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孙副官说,“正是!正是!一个是琵琶,那不消说的,总署里这么多官员,总有一两个家眷会这门道。只是梵婀铃却叫人头疼,连问了好十几人,个个都没碰过。要是再去,提要求说换一样,未免显得我们海关总署里无人了,连个会用西洋乐器的都没有,连总长脸面上也不好看。幸好,宣副官是喝过洋墨水回来的,这种西洋玩意儿,多少也会一些吧。”
宣怀风沉吟道,“会是会一点,但是学得浅,拉得不好,真是在众人面前正儿八经地卖弄起来,一个不好被人喝了倒彩,更丢总长的面子。“
孙副官忙笑道,“宣副官,你万万不要太谦逊。只看你读书就知道了,像你这样的聪明人,又比别人勤奋用功,既然学过,绝没有学不好的。再退一万步,就算学不好,那也不要紧,谁真的懂分这些西洋乐器演得好坏了?弄点声音让他们听听就行。拜托,好歹帮我救一救这个场子。”
自从宣怀风进了白公馆,孙副官从旁帮了他不少忙,尤其熟悉公务方面,算得上半个老师。
宣怀风看他为难,也不好袖手旁观,应诺道,“好吧,既然孙副官这么说,我就厚着脸皮献丑了。不过,我先坦白,这梵婀铃我也只是从前练过一阵子,撂开很久了,手也生,谱子也忘了大半。若真要重拾起来,非要找一把梵婀铃,配上琴谱好好练几天才行。”
孙副官毫不犹豫道,“这个你放心,我准保把东西备齐,不是明日,就是后日。”
两人说完了事,分头走了。
刚好又有总署里下级官员拿了大叠文件到白公馆,让听差抱了进来。宣怀风当了三个多月的副官,已经渐渐接手了不少差事。
他在后院里遇见听差,把听差抱着的文件最上面的两份拿起来,揭开看了看,是海关总署下各处新职员履历表,并各处职员工作考核表。
这些例行公务,向来用不着白雪岚亲阅的。
宣怀风便对那听差说,“孙副官有事情忙去了,这些你放到我房里,我看看就好。”
回到房里,关上门,拿起一支钢笔,一边看,一边在文件上打勾勾,遇到觉得不是很妥的,就把文件纸抽出来放另一边,打算等孙副官回来了,请他也看一遍再批。
默默埋头工作。
等把眼前一整叠文件都看完,抬起头来,只觉得眼角和脖子都酸酸的。
再一看墙上的摆锤挂钟,微微吃了一惊。
原来一晃眼就过了三个多小时。
宣怀风站起来,伸个懒腰。
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宣副官,已经六点钟了。”听起来是管家的声音,隔着门说,“总长等您过去一道开饭呢。”
宣怀风在里面说,“就来。”
开了房门,和管家一起去见白雪岚。
白雪岚这阵子因为养伤,饭菜都是端到房里来吃的。
宣怀风跨进门,就看见桌上已经摆了四碟热菜,另有一个红瓷色的鲤鱼形大汤碗,盛着热腾腾的豆腐鱼头汤。
白雪岚见到他,左手提在半空中招了两下,“怀风,快过来吃饭。”
两人最近常一起吃饭的,也不用客套,隔着桌坐下,两个听差在旁边伺候装饭盛汤。
宣怀风吃了小半碗饭,再喝了一碗汤,把碗筷都放了,想了想,对着白雪岚说,“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白雪岚右手还挂着绷带,用的左手执筷。
偏他两手似乎都比常人灵便,随手就夹了一片黄瓜,慢条斯理地细嚼着,问,“什么事?”
“我明天想告一天假。”
白雪岚听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搁,身子稍往椅背上靠,很自然地问,“今天年太太已经来过了,你总不成明天又要到年宅去。是约了别的什么人吗?”
宣怀风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气短起来。
沉默了一会。
白雪岚在公馆里的威势,他是心里有数的。
今天那个电话,说不定早有人密报给白雪岚,他也算计着自己要过来告假,不知打算怎么抓住机会又逼迫自己一番。
他扫一眼白雪岚,不料白雪岚目光也正炯炯扫视着他,宣怀风越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猫盯上的老鼠。
只他也是有人权的,为什么偏偏就要被白雪岚当成所有物似的,一举一动都加以审问呢?
这样一来,宣怀风由原先的不安,又换成了压抑的不满。
暗忖,我和奇骏的相爱,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是眼前这人横***来,用尽手段搞了破坏,怎么现在是非倒颠倒过来,变得像我和奇骏之间见不得人了?
顿时,一口气冲到胸口,宣怀风咬了咬牙,站起来,昂着头道,“是的,我约了人,我约了和奇骏明天见面,那又怎样?你要拿镣铐锁了我吗?”
旁边伺候的两个听差,一听他那口气,早彼此打个眼神,悄没声息地往外走。
出去后还顺便掩了门。
白雪岚被宣怀风当面冲了一句,倒有些愕然,眼睛上下瞅了宣怀风两个来回,眼里精光却尽数藏了回去,扬唇露出一丝苦笑,“我不过白问一句,你不爱答,也没什么。只是,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宣怀风是打算和他硬顶的。
不料白雪岚根本不迎战,第一下就给他露了软,宣怀风反而难以为继,脸上顿时火辣辣的。
白雪岚柔声说,“你这样站着,我抬头看得辛苦。请你多少体谅一下我是伤患,坐下来和我说话。”
宣怀风无奈,只好重新坐下来。
两人默默对坐了一会。
白雪岚极享受这种两人对坐,宣怀风却刚好相反,被白雪岚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如坐针毡一般,他知道白雪岚是要逼着他先说话,也只好如他所愿,清了清嗓子,问白雪岚,“那明天的假,你到底是准,还是不准?”
白雪岚脸上笑容蓦地一凝,瞬间露出一丝狰狞,瞬间又消隐了,仍旧温蔼地浅笑着,也不说话,拿起筷子,在桌子上一敲。
啪!
他动作极快,骤然一声裂响,惊得人心肝一跳。
两根筷子已经被他硬断成四截。
宣怀风有前车之鉴,满心怀疑他立即就要动粗,全神戒备着,只要他一靠过来,就跳起来往门外冲。
要是冲不到门外,那就只好硬顶了。
所幸白雪岚正受着伤,一只胳膊动不了,至少有点胜算。虽然胜之不武,不过,白雪岚也从不是崇尚公平竞争的人,自己不武一次也无妨。
“原本以为你心肠没以前那么冷硬,看来我竟是痴心妄想。你对我,是一日不如一日。要是不准你的假,难保不像这筷子一样,被你断成几截。”白雪岚敲断了筷子,却大马金刀地坐着没动,丢了手上半截筷子,叹了一口气,“明天你爱见谁,就见谁,我管不着。”
说完,把门外听差叫了一个进来,沉着声吩咐,“明天宣副官放假,你去告诉管家一声,他要出门,要用车,一应都答应着,不许怠慢了。”
听差躬着腰,答着说,“是”。
“别的都随他,只一件要紧的记住了,外头太乱,护兵们一个也不能少,好好跟着。”
“是,总长。”
[!--empirenews.page--]白雪岚把听差打发走,才把脸转过来,问宣怀风,“你总该满意了吧?”
宣怀风心里那股滋味实在说不出来。
闹了半日,却好像欠了白雪岚一份大人情似的,慢慢从椅上站起来,脸也尴尬着,道,“多谢总长费心。饭也吃完了,我该回房去了,还有一点事情要做。”
白雪岚高傲地把唇弯成一道好看的弧线,眼里却一丝笑意也没有,缓缓点头说,“嗯,你忙你的去吧。”
宣怀风向他告辞,赶紧出了房。
快五月的夜,他从房里出来,到了阶下稍一驻步,竟被凉风吹得身体猛一颤。
胸膛也起伏着。
这才知道刚才真是捏着一把汗。
回心一想,又觉得白雪岚的反应真的出人意料。
这个赤裸裸毫不加掩饰的色匪恶霸,哪一次试过这么好相与了?
宣怀风思忖片刻,扭身走到窗外,低着头,静静听了听。
一丝若有若无的音儿从窗户底下飘出来,荡到耳根边,断断续续的,是白雪岚独自在里头哼着不成调的戏词。
“……只觉得……光阴似箭,无限的……闲愁恨……尽上眉尖……”
正是宣怀风极爱的戏本,《西施》里的词。
宣怀风蓦地叹了一口气,总觉得恍惚哪一截肠子被今晚不小心吞下的鱼刺纠扎到了,扯着莫名的一点,微微发痛。
廊下一阵夜风吹过。
他揉揉眼睛,转过头,缄默地离开了。
白雪岚幽幽抑郁的歌声,如冬天树枝尖上凝结的冰针一般,被太阳一照,泪珠儿似的,一丝一丝融开。
然后,一滴一滴,坠在他身后的脚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