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 88 章

  宣代云受他这样夸奖,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可当不起这样的话,不过是个终日吃吃穿穿的妇人罢了,现在外头的女子,还有一种有能力的,会到社会上賺钱养家。像我这般安坐家中,不事生产,对社会也无益,是属于老式的旧女子了。”

  白云飞说,“若照您这样说法,那像我这样唱戏的人,又对社会有什么益处呢?既不能种出一粒米,也织不出一匹布,不过供有钱人消遣时光而已,更是老式社会的糟粕了。”

  宣代云猛听了这一番话,用眼把对面淡雅俊俏的男人一打量,想到他际遇之不佳,倒涌出一股又怜又爱的伤感来,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好掩饰着说,“哎呀,我们怎么讨论起社会这种大题目来?怪无趣的。”

  转了话题,问白云飞,“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

  白云飞答道,“下面有一个妹妹,正读书呢。”

  宣代云便说,“我小时候,最羡慕别人有哥哥,挨了欺负就可以找哥哥帮忙。可惜,偏我排了老大,下面只怀风一个弟弟。”

  白云飞说,“我倒是很羡慕宣副官,有你这么一个姐姐。若我有这么一个,便父母不在了,也不至于到这地步。可见同人不同命。”

  宣代云情不自禁,陪他叹了一口气。

  两人喝了一会菊花茶,到小花园后练了几句腔子。

  白云飞知道她是有身子的,不敢让她多唱,怕伤了气,教了两句就让她歇了,自己倒应了宣代云的请求,给她唱了一支《牡丹亭》里的《写真》。

  宣代云坐在铺了褥子的石凳上,略歪着身子靠着清凉圆石桌子,酥手托着腮帮。

  阳光透过枝叶零零散散地落下来,照得人好舒服。

  优婉腔圆的声音钻进耳里。

  “这些时把少年人,如花貌,不多时憔悴了。“

  “不因他福分难销,”

  “可甚的,红颜易老……”

  勘勘一曲,哀哀怜怜,宣代云也要为那杜丽娘落泪了。

  年家请白云飞过来教唱曲,定的是每次两个钟头。如今请师傅到家里学戏,都按着戏圈里各角的等级,看钟点给钱。有那么一等红角,因为有些身份了,又想着赚外快,去人家家里坐坐,敷衍两三句,常常不到点,得了钱就走了。

  白云飞却在这方面甚有操守,说好了几个钟头,必定坐到点的。

  因为宣代云不能多唱,时间又未到,他唱过了一曲,仍陪着宣代云,给她细细的讲台步做手。

  到后来,倒是宣代云不好意思起来,请他歇一歇,说,“这些功夫,也不是一朝一夕学得会的。我们宅子里刚变了个样呢,还有些西洋玩意,若不嫌弃,赏玩一下如何?”

  便邀他在院里厅里四处逛逛看看。

  白云飞现在虽落魄,从前却也经历过富贵的,应宣代云之请看了一遭,大大方方的,见到西洋大家具,或中国式的金玉摆设,随口赞叹几句,不过应景儿的事。

  在客厅转了一圈,却忽然脚步一顿,脸色动了动。

  宣代云见他这样,也留了心,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原来他正盯着古董架子下面一个格子,倒有些怔怔的。

  那里头摆的东西,黑乎乎的一团,宣代云拿起来,才弄清楚是个山形笔架。

  宣代云笑道,“怪不得,让白老板见笑了。这劳什子也不知道是哪个送的,灰不灰,黑不黑,红不红,古里古怪,看起来不像石头,倒像长了铁锈。我也说它难看,正要收起来放杂物堆里去呢,可巧这几天没空,乱搁这了。”

  白云飞怔了一会,才回过神,低声说,“恕我直言,年太太,您可看走眼了,这是个好东西。”

  “嗯?”

  “这叫铁锈红釉,确实像铁锈,又有一个名字,叫酱色釉。这种做法从宋、明宣德时就有了,宫廷匠人特意用铁着色。上年岁的好东西,如今这世道,认得的人也不多了,大家都只认识黄金珠宝,乾隆朝的官窑,竟也当不值钱的东西办了。”白云飞指着那笔架,“您看,这仿的是石山子,颜色逼真,形态亦很自然,石头的肌理和孔洞俱现,不容易啊。”

  宣代云对古董是不在行的,听这么一说,再仔细看看,原觉得古怪难看的,现在竟真的觉出几分雅致精妙来,奇道,“看不出来,你倒是一位古玩大师。这样年轻,戏唱得好也罢了,难得有这份见识。”

  白云飞苦笑道,“哪里。我也只是因为一些前缘,认得它罢了。”

  “怎么?”宣代云因为爱白云飞的戏,也常听一些戏子的新闻,大略听过白云飞是大家少爷沦落下来的,惊讶地问,“难道是白老板家中的旧物不成?”

  白云飞说,“它当日在我书桌上搁了好几年,那时候年少轻狂,不爱读书,也不在意这么个小玩意。只现在猛然一见,勾起多少往事来……”脸上闪过一丝黯然,很快又收敛了,淡淡笑道,“从前的事,不要提了。”

  又对宣代云说,“它能落到年太太手里,也是它的福分,您这样善心的人,总能保全它的。如果让那些不识货的小人砸坏了,怪可惜的。”

  宣代云正想回答,听差年贵正好跑进来,说,“太太,老爷的汽车回来了。”

  白云飞一看墙上的西洋钟,刚巧够两个钟头了,便不再久留,向宣代云告辞了。

  这边宣怀风被恭领着,在公署里逛了大半个来回,这些政府机关都差不多,门扇加上玻璃窗子,几张办公桌,上面都摆着台灯文件,公署里的人看见总长的汽车时,早就做好有长官巡视的准备,处处都收拾妥当。

  这样做法,任是谁来了,一时也瞧不出个究竟。

  倒是宣怀风自己,穿着一套整齐簇新的军服,精气神俱佳,相貌俊雅,身子高挑,每到一处,目光所及,部员们便个个低头,奋笔疾书,直似有一辈子也干不完的活计,其实门外窗外,不知挤了多少双眼睛偷瞧这位总长身边的红人,等宣怀风过去,大家都抛了文件纸笔,凑到一块嘀嘀咕咕。

  与其说他视察各部门,倒不如说是他被各部门视察了。

  看了多时,宣怀风也觉得没什么意趣,就叫那领路的部员带自己到副官室去,到了副官室,就多谢了那部员,请他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宣怀风自己推门而入,却发现原来孙副官还没回来。

  不知道和白雪岚聊什么要紧公事,聊到现在还没完?

  他便打算边批阅点文件,边等孙副官回来,到桌边一看,整整齐齐一叠,都是批过的,大概待批的还没有送过来。

  如此一来,连能做的事也没有一件,宣怀风又不想呆等着,索性自己出了副官室,按照刚才记得的路线上楼去找白雪岚。

  刚到楼梯拐角,上面忽地一抹紫影冒出来,要不是宣怀风收步得快,差点直直撞上。

  那紫影正急急忙忙往下赶,又东张西望,猛地见了宣怀风,恍了一下神,步子没刹住,“啊”地轻叫一声,身子一歪。

  “小心!”

  宣怀风蓦地伸手把那人扶住,一看,不由惊讶,“是你?”

  居然是舒燕阁的梨花。这也算半个熟人了。

  梨花穿着一袭半新的紫缎旗袍,提了个绸面金把的小手提包,朝着宣怀风一笑,又忽然蹙起双眉,露出痛楚的表情。[!--empirenews.page--]

  宣怀风一惊,忙问,“怎么?伤着哪里了吗?”

  梨花点点头,轻声道,“好像脚崴了。”

  一边说,一边往四处看,悄悄对宣怀风说,“我可不想被人看见,宣副官,您哪里有个方便的地方,我略坐一坐就走。”目光里带了一点恳求。

  一位女子受了伤,又这样相求,凡是有风度的男子都不能置之不理的。

  宣怀风只好搀着她去了副官室,让她坐下。

  正打算去给她找一点药来,梨花说,“别弄这么些大动静,唯恐人家不知道吗?您看那办公柜上有个玻璃凉水瓶,劳驾您,把它取过来,我用这水敷一敷就好。”

  宣怀风把凉水瓶取过来,梨花用自己的手帕子湿了,贴在右脚踝上,权当冷敷。

  宣怀风看她脱了高跟鞋,把一只雪白的脚丫子横在对面椅子上,一股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他忙把眼睛别到另一处,隔了一会,才忍不住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梨花早猜到他有此一问,水灵灵的眼睛盯着他瞅了片刻,笑答道,“换了是另一个,我准不说实话的,随便找个什么缘由搪塞过去就好了。不过既然是您开口,我只好如实相告,只是有一件,我说出来,您可不能追究到底。”

  宣怀风道,“你说吧,我也只是随便问问,能追究什么?”

  梨花抿唇一笑,“您有所不知,我刚才匆匆下楼,躲的正是您呢。”

  宣怀风更奇,“你躲我干什么?”

  梨花这才悄悄说,“您也知道,像我们舒燕阁那样的地方,须得常有一群熟客捧场,才支撑得下去。既是熟客,不但会到阁里,偶尔也会叫姑娘到外头来会面的。今天贵部里,就有一位官老爷,叫了我的条子。谁知道我刚到,您和您那位总长大人就到了,倒把我那客人唬了一跳。这事要被上司知道,他这官还当不当了?就为了这个,他急急地要我藏起来。您刚才巡视的时候,我就躲在柜子后头看呢,哎呀,您穿着长官的衣服,前面有人领路,谁见了您都不敢抬头,可真威风极了。”

  满是赞叹羡慕的眼睛,往宣怀风身上一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