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父亲和大哥战死沙场,母亲悲恸过度,相继离世。
我当时身受重伤,被人一路抬回京城,还未将双亲和大哥的丧事操办完,朝中就开始有御史弹劾父兄通敌叛国。
我原本以为这都是无稽之谈,谁知这种谬论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朝廷和坊间甚嚣尘上。
仅仅用了十一日,刑部就找到了证据,甚至没有人听我分辨一句,盛家就被抄家,男子流放,女子充入教坊司为妓。
我的亲人之中,唯剩下三妹一人,可惜当年被官兵带走后,就再没了踪迹。
时隔七年,我重回京城,三妹却已不在教坊司。如今我只想找到三妹,带她离开这里。”
说话的人嗓音沙哑平缓,他坐在矮案后,抬手将帽兜摘下,露出一张黢黑粗糙的脸来。
他的下巴上留着青色的胡茬,脸颊因为瘦削而凹陷,右脸上打着金印,一行青字占据了小半张脸,那是被刺配过的人才会留下的印记。
此人正是盛济。
在他对面,坐的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眉眼和梁语心有些相似,却不像梁语心那样强势,反而多了几分吊儿郎当。
盛济虽同他说了许多,却都是些众所周知的事,末了道:“梁公子若知道舍妹的下落,我愿结草衔环为报。”
“盛二郎不必客气,”梁语鸿道,“我确实知道令妹的下落,只是此事不太好办啊。”
盛济不敢全信他,却也不敢不信,当即道:“还请梁公子指条明路,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她。”
“令妹与我倒也有些渊源,”梁语鸿道,“也是七年前,我的妹妹嫁给新科状元,他们郎才女貌,原本是喜结连理,谁知没过几月,舍妹就哭着跑回家,说她的夫君在别苑里养了外室。”
梁语鸿对他一笑:“男人嘛,哪有不偷腥的,我们原想着和姑爷说说,让他把人带回家做个妾室也罢,谁知姑爷护那外室护得紧,说什么都不愿意。
我们就去查那小娘子的身世,却什么也查不到。后来舍妹实在难以忍受,挺着大肚子找到别苑,才看到一个手脚被金链锁在床榻上的女子。
那女子,姓盛,名姝。”
盛济放在膝头的手指攥紧了:“后来呢?”
“后来姑爷及时发现,将舍妹赶了出去,又换了个更为隐蔽的别苑,将那里团团包围起来。
这些年,我们知道那姑娘一直被关在别苑里,却再也没能见过她。”
盛济知道被抄家后姝儿一定过得不好,却不想被权贵当做玩物囚/禁了整整七年。
他心里像是被人拿着刀子一片片割下来一样,他起身,拱手行礼:“求梁公子告知别苑位置。”
梁语鸿将事先准备好的地图给他:“你若能想法子进去再好不过,只是还有些麻烦。”
盛济接过图纸:“什么麻烦?”
“她失忆了,”梁语鸿道,“我那妹夫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她忘了前尘往事,还误以为自己才是正室。
我这里有一个人,你可以见见。”
他拍了两下手,屏风后就走出一名女子,身材娇小,面容清秀,举止有礼,看上去像是官宦家里的女使。
梁语鸿道:“她是侍奉过令妹的婢女,名叫簪雪,只因未阻止令妹与人交谈,就被喂了毒,丢弃在乱葬岗。好在我的人及时发现,把她救了过来。”
盛济眉头紧蹙,简直不能想象姝儿这些年是何处境。
簪雪对他们行了个礼,就站在一旁不再言语。
梁语鸿道:“我不便久留,人就交给你了,还请盛二郎对今日之事闭口不提。”
盛济从善如流道:“我从未见过公子。”
梁语鸿点头,嘱咐簪雪一切听盛济吩咐后,就赶忙离开了。
这烫手山芋终于丢出去了,莫说是他那妹妹,便是他,看到萧霁瑾也忍不住发怵的。
等人走后,盛济坐回到桌边,打开图纸,看到民居中的一处院落被用红笔圈了起来。
簪雪在一旁偷偷打量着他,他的五官线条硬朗,脸上的青色刺青增添了几分狰狞之感,整个人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质。
大概是感受到她的目光,盛济突然转过头来,簪雪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半步。
盛济戴上帽兜,遮住了脸上的青字:“你能告诉我姝儿都经历过什么吗?”
“可以,但我知道的也不多。”簪雪没再等他开口,就开始讲述,“我初次到别苑时,就见夫人站在屋檐下……”
他们交谈了大概半个时辰,簪雪一直站着,盛济则低着头,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脸,也不强迫她到自己面前坐下。
簪雪在讲述时,看到盛济放在膝头的手好几次攥紧,到最后忍不住提醒道:“主君将夫人看得紧,生人靠近格杀勿论,你,你不要去。”
“我知道了。”盛济表现的很沉稳,他将图纸收起,“你走吧,随便去哪里。”
簪雪见他起身要走,大着胆子抓住他的衣袖:“你带我一起走吧。”
盛济回过头来,簪雪道:“若让他们发现我还活着,肯定不会放过我的,我的亲人也都死光了,我真的无处可去了。”
“跟在我身边也未必好到哪去。”盛济顿了顿,道,“随你吧。”
簪雪便去拿起帷帽,再回来时见他已经走出去,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簪雪跟着盛济走过热闹的街衢,拐入狭窄的巷子,里面坐满了衣衫褴褛的流民。
那些人或坐或躺,枯瘦的手脚随意伸展着,原本就狭窄的巷子变得格外拥挤。
盛济在他们交错的腿脚间落脚,轻车熟路走过去。
簪雪则拎起裙裾,有些艰难地跟上。
他们在巷子里七拐八拐,最后来到一个破落小院里,松松垮垮的墙头,破了洞的柴扉,缺砖少瓦的屋顶,好似随时都会坍塌。
盛济在门上敲了三下,里面有人应道:“回来啦,买的甚么东西?”
盛济:“半斤瘦肉。”
话音刚落,门就从里面打开,簪雪往里看去,只见一个没穿上衣的身材健硕的汉子。
三人皆是一惊,簪雪忙转过头去,盛济往旁边挪了半步,挡在她身前。
宫将离则唠唠叨叨地去找衣服:“你从哪找回个姑娘,也不提前说一声,人家以为我是流氓地痞怎么办。”
等他套上衣服,盛济才对身后的人道:“好了,进来罢。”
簪雪跟着他进去,看到宫将离时还有些害怕,只敢跟在盛济身后。
宫将离把衣带系上:“怎么回事,你不是找妹妹去了吗?这是你妹妹?”
“不是,但她知道三妹在何处。”盛济道,“先别说这些,信鸽呢,我要传信。”
宫将离:“哦,在后院。”
盛济往后院去了,宫将离看簪雪站在原地,有些尴尬地问:“进去喝点茶?”
簪雪:“不用,我在这等着就好。”
宫将离稀里糊涂应了,而后自己一个人回了屋,找出盛济换下的衣裳来洗。
过了大概两刻钟,宫将离把洗好的衣裳挂到院子里的绳上,盛济才从后面出来。
见簪雪还站在院子里,就道:“寒舍简陋,还请不要介意。”
簪雪摇摇头:“我也并非千金小姐。”
盛济道:“只有东屋不漏雨,我们搬到西屋,你就暂且住在东屋如何?”
簪雪:“听你的。”
盛济就回到房间,把床上乱七八糟的衾单被子衣物一把抱走,又回来一趟,把床边放的几双臭鞋子也拿走。
簪雪站在门口看他忙活,这房间里很简陋,东西也摆放的乱七八糟,能看出他们平时过的很潦草。
盛济从柜子里抱出干净的被褥,虽然算不上新,但铺到床上也算有模有样。
他回头时看到簪雪,有些尴尬地道:“委屈你了。”
说着就退了出去,把房间让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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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他们简单吃了几碗粥就各自休息了,簪雪回了东屋,盛济和宫将离则一起躺在了西屋的床上。
盛济把盛姝的情况说了,又说起自己目前的计划,想要问宫将离的想法,一转头见人已经睡着了。
盛济:“……”刚才还活蹦乱跳来着。
他把手臂枕到头下,从屋顶的缝隙看向那轮挂在夜空中的皓月,沉默片刻后叹息一声,也转过身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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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萧霁瑾下令之后,房间里的门窗就都从外面锁死了,浣青也不再进来侍奉,只是把饭菜放下就迅速退出去。
盛姝柔顺的长发披散着,静静看着房门被关上,屋子里又变成一片昏暗。
她起身下床,想要点灯,却发现灯架和多宝槅里的蜡烛全被收走了。
她翻找无果,只好坐到桌边吃饭。
送来的饭菜是平日吃惯了的,可她却毫无胃口,这昏暗的环境让她觉得很不安心,心口不停地跳动着,指尖也有些发麻。
盛姝只吃了两口,就觉得昏暗之中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一样。
她越想越头皮发麻,就丢下筷子,想要回到拔步床里,却在起身时一个趔趄。
再抬头时,只见几根金色锁链从拔步床里伸出来,像是要锁住她的手脚一样。
盛姝心口剧烈地跳动着,下意识往后退去,一直到撞在屏风上,她眼前的幻象才消失。
她怔愣地站在那里,拔步床依旧是那个拔步床,她却再也不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