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陆无缄分开后,归遇先回了一趟靖国公府。
此刻正听他的亲随绪言将探查到的消息回禀:“马车上的姑娘名唤师辞,乃是清坪坊的一位舞姬,但似乎并不曾登台露过面。”
“这清坪坊也有些特殊,虽是舞乐坊,但里头都是些卖艺不卖身的清倌。鸨母是位师姓妇人,来历尚不明,听闻有些背景。”
“具体的,绪行还在查。”
归遇点一点头,情绪不露道:“继续说。”
“是,”绪言应了声,“清坪坊每三月有一次例行考课,每逢这日都会挂上歇业的牌子,请些京中负有盛名的舞师乐师到场,关起门来内部考课。”
“汝阳王午间吃醉了酒,不知听谁说起考课这事,说什么也要去凑个热闹。兴冲冲去到那儿却被拒之门外,恐是面子上过不去,王爷当即使了府卫打伤守门的,强闯了进去。”
说着,绪言从怀中摸出一物,双手呈上。
归遇接过,端在指间打量。
是汝阳王府府卫的腰牌,许是缠斗间不慎落下的。
“彼时在台上考舞的正是那位师辞姑娘,听闻师辞姑娘生得极其貌美,舞姿也不凡。汝阳王一见便起了色心,当场就要将人带走。”
“师辞姑娘与鸨母当然不依。但几次三番在大庭广众下被人拒绝,王爷彻底恼了,直接将师辞姑娘强掳了去,”绪言撇撇嘴,似乎对此十分看不过眼,“临走前还把人清坪坊给砸了个干净。”
纪允平喜酒好色,风评本来就差,如此腌臜行事也不是第一回听说。
可稀奇的,归遇这回听着听着,竟然出离愤怒。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股子怒意究竟从何处来。
沉着脸把那腰牌往桌上一掷,归遇冷声问:“纪允平现在在哪儿?”
感受到主子忽而低沉的气压,绪言眼观鼻鼻观心:“王爷并未随行归府,而是同那几个狐朋狗友换到红昭馆接着寻欢作乐去了。”
不同于清坪坊,红昭馆可是个正儿八经供人眠花宿柳的地方。
归遇眉眼间的不耐与厌恶已经升至顶点,绪言知趣地加快语速,赶在主子耐心告罄前将他知道的说完:“那位清坪坊的鸨母,等汝阳王一行人离开后送了只信鸽出去,我们的暗桩没来得及截停。眼看着,像是奔着老太傅府上去的。”
太傅府元家?
归遇略有些意外。
元家素来以家风清正闻名,竟会和一个风月场的鸨母有关联。
稍一思量,他越过此事,转头吩咐绪言道:“去帮一把纪允平,他既不着急回府,那今夜也别回去了。”
绪言乍一听以为主子冲冠一怒为红颜,是在为那位师辞姑娘谋一个逃出生天的机会,登时惊得瞳孔震颤。
再一想才记起主子应了陆大人的约要夜探汝阳王府,自然趁主人家不在才好办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兴许是他的惊愕表现得太过显眼,引得归遇抬眸睨了他一眼,绪言顿时站得笔直,领命道:“主子放心。”
所幸归遇并非那种小肚鸡肠的主子,他收回视线,没多计较,“去吧。”
然而绪言没走两步又被叫停:“等等。”
绪言回身,就见归遇朝桌上那块腰牌一抬眼示意:“带上,送去它应该在的地方。”
绪言是归遇的贴身亲随,相伴多年十足默契,自然听懂了这话的意思。
光天化日之下抢人又打砸,负责京府治安的兵马司怎会不被惊动,多半是派了人去却发现生事的是汝阳王,便不想管也不敢管了。
绪言作为归遇身边的熟面孔,由他亲自给兵马司送去这块牌子,到时兵马司再想佯作风平浪静,可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绪言揣着牌子走出靖国公府大门,忍不住露出个看好戏的笑来。
再说师辞。
鉴于她有前世的经验,知道今夜汝阳王会醉酒外宿,至少暂时她敢肯定她是安全的。
一路相安无事,等到达汝阳王府她就被交与了后院的主事嬷嬷。
汝阳王往府里带人这样的风流事过去时有发生,王府中人早就见怪不怪,加上师辞假作认命,别人说什么她便听话地做什么,那些个嬷嬷丫鬟的戒心自然松了许多。
麻利地收拾一间偏房出来,等师辞进去,她们关上门与窗,分散在外守着。
不多时便旁若无人地说起了闲话,说至兴起时甚至各自拿出点碎银子,做赌局赌这新来的能得多久的宠。
师辞在屋里将她们的污言秽语听得一清二楚,心中却分毫不起波澜。
这些个嬷嬷丫鬟,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汝阳王那套浸染,心甘情愿做着帮凶还不觉有半分愧疚。
自根里烂透的人,她多说也是无益。
不过她们的闲言碎语倒是提醒了她。
这王府里有个人,她得想办法见一见——
汝阳王妃,何氏思楚。
前世汝阳王伏法,原本所有家眷都得连坐获罪。
可就在所有人签字画押之际,何思楚却出人意料地拿出了一份名录,上面罗列了那些被汝阳王强抢来的女子的所有信息。
桩桩件件,一目了然。
连那些不堪受辱已经香消玉殒的也不曾错漏。
经查,全然无误,三法司如实将调查结果上禀。
不出几日,这些苦命的女子便在道彰帝的授意下重获了自由。
但何思楚自己,却为汝阳王妃这个名头所累,虽有功可免死罪,但逃不开流放。
于是有了流放路上的奇观。
何思楚身边自发跟随了好几个美妇人,正是先前那份名录上的女子。
她们三步一拜,替恩人求情。
她们将何思楚如何竭尽全力保护她们免受磋磨,甚至不惜与汝阳王公然作对被打得卧床无法动弹的故事编成民谣,一路走,一路唱。
此等情景,令人动容。
消息传回京中,引得各家女眷皆哗然,连争斗不休的后宫听闻此事都有了一段时日的平和。
最终,道彰帝发布赦令,赦免了这个久处炼狱却始终怀有热忱善心的妇人。
只可惜,汝阳王对何思楚的打骂早就拖垮了她的身子,流放路上的千难万险更是雪上加霜。
没等赦令到达流放队伍,她已然仙逝。
想到这,师辞微微恍神。
说起来,前世她能干干净净地脱身,也多亏了何思楚。
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对她说上一声谢。
但眼下一切回归原点,还来得及。
老天给她一次重活的机会,她要将它拿稳了用好了。
这些本不该有的遗憾,就让她,一一填补。
深夜,归遇踩准丑时三刻到达。
陆无缄已经在此等了一会儿,听到动静立即抬眼望过去。
却见来人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睡醒的困倦模样。
体态倒风雅,宽肩劲腰,步法闲适,不像飞檐走壁的夜行客,倒像来赴一场河畔青草上春日宴的文人雅士。
衣裳是换过一身,不比白日的大袖长袍白衣,窄袖交领黑衣更便于夜间行动。
陆无缄吐掉嘴里叼着玩的狗尾草,玩笑道:“哟,这不有黑衣裳呢?”
分明是个武臣,却整日穿着一身白,同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文弱书生一个样。
他早就看不顺眼了。
归遇扫一眼陆无缄,懒得跟他多话。
拿折扇抵着人推一把,淡淡道:“速战速决,困了。”
话落一脚踏墙,飞身上了屋顶。
到底有求于人,陆无缄见好就收,旋即跃起跟上。
等上行至书房的方位,陆无缄想下,却被归遇一把扯住后领拖了回来。
猝不及防被勒住脖颈,陆无缄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想咳嗽又怕惊动值夜的府卫,他憋得满脸通红,忿忿捶出去一拳。
归遇反身躲开,没有开口解释,而是直接向书房侧后方抬了抬下颏。
陆无缄摸着脖子看过去,这才发现那后面居然站了好几十个府卫。
夜色正浓,他们又浑身是黑,难怪他一时大意没发现。
喉头还在隐隐作痛,他看向归遇低声道:“这老贼果真奸诈,想来一出请君入瓮呢?咱们怎么办?声东击西?”
任耳边叨叨,归遇并不言语,而是仿佛有指向地,一眼锁定画面之中柴房的方位。
那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夜色茫茫,树影稀疏,全无人迹。
先前浮在脸上的倦怠与无趣渐渐消散,归遇挂起一缕似有似无的笑意:“有意思。”
他说得太轻,陆无缄没听清,正要问就听得:“不在这,跟我走。”
陆无缄一怔,眼前是好友疾行而去的身影,他却愣在了原地。
思绪突然被拉得很远。
他很小的时候就结识归家两兄弟了。
他的父亲陵安候同是武将出生,曾与老国公并肩作战,有着过命的交情。
两家往来甚多,陆无缄上头没有兄姊,又从小是个武痴,自然为功夫好耐心佳的归逶收服,时常屁颠屁颠地跟在归逶后头。
至于年纪相仿本该玩在一起的归遇,反而两看相厌。
也不知怎的,归遇和陆无缄起初几乎见面就打,可打着打着,突然有一天就不打了。
斗嘴依旧,但越吵,感情也越发好了起来。
到最后,归家兄弟两个,再加上一个陆无缄,三个人达成了一种奇怪也不奇怪的平衡。
陆无缄是直率的性子,整日抱着归逶的腿缠着要他指点一二。
归遇则不然,他嘴上嫌弃两人身上的汗味,可一说要他走,他也不走,自己拿本书蹲在树荫下看,无聊了就想些小把戏作弄陆无缄。
陵安候有一回见了,忍不住说笑:等日后大公子成了大将军,二公子当军师,他家这小子就做副将。三人齐征,必定战无不胜。
当时听闻这话,一大两小互相看看,谁都没有提出异议。
无疑他们都期待过这一日的到来,可是,归逶死了。
那之后,归遇就像变了一个人。
他还是会笑,可那笑流于表面,他就像游离在世界之外,冷漠地看着世间发生着的一切。
毫不在意的外表之下是超脱自然的理智与清醒,可生而为人,活得太理智太清醒,并非好事。
他曾经是多么有主意的人,可现在,好听些是无欲无求,说得难听些,那就是随波逐流,消极厌世。
不怪陆无缄小题大做,实在是距离上一回听归遇这样笃信地说“跟我走”,真的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
回忆最是伤人,但似乎又隐隐漏出丝缕他期盼已久的光亮。
陆无缄眸光半落,倏而一笑,随即跟上。
两人径直到了柴房前。
陆无缄来不及发问,就见归遇推开眼前年久失修的木门,径直走了进去。
一脚落地,扬尘四起,凌乱的蛛网随风颤了两颤。
陆无缄愕然,愣了下才跟进去。
归遇点燃火折子,黑眸沉沉扫过柴堆草堆,环视一圈,最后落在废弃的砖石灶台上。
没管陆无缄,他径自走到灶台前方。探指过去,仔细摸着石缝纹理。
果然有一处后封的泥缝。
归遇眼眸微眯,正要把陆无缄叫来看,然而,又一阵头疼突兀袭来。
他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踉跄,反手撑住台面才没有倒下。
比白日里更急遽的疼让他止不住颤抖。
一日之内,两次失态。
陆无缄见状也慌神,急上前想要帮忙,可搀扶的手还不曾触及衣袍一角就被归遇拂手挥开。
归遇倒退几步靠向墙面,手掌死死摁着额头却挡不住疾风骤雨般的侵袭。
青筋接连暴起,湿汗频频滴落。
外界的声音消失不见,脑中疯狂闪回的静默画面却突然出现了回声。
是他的声音。
字字句句,清晰可辨。
——“你舞一曲,我们两清。”
——“留下来,我教你识字。”
——“鬼点子收收,没用。”
——“一幅扇面就想打发我?”
——“既然已经送给了我,如何还能再讨回去?”
——“是在计划着一场风光大婚,但没有别人,只有你。”
——“嫁我可好?”
——“等我回来。”
......
画面最后,他平躺在雨幕之下,泥点和着血污,不断溅上他的脸他的眼,他却撑着最后一口气,侧首看向都城方向,心说:好好活下去。
——此生无缘,我们来世再会。
剑影刀光随即没入他的心口肚腹,带出数道飙飞的血痕。
将眼前的一切染得鲜红。
归遇就在这时猛地惊醒,口中喃喃念响一声——
“......阿辞!”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见面!
更新是这样~榜前隔日更,有榜随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