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林奇骏也不是笨人,听出他话里意思,笑道,“你这是要讥讽我吗?那也罢,由得你就是了,谁让我确实如此呢。可是,受大家庭压迫的,难道只有我?我打电话到年宅,不知道被挂了多少次呢,真是一点脸面都不剩了。”
宣代云讨厌林家,已经是当众表态的了,挂林奇骏的电话,那简直太理所当然了。
这一点,宣怀风也无能为力。
想起自己被姐姐压制得不敢言语,和林奇骏的遭遇应该也算一致,便不好说林奇骏什么,站在放电话的小半身柜旁莞尔一笑。
自此,两人又友好起来。
谈了十来句话,宣怀风眼一挑,猛地看见窗外似乎有影子闪了闪。
他担心是公馆里的听差,又来听壁角给白雪岚报信好领赏钱的,不敢再长谈下去,急忙说,“我该挂电话了。”
林奇骏叹道,“这样就挂了吗?你现在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让我可怎么好?明天我打电话到白公馆,你记得接,好不好?”
他声音实在忧伤可悯,宣怀风仔细想想,也觉得自己辜负了他,不由愧疚,不禁冲口而出,“你不用打电话,我去看你吧。”
“你当真?”林奇骏唯恐他反悔,忙道,“那好,你也不用到林公馆,这里我们说什么都不方便。还是华夏饭店,我请你吃大菜。”
宣怀风受过林太太的挑剔,本来就不想上林公馆,到华夏饭店倒是不错的,只是不放心林奇骏的身体,再三地问,“你真能出门吗?别出来一趟又病得重了。我听别人说,你的病看起来三四天都别想出门的样子。”
林奇骏说,“又不是什么要紧的病,怕什么?那都是一群下人们哄着我母亲闹出来的事,一点风吹草动就不得安宁,好像我是面糊捏出来似的。我就只怕你那边,雪岚肯放你出门吗?”
宣怀风心里蓦地一震。
做贼心虚得紧,连话筒都险些抓不住。
身子晃了晃,一会儿才站稳,思忖奇骏的语气,倒好像并没有别的意思,喘了几口气,才敢再把嘴凑到话筒旁,勉强笑道,“为什么他不肯放我出门?我做副官的,告一天假都不行吗?”
林奇骏说,“那就最好不过。”
两人便依依不舍地道了再见。
宣怀风放下电话,呼出一口气,跨出电话间的小门,骤然脸色一变,停了脚步。
张戎就站在右边墙根上,看见他瞪着自己,几步就赶了过来,笑着叫了一声,“宣副官。”
宣怀风心里一股气愤,沉声问,“我在房里打电话,你隔墙站着干什么?”
张戎当惯差的,一听宣怀风话锋不对,知道他疑心自己,笑嘻嘻地说,“宣副官,您可冤枉我了,我是受年太太吩咐,要我过来请您的。不想您正打电话呢,又不敢打扰您谈电话,就只好站这儿等您出来。”
宣怀风听见姐姐找,无暇和他再计较,匆匆赶到花厅。
果然,宣代云还待在那儿。
一见宣怀风进来,就埋怨起来,“怀风,你送个客,把自己也送了不成?跑了半天,倒把我晾在这里。”
宣怀风连忙道歉,“是我的错,刚好遇到一点公务要立即处理的,就先赶去做了。”
在宣代云隔着一张小圆桌的对面椅子上坐下来。
“怀风,”宣代云忽然朝他使个眼色,“你过来。”
怀风不知她又有什么事,站起来,把椅子搬到她身边坐下,问,“怎么了?”
“有点事,我要问问你。”
宣怀风胸里咯噔一下。
不会刚才的电话就让姐姐知道了吧?
耳报神竟这么快?
宣代云却不知道他这点子心事,瞅瞅左右无人,压着声音问,“你们海关总署,最近是不是不大妥?”
“这话我不懂了,什么叫不大妥?”
宣代云拿着手绢往他肩膀上一拍,正色道,“别给我装糊涂。我听外面很多传言,说海关总署最近总出事,好像有个官员被人敲了黑棍,还有人说……似乎白总长得罪了什么人。”
宣怀风大概已经知道是说什么了,只是笑着宽慰,“外头的传言,有几个是可以入耳的?现在匪盗横行,寻常人被敲黑棍的事常有听说,也未必是冲着哪个总署哪个衙门去的。再说,哪个总长不得罪几个人?姐夫现在当个处长,难道他就不得罪人?对了,姐夫也是海关总署的,姐姐怎么不问问他?”
“问他?”宣代云娇哼一声,“当了处长才那么几个月,完全抖起来了,张嘴闭嘴就海关公务,衙门机密,很不屑我们这些听传言的妇人们呢。最近又开始往外野,天天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忙什么。”
宣怀风蹙眉道,“不会又在外面弄了个人吧?”
“那倒没有。”“你怎么知道。”
宣代云眉眼横过来,笑着对他一瞅,“你呀,只是外头看着聪明,里头就一颗糊涂心。男人在外面偷不偷腥,家里老婆能不知道?光是身上带回来的脂粉味就瞒不了人。”
宣怀风也笑了,“姐姐鼻子有这么灵就好。”
宣代云忽然又把话题转回原处,“这么说,海关总署真的没什么不妥了。”
宣怀风浅色的唇轻轻抿着,露出一点笑意,问她,“妥又怎样?不妥又怎样?”
“我也只担心你这个弟弟罢了。既然没什么不妥,那当然最好,盼你真有个安身立命之处。说到底,白总长也待你不薄。”宣代云说完,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不过,现在时局乱得很,一会儿这个上台,一会儿那个上台,大官们也走马灯似的换。你在海关总署里做事,最要紧是不要陷进什么是非窝里,要是真的遇到麻烦,你记住姐姐一句话——赶紧地早早抽身。”
“姐姐……”
宣代云看宣怀风露出正容,一副要辩驳的模样,噗嗤一笑,“好啦!我知道你不接受我这些世俗的观点。现在的年轻人,真不知是怎么想的,头一等大事,就是要为国家去献身。安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逞一时之勇,就为国献了身,那父母至亲又置于何地了呢?我要你入政府公职,是要好好过日子的,可别学了他们。”
宣怀风听得十分无趣,转头不断地叫听差换热茶,上瓜子。
宣代云道,“我明白,我的话你是听不进去的,白费我许多口舌。我回去了。”说着就懒懒地一手撑着腰站起来。
宣怀风忙站起来说,“吃过饭再走吧。”
“不了,张妈熬了补胎药等着我回去呢。”
此时宣代云已有五个月身孕,肚子鼓胀出来,走路也渐露艰难。
宣怀风唯恐她摔着,两手小心翼翼地扶着,一路送出白公馆大门。
亲自把姐姐送上后座坐好,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掏了掏口袋,头探到前车窗边,塞了一张五块钱给司机,再三叮嘱,“不管有没有遇上急事,车一定要慢慢开,越平稳越好。尤其万万不能急刹。”
宣代云在后面笑道,“呵,你倒真阔气了。”
宣怀风目送年家的汽车远去,见果然开得很慢,才放心地返回公馆。
刚走到回廊,忽然听见一个人叫他名字,扭头一看,原来孙副官就站在假山阴影底下向他招手。[!--empirenews.page--]
宣怀风一笑,转身上了小石桥,到了孙副官跟前,问,“找我有事?”
孙副官说,“见你打个招呼不成吗?不过,既然劳动你老远走了过来,刚好,再请教一个问题。”
宣怀风问他要请教什么。
孙副官说,“有种西洋乐器,现在很时髦流行的,叫梵婀铃,宣副官会使不会使?”
宣怀风说,“原来是这个。孙副官想学?”
“我?”孙副官连连摇手,“算了算了,哪有这种闲工夫,学说洋文已要了我半条命去,再加上西洋乐器,那真不得了了。是这样的,六月的时候有个公办的同乐会,规模很大,不但各位署长总长,连总理也要参加的。于是以廖总长的太太为首,一群官太太官小姐组成了筹备委员会,商量起办什么活动,都说请戏班子太落后,但若没有戏台,又太冷清,没有乐子。想来想去,唯有各署各部都出几个节目,而且必要就任公职的人上台献艺,才算是同乐的真意。”
宣怀风笑道,“这些太太小姐们,真是活泼人。”
孙副官也是一脸奈何不了地苦笑,“女人太活泼了,也是不好招架的。出节目也就算了,听说是怕雷同的节目太多,要是人人都拉二胡,那又没有乐趣了。所以写了不少纸条,每张纸条上指定一样事,每处出什么节目,都要抽签来定。我今早就被廖太太打电话催着去抽条子了,一抽两个。”
宣怀风问,“不会就是抽了梵婀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