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宣怀风诧道,“你今天去我姐姐那了?”
白云飞说,“常去的,令姐请我定时过去给她教戏呢。不过现在她这个样子,我也不敢教唱什么,怕她伤了气,只是她要听什么,我就唱什么吧。她很爱听我的《西施》。她很记挂你,嘴里总提着你,还说如果见到你,要和你说,常常去看看她。”
宣怀风听得非常内疚,后悔这些天都没有去看姐姐,让她挂心,忙道,“请你和她说一声,只要能请到假,或明日,或后日,我一定去看她的。”
白云飞好笑道,“你们这姐弟俩,打隔空战吗?公馆里都有电话,就不能说一声。她让我给你带话,你又让我给她带话。”
宣怀风失笑道,“果然,我糊涂了。不麻烦你,我自己打电话去约。”
白云飞说,“年太太知道了,一定很高兴。”一边说,一边眼睛越过宣怀风肩膀,只往宣怀风身后瞥。
宣怀风一转身,原来白雪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站在他身后了。
白雪岚问,“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宣怀风问,“我明天要去探望姐姐,你准不准假?”
白雪岚说,“当然准。不许你宣副官的假,我这个海关总长还想不想当了?我不怕你造我的反吗?”
宣怀风见他当着白云飞的面,玩笑开得如此露骨,大感吃不消,转头去看白云飞。
白云飞却装作和来客中的熟人打招呼,把脸别到一边去了。
白雪岚是个忙人,和宣怀风说笑几句,又被别的客人请过去,不得不应酬,只得依依不舍地抽身走了。
他一走,白云飞才转回头来,看宣怀风望着他,似乎在踌躇这样丢下他是否合适,解人地笑道,“你忙你的。我荷花也赏了,美食也品尝过了,该回去了。这个钟点。”
习惯性地翻手,往腕表上瞅了一眼,却又立即想起什么似的,把手垂了下去。
宣怀风一瞥间,已经瞧见他手腕上是空的,只肌肤上淡淡一圈印子,那是常戴手表的人脱下手表后常显出来的。
再一瞧白云飞脸上,竟有一抹微微的淡红。
宣怀风便明白了两三分,走前一步,说,“你要回去了吗?我送送你。这么晚了,外面又乱,别叫黄包车,让司机送你吧。”
说着,陪着白云飞从客厅出来,朝着大门那头去。
过了大半个前院,把灯红酒绿的喧闹都丢在身后,夜的静谧包围了默默走路的两人。
宣怀风放慢了脚步,缓缓地问,“那手表,又是令舅的所为吗?”
白云飞说,“别错怪他。这次是我自己,一个熟人新送的,因为家里有些急用,我想着先押几天缓一缓。”
说完,捂着嘴,连连咳嗽起来。
宣怀风关切起来,“你病了吗?”
白云飞咳完了,掏出一条白手帕拭了一下,摇摇头,低声说,“不碍事。我打算再养几天就登台,天津那头新来了几个不错的角,听说天音园的经理打算签。不唱,人家不会帮我留着空台子。再说,总要挣那每月包银。”
宣怀风听他这样说,心里不免觉得惨淡。
想起白云飞也是富贵出生,一失了父母,便凄惨到这境地,不免联想到自己当日,被二娘抢了家产,流落到北京来,又受姐夫的羞辱,然而自己又比白云飞好一些,没有吸毒薄情的舅舅舅母,还遇上了白雪岚……
想着想着,就停了脚步,站在晚风中。
白云飞反而笑了,“别做这副感慨的模样。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唱戏的也和别的行当一样,不登台就拿不到薪水,并没有不平等之处。何以如此,反而显得我似乎需要同情了。”
宣怀风蹙眉道,“你说什么同情不同情的,我就不好开口说什么了。我知道,白雪岚心里,总当你是朋友。既然是朋友,就该有朋友之义,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或者家里有急用,或者要看病,不应不和我们说。难道你和当铺的老板,反而比和我们更有交情?”
白云飞一怔。
他从来不知道宣怀风也如此有说话的才能。
而说的话,不但合理,也十分情挚感人,字字都敲在他心坎上。
感触一起,眼眶便有些湿润了。
只是唱戏的人,不怕掉那些戏里戏外的假眼泪,却最怕在人前掉真眼泪。他眼眶一热,赶紧就忍住了,扯着薄唇笑道,“白总长心里,当我是朋友。但你心里,又怎样呢?我怕是高攀不上。”
宣怀风正容,“那你觉得我心里怎样?我无缘无故,敷衍你做什么?”
白云飞听了,不再笑了,垂下眼,默默无话。
宣怀风便也默然。
两人又继续往前走,到了门房那,宣怀风和听差吩咐了叫司机送白云飞回家。今晚公馆办晚会,司机和桥车都是随时预备着送人的,一听宣怀风叫,立即就来了,停在大门外等着。
白云飞临上车了,才对着宣怀风低声说,“你的关心,我很感激。别的多余的话,我也就不说了。”
抓住宣怀风的手,紧紧地握了握,上车去了。
宣怀风送了白云飞,长叹一声,转回来客厅,刚好又碰上黄万山他们一群人,一边走着,一边谈笑得很快活。
宣怀风问,“赏过荷花了?”
黄万山说,“多谢,多谢,真是好花。社会名流衣香鬓影,迷人夜色花魂树魄,都足以写一篇稿子投给报社了。我们吃饱喝足,不该继续打扰,正打算找你告辞呢。过几日再约你出来会会,有没有空?”
宣怀风说,“这么早就走吗?”
黄万山道,“还早?你看看什么钟点了?尤其是才复,一向是早睡的人,明天还要教学生呢。不过我看里头那些大官们,倒是很习惯通宵达旦狂欢。我看见后院里开着一桌麻将,几个太太姨太太模样的人坐在那,小荷包里钞票都是五元十元一张地往外掏,好热闹。我们一个月的薪水也不够他们打半圈的。”
谢才复说,“你少批评两句吧,里面那些也是人家请来的客人,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黄万山说,“对极,对极。等我们出去再批评,免得让人在墙角偷听了。”
宣怀风忍不住笑道,“万山,你当了记者,嘴巴更不饶人。小心秘密警察抓了你去。”
黄万山便夸张地捂住嘴巴,做了个俏皮的鬼脸。
夜已沉了,他们要走,宣怀风也不多挽留,亲自送了他们出大门,问他们要不要车送。
承平摆手说,“不用,不用。晚风这么好,我们几个一道走着回去,更舒服。怀风,你现在是大人物了。今晚承蒙招待,下回吃小馆子,我来做个东道,你可不要嫌弃不来。”
几人在月色下兴高采烈,背影渐去渐远了。
宣怀风连送了两回客,再回到客厅,客人已经少了许多,只有十来个还在西洋乐队的演奏下抱着跳舞。他感到有些奇怪,刚才回来时还见到门口停着许多漂亮光鲜的轿车呢,怎么一会子就走了?
一问听差,听差笑着说,“走是走了几个,那都是明天有公务的官老爷们,不得不走的。那些太太姨太太少爷小姐们,无事的人,闲着恨不得玩到天亮呢。总长说既然请了来,就该让人家尽兴,叫人在后面几个厢房里摆了麻将牌九各色玩意,随他们耍。又有一个什么黄次长,送了一台敲大鼓的来,又不知道谁,送了一台说书的来。现在十停里面,有九停都在公馆里各处乐呢。”[!--empirenews.page--]
宣怀风仔细一听,果然,在客厅的西洋乐中,隐隐听见别处传来的鼓点,里面夹着咿咿呀呀的二胡,也不知道拉的是什么曲。
宣怀风问,“那总长呢?”
听差说,“总长被总理府的秘书长拉住了,硬要主人家陪打四圈。这会子估计在牌桌子上呢。宣副官要不要去看看?”
宣怀风一听是麻将,这他是很不在行的,去了也是白搭。
况且,虽知道白雪岚是不得不应酬,宣怀风却也不喜欢看那挥金如土的豪赌。
他看看周围自得其乐的客人们,不觉打个哈欠,估摸白雪岚的麻将打下来,至少几个钟头才结束,明天要去看姐姐,总不能顶着一个黑眼圈去找骂,还是早点休息为好。
便自行回了房,叫人弄热水来,干干净净洗了一个澡,上床躺了。
因为白雪岚先前的那一闹一抱,精力早用了不少,宣怀风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甜甜沉沉的,连梦都没做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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