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那护兵转身打算走,又停住了,转回来,站在门边问,“宣副官,您是要写公文吗?”
宣怀风说,“我正被人投闲散置呢,哪有什么公文可写?只不过闷了,随便写几个字消消闷。”
那护兵试探着说,“宣副官,既然您不是忙着写公文,又有空,我想求您一件事,不知道您答不答应……”
宣怀风问,“什么事?”
那护兵说,“前几天我看您写请客的帖子,字可真正好看。不怕您笑话,我不识字,想劳烦您,帮我给乡下写一封信。”
宣怀风说,“你要给家里写信,那很好。我这就帮你写。”
展了一张白纸,用毛笔蘸了墨,问他,“开头要怎么称呼?是给你父亲,还是母亲?”
那护兵有些扭捏,半日才嘿嘿一笑,低声说,“给我乡下一位大妹子,我们俩从小一块长大的,自打出来当兵就没再见过。我叫她四花妹,四是四季的四,花就是花草的花。”
宣怀风明白过来,这分明是一封情书呢。
怪不得,其他的护兵,公馆里的听差管事,总有几个会写字的,他却不找,特意地求自己。
原来竟是害臊。
换了别人,少不了揶揄两句,宣怀风却只是含笑看了他一眼,说,“嗯,我知道了。”
先在纸上写了四花吾妹四字。
又问,“那你要和她说些什么呢?”
那护兵脸红红地,呆了半天,才说,“没什么特别的话,就是想看看她身体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还有,要她在乡下好好地过。我当这几年兵,攒了一点饷银,现在总长对我们很好,还常常有赏钱,等我有了钱回乡下……”说到这,又觉得不好意思,挠挠头,和宣怀风说,“宣副官,刚才那最后一句,您还是别写了。就前面那一点意思。”
宣怀风今日和白雪岚好得蜜里调油,见到别人的幸福,也同感到由衷地幸福,笑道,“好,我帮你认真地写上去。”
把他所说的意思,换了几个文雅的字眼,果然仔仔细细,一字一字地写。
很整齐地写了一满张纸。
又特意翻了一个信封出来,问清楚地址,帮他把信封也写好,两样一起递给他,说,“拿好了,先不要折,上面墨迹还没干,不要弄糊了。”
那护兵连忙当圣旨一样双手捧了,很高兴地一边吹着那上面的墨,一边说,“宣副官,你真是个好人,要不是有那点子癖好……”
这话是脱口而出,说到一半,才知道犯了大忌,顿时吓得把剩下半截子话吞回肚子里,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宣怀风。
宣怀风也是一怔,瞧那护兵的模样,顿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一时也有些尴尬。
不过,看看对方很害怕的样子,知道白雪岚大概为这事威吓过他们不许乱说,反而同情起他来,脸上挤出一点笑来,温言道,“你别怕,我不会和总长说的。这个……癖好……你们全都知道吗?”
那护兵怯怯地点点头。
宣怀风想着这段日子肆意妄为,要想把公馆里的人瞒住,那也真是掩耳盗铃,苦笑着问,“既然知道,那恐怕也有私底下议论吧?”
那护兵连连摇了几下头,后来,探询了宣怀风两眼,才老实地把头点了一下,说,“开始有议论的,后来宋队长知道了,狠狠骂了我们一顿,就没有人议论了。”
宣怀风问,“你们宋队长怎么骂你们?”
那护兵一五一十地回答,“宋队长说,首都的人和别处的人不一样,繁华的地方,洋人多,怪东西多,大家各有各的口味,你们这群小崽子只管好好当差,存点娶老婆的本钱,别管他娘的闲事。”
以宋壬那大个头大嗓门,这么粗野的吼骂形象,倒是一想就从脑海里惟妙惟肖地浮现出来。
宣怀风觉得有趣,不禁莞尔。
那护兵看他笑了,悬起的心略略一松,胆子便大了一点,又说,“宋队长还说,做大事的人不拘小节,总长和您都是为国家做大事的人,这点子小节算个屁。宋队长骂人虽然凶,不过他骂得有道理,我们全都听的。”
宣怀风问,“你怎么知道他有道理?”
那护兵说,“我知道,总长和您都是打鸦片贩子的。那些烟土贩子都该杀千刀,从前我爷爷家也有点田的,为着叔叔吸鸦片,败个精光。要不然,我妈说,我也能读几年私塾,出来当个官。”
宣怀风说,“读书不怕晚,你真有心读,我这里有书,可以借你两本。你不当班的时候,拿着它去请教一下公馆里识字的人,或者看我闲了,也能来问我。认识几个字,总有好处。”
那护兵感动道,“宣副官,您真和气,我没见过当大官的人像您这样和气的。您人好,朋友也多,上次您住院,就有好多人赶着到医院探望您。可见心地好,是人人都爱亲近的。”
宣怀风奇道,“有这个事?我怎么不知道?”
那护兵说,“您当时躺在病房里呢,总长怕打扰您养伤,叫我们都赶走了。”
宣怀风问,“哪些人来了?你都知道吗?”
那护兵说,“我也有不当班的时候,不能全知道。不过我当班时遇到过几个。”说着皱起眉头,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说,“有一群人来的,都穿着军装,那一次可闹大了,差点误会起来要动枪呢,后来才弄明白,是您的一个弟弟……”
宣怀风忙道,“我知道了,一定是我三弟。他是不是叫宣怀抿?”
那护兵说,“对,对,好像就这名字。”
宣怀风问,“那还有其他人吗?”
那护兵说,“有一个很斯文的,姓林的,总长很讨厌他,来了几次,都被宋队长赶走了。”
那不用问,肯定是奇骏了。
回想两人从前的交情,现在竟全抹了似的,只是他多番探病,不但吃闭门羹,还要遭人驱赶,也令人可叹。
宣怀风正在感叹,那护兵又想起什么来,补了一句,“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位顶漂亮的小姐。”
宣怀风问,“是我姐姐吧?”
那护兵摇头,“不是。您姐姐是年太太,大着肚子的,我怎么会弄混?那一位漂亮小姐,打扮得很好,说话声音也很好听,看起来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我听她和宋队长交谈,说她叫什么欧阳的。”
宣怀风“哦”了一声,说,“原来是她。这倒有些意外。怎么,宋壬把她也赶走了吗?人家是个女客,特意过来,一番盛情,这样也太不礼貌了。我虽然受伤,也不至于和客人见个面也不行。”
那护兵说,“这些我也不懂,反正总长和宋队长说什么,我们就照办。”
隔了这么一会,纸上墨迹已经干了。
他把这纸珍而重之地折好,放进信封里,又把信封放进怀里,看着宣怀风说,“宣副官,那我先走了。您……宣副官,我刚才嘴笨,说的那些话……”
宣怀风说,“放心好了。我不告诉总长,也不告诉你宋队长。”
那护兵千恩万谢地去了。
宣怀风一人留在书房里,想起刚才的话,羞意虽浓,但却没想象中那么不可接受,其实,他已经搬进白雪岚的房间,还有什么可瞒人的?
自己的私事,但求问心无愧罢了。[!--empirenews.page--]
这样一想,便通达了一点。
转头去看桌上,磨的墨还剩了半砚,心忖,明天赏荷会,自己请的人原不多,既然生病的时候蒙大家探望,又害大家吃了闭门羹,礼貌上是该赔罪的,何不邀大家过来一同欣赏荷花?
便去把剩下的空请柬拿了来,拿着毛笔补写了欧阳倩、宣怀抿的两张。
想起林奇骏,倒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写了他的一张。
因为林奇骏,不知为何,又忽然联想到白云飞,心忖,白云飞这个人,其实很清雅脱俗,邀他来看看荷花,估计他会喜欢的。
便又添了一张给白云飞的。
四张请柬写好,等笔墨干了,宣怀风就踱到窗边,想找个听差送去。
不料很不巧,平时书房前总人来人往的,今天居然不见一个,宣怀风等了好一会,索性自己走出书房,正打算到公馆管事们住的院子那头去,忽的看见一个人从墙角那边远远蹩来。
宣怀风便朝他挥了挥手。
没想到连挥了几下,那人都没瞧见,宣怀风只好自己走过去,叫着他名字道,“傅三,怎么失魂落魄的?”
傅三闷头往前走着,对周围全没注意,猛然间倒唬了一下,转头看见宣怀风,苦笑道,“宣副官,你吓我好一跳。有什么吩咐吗?”
宣怀风说,“这里有四张请柬,劳烦你,帮我送一送。”
傅三说,“您说话真客气。我们听差给您使唤是分内事,有什么劳烦不劳烦?”双手接了过来。
宣怀风掏掏口袋,身上的衣服是公馆穿的便衣,竟一张钞票也没有,微笑道,“不好意思,黄包车费,我明天再给你吧。”
傅三说,“您甭客气。我这就给您送去。”
鞠个躬,拿着四张请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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