没有送去那枚腰牌,纪允平这桩麻烦事,他注定躲不开。
倒是难为这位一惯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演这样一出情绪外露的戏码。
也难怪杨奂宁先前殷勤,原来主仆两个早就计划好了要唱这红黑脸。
看来这棵正面对上纪允平的招风树,他是非做不可了。
不知为何,归遇突然又想起了几个时辰前才见过的姑娘。
不由想,今早纪允平甚至不曾应卯,估摸着昨夜里绪言的药下得猛了些,等他宿醉醒来也会浑身困乏无力,没心思再想旁的。
她应该能应付。
莫名心下一宽,随即惊觉自己竟然在御前走神,剑眉不觉稍紧。
眼前扶术还在等他回应,归遇长睫低垂,澹然道:“是臣考虑不周。”
所幸扶术也在想自己的事,没太在意他的神情转变。见他认下,面色稍霁:“朕并非不知大尧臣民苦汝阳王久矣,只是如你所说,过去朕登基不久,根基尚且不稳,并不适合再掀波澜。”
“眼下前朝后宫渐趋平稳,朕又有了你与莫卿这样的忠臣良将,或许的确是时候整肃不正之风了。”
话音未落,扶术蓦地正色:“靖国公何在?”
称的是象征归家世代荣耀的靖国公头衔,而非他都督府左都督的官职。
归遇神色一冽,回以军礼:“臣在。”
“此事牵涉甚广,影响恶劣,”扶术看了眼早先备好的两块写有“扶”字的令牌,取其一走到归遇面前,“朕现将汝阳王诸事并案,全权交由你主理,以其间在京上成卫两千人尽数听你调配。务必查明真相,还天下以公道!”
归遇双手接过令牌,点头称:“臣领命。”
许是目的达成,扶术一张深沉的脸透出些轻松来,亲手把归遇扶了起来。
背手回到御座上坐下,途中笑道:“朕也算你的半个兄长,往后没有外人时不必多礼。”
这话,归遇自然不会蠢到当真,笑了笑,没出声。
稍是静默,扶术再开口却问起:“你兄长他走了多久了?”
话题转得生硬,归遇顿了顿才道:“八年。”
“八年......”扶术倒是自在,面露些些怅惘,森重的帝王威严散尽,仿佛只见高处不胜寒的孤寂,“令颂都走了八年了,这八年里,朕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了。”
归遇眸子一沉,没接话,安静地听着。
先道明帝的祖母乃是归氏女,道明帝幼年养在祖母膝下,祖孙两个十分亲近,故而先帝在时归家与皇族扶家的关系,其实远比现在要紧密许多。
归逶与扶术年纪相差不大,学玩都在一处,又各自聪慧,自然惺惺相惜。
归遇记忆中,他们两人也的确是要好的。
可观登基后的扶术对他亲近有之防备更甚的态度,又不由想倘若兄长没出意外而承了归家,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人还能有几分像从前?
长兄祭日从未见他前来祭拜,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归遇心下讥讽。
“朕与令颂相识那会儿,你才有......这么点高,”扶术还在说着,往自己腿边比了比,袖口金龙一晃而过,“五六岁吧?也就比朕的东羲这会儿稍小点儿。”
“说来朕还曾经与你兄长说笑,说等咱们各自孩子都大了,就让他们结亲。若令颂还在,生的小子必定优秀,东羲应当也会欢喜。”
归逶是归遇永远不想提及的痛,扶术当然知道,感怀往事也并非要他回应什么。
点到为止,已是足够。
于是有意无意说完后,看一眼归遇,话锋再转:“说起东羲,你许久没见她了吧?”
提到长女,帝王眉眼间添了几分真切的柔软:“几时得空跟朕说一声,朕让杨奂宁送她到你那儿。她可与朕闹过几回要见你了,这丫头如今泼得很,正好你的话她当还算听得进去,你便多劳神,替朕收收她的性子。”
东羲公主扶华,出生在道明十七年时,母亲是老太傅元当先的嫡长孙女元映晴,乃是道明帝为彼时还是宁王的扶术精挑细选择来的正妃。
父母皆尊贵,无疑是天之娇女。
先帝在世的末尾几年归遇几乎都在外征战,也就最后几个月与当时还是郡主的东羲见过几回,然而或许天生投缘,见得不多并不妨碍东羲喜欢缠着他,先帝也乐于见扶家归家亲近,自然不会阻拦。
而当扶术继位,到底不像先帝信任归家,他既有心疏远,归遇便不会上赶着凑去招人嫌。
但他与扶术间的隔阂与东義无关。
确实有两年不见了。
想起那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归遇因提及兄长而生出的沉郁散掉几分:“陛下决定即可。”
但到底疲于这些那些说一藏十的博弈,说罢透过窗望了眼天色,径直行礼告退。
该说的都说完了,饶他不说扶术也预备叫他回去了,于是听闻一笑:“是不早了,你去吧。”
然而等归遇转身,忽然又似不经意般问起:“怎么不见你的折扇?”
这把折扇是归逶亲手做给归遇的,自从归逶死后归遇从不曾离过身,今日却不见,他早朝时就发现了。
归遇脚步一顿,正要作答,脑中倏而闪过的一景却让他瞬时改了回答:“扇骨有损,正在家中修复。”
清冷的眸子里染上异样的流光,他回身正对扶术,看着居高临下的帝王,蓦地加上一句:
“毕竟是兄长留下之物,臣见不得它有半点损坏,陛下知道的。”
语气分明很平静,但扶术却敏锐地感知到了些许肃杀。
他立刻警惕,如炬目光直直盯向在殿堂中央站如松柏的年轻男儿。
目光相接,各不相让。
过了会儿,归遇却倏忽一笑。
变回那个懒洋洋仿佛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躬身行礼,不卑不亢:“臣告退。”
而当出了皇宫,那点笑意瞬间消散,他疾步甩开尾巴,招来绪言吩咐道:
“去把陆无缄请来。”
适才他看到的,分明是扶术当着他的面把这把折扇摔向地面,如同对待草芥一般,冷眼看它四分五裂。
纪允平是在辰时过半时回到王府的。
他脚步虚浮,精神也不济。
然而步入后院,还是不忘支个侍从去喊他昨儿带回府的舞姬。
师辞听闻传召时正在同朔凡叮嘱着什么,闻声看了眼门外,压低声音道:“都记清了?”
朔凡神情凝重,重重点了点头。
时间紧迫,她来不及说太多,最后说道:“若你当真盼着王妃好,还请务必慎重对待我方才与你说的。”
她以意欲自保的由头自何思楚处诱来了个精锐,真正的目的却并非为自己,而是为扭转前世何思楚的遗憾。
师辞沉下语调,复又确认道:“你可明白?”
朔凡绷直了脊背,肃然起敬:“朔凡定不负姑娘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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