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张妈等宣怀风出了客厅,才忍不住和宣代云说,“小姐,你也真是的,接个电话有什么打紧?倒把小少爷管束成那个样子,你看他刚才那耷拉着头的模样,真真可怜。张妈我看得心疼呢。”

  “你懂什么?”宣代云从鼻子里冷冷哼出来,“别看那姓林的长得人模人样,十足的反复小人!从前看我们爸爸有钱有势,他和怀风不知多亲密,班上他们两人交情是最好的。后来爸爸一死,林家的嘴脸就全露出来了,好端端的,也没和他们有什么过结,偏要变着法儿糟蹋我们怀风。”

  她压低声音,和张妈说,“我偷偷告诉你,这事你可不要和姑爷说。怀风前阵子在白公馆生病,不是着了凉。他就是在林家受了气,不知听了什么恶毒的刻薄话,一时想不开,去喝了烟土水!”

  张妈惊得眼都瞪圆了,两手捂着心窝直抽气,“我的老天爷!小……小少爷他……怎么这么糊涂!”

  “我这弟弟一条性命,差点就交代在姓林的手里了,你说,我能不急吗?”宣代云磨着牙说,“林奇骏是看准了我们怀风人好又老实,百般地欺负,前面逼得怀风喝烟土水,现在见怀风当了白总长的副官,可以捞好处了,又面孔一翻,殷殷勤勤地打电话。我看见他这副嘴脸就恶心!”

  张妈还沉浸在小少爷喝了烟土水的震惊中,一边用力扯她的蓝布围裙,一边咬牙切齿,“真真作孽!这种人比蛇还毒!不得好死啊!小姐,你做得对,千万不能再让小少爷和这林家的来往,不然小少爷一定吃他们的亏。”

  两个天底下最关心宣怀风的女人,很理所当然地同仇敌忾了。

  宣怀风回到自己在年宅的房间,却是无比的寂寞痛苦。

  夜风习习,穿窗而过,一点睡意也没有。

  心好像热热的白豆腐掉到了地上,碎了一些边角,没了原来的形状,又沾了数不清的泥沙。

  吹不干净,剔不干净,洗,也洗不干净。

  堵得慌。

  奇骏现在在做什么?想必是不可能睡的。

  怀风想起今天看见奇骏的那一幕,他是和白云飞在一起,也确实是有说有笑,他确实有帮白云飞开门,但是,那又说明不了什么。

  白云飞是个唱戏的,不管从前是什么皇族血统,反正他现在已经唱戏了,应酬客人是他的本分。

  宣怀风也不是没见过戏子应酬,唱完了戏,和捧他的人吃个饭,敬两杯酒,也就没什么了。

  很寻常。

  对于奇骏这样的洋行公子来说,偶尔看个戏,捧一下角,真的很寻常。

  只是……自己从前不知道奇骏也爱看戏罢了。

  再说,白云飞真的唱得好,自己听戏的时候,不是也情不自禁打拍子了吗?

  宣怀风越想,越为奇骏找到理由,开始那一点点残余的气愤,竟慢慢变成了自责。他不该这样在奇骏赶过来的时候,坐上轿车把奇骏丢在后面的。

  然而,后面还变本加厉地让姐姐给奇骏这么多难堪,让姐姐挂了奇骏两个电话。

  奇骏一定以为自己当了白雪岚的副官,就翻脸不认人了——换了自己是奇骏,也少不了这样怀疑。

  根本不是这样!

  宣怀风的心好像被猫爪子狠狠挠着一样,他忍不住从床上下来,摸索到鞋子穿上,趁着夜深人静钻到小电话间。

  黑黑地一摸,电话匣子竟然是锁上的。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想了半日,咬咬牙,又静静走到外面,不惊醒门房,从里面把年宅的外门轻轻打开。

  没想到,外门一开,眼前就冒出几个始料不及的人影。

  “宣副官,是要回公馆去吗?”年家大门的阶前开着大电灯,四个大个子护兵正兴高采烈地在电灯下撒骰子赌钱,一见宣怀风出来,立即跳起来站得笔直。

  宣怀风万万没想到他们就守在这里,身体一僵,好一会才摇头,“没事,你们玩你们的。”

  他走下台阶,四个护兵在后面排队似的跟上。

  宣怀风回头看他们一眼,皱眉说,“别跟着,我一个人散散步。”

  这四个护兵是白雪岚从手底下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比猴还精,出门前,白雪岚还给他们每人喂了一笔钱,外加一份严密的叮嘱,怎么可能让宣怀风单独离开?

  为首一个护兵嬉皮笑脸地说,“宣副官,不是不听您吩咐,我们兄弟也十分为难的。您看看如今的世道,满大街的流氓小偷,到处是没地方睡,肚子饿疯了的乞丐,大白天走在道上还遭劫呢,何况这样晚了,哪个好人还敢在街上走动?您一个人去散步,要是被别人抢了东西,或是蹭破点皮,白总长回去还不杀了我们?宣副官,您心肠好,算可怜我们,让我们兄弟几个跟在您后头吧。不然回去之后挨军法,那鞭子抽起脊梁来可是见血的。”朝宣怀风又是敬礼,又是作揖。

  宣怀风瞧他们的神色,知道这四张牛皮膏药是揭不掉的了,想偷偷溜出去见林奇骏,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站在当场,两手攥成拳头,脸色忽青忽紫,在肚子里把白雪岚痛骂一顿。最后重重跺了跺脚,一言不发地往回走,进了年宅。

  天色已极晚,年宅静悄悄的,宣怀风一肚子怨气,但怕惊动姐姐,只能忍耐着轻轻慢慢地沿着墙根走。渐渐地,一肚子怨气没方才那样沸腾了,却变得异常酸涩。

  他想想奇骏的温和体贴,又想想白雪岚的霸道跋扈,两个人的行为个性,一个天,一个地,老天爷却偏偏要逆着道理来,让他和奇骏如隔天涯,把他和白雪岚塞在一个狼窝里。

  忧愁浸上心头,他忽然想喝酒。

  本来想去饭厅翻一下,但饭厅那里动静稍大,很容易惊醒姐姐、姐夫,宣怀风在风里站了一会,记起张妈说过,小地窖里总是藏着几坛子老酒的。

  他往花园角落那头去,拉起小地窖的上面的木板盖,也懒得找手电筒,借着头顶上一点银白色的月光一步一步下台阶。

  钻到地窖里,月光已经照不进来了,到处都是黑漆漆的。

  宣怀风心里烦躁到了极点,忽然陷进这样的黑暗,反而觉得有种可以尽情发泄所思所想的惬意,弯下腰,沿着最下面一级台阶往旁边摸索,不一会,居然真让他摸到了一个坛子。

  那是典型的小酒坛,用指头摸摸,陶土盖子上还贴着封条,不知道是什么陈年老酒。

  提起来,凑鼻子用力一嗅,从盖缝隙处就能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

  宣怀风把盖子揭了,也不管坛口有没有灰,唇抵在上面,咕噜咕噜地,狠狠连喝了几口。

  顿时,一股辛辣从喉咙直灌到肚子。

  几乎顷刻间,又从下往上,沸出一阵酒香,散在唇间舌上。

  好酒!宣怀风在心里赞了一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心情到底是喜是忧,反正,极想趁空醉一遭,醉得不省人事,再不用想那些人就好。

  开头的几口酒还在肚子里烧,又提起坛子,仰头不顾后果地喝了一轮。

  小半坛酒一下子下了肚,烧得五脏六腑着火似的,宣怀风却觉得心里好过多了,眼前一片黑,脑袋晕晕沉沉,他就坐在到处是灰的石阶上,半边身子倚着墙,轻轻拍大腿,断断续续地,哼今天听的《西施》里的词儿。[!--empirenews.page--]

  “……坐春闺……只觉得……光阴似箭,无限的……闲愁恨……尽上眉尖……”

  唱着唱着,身边似乎有些动静。

  一只手不知从哪里伸过来,慢慢地把他发软的身子搂了。

  宣怀风有些吃惊,但酒精起了作用,并不如何害怕,停了唱曲,打着酒嗝问,“谁?”

  来人没说话,只把他抱得更紧了。

  宣怀风扳着头,想看清楚对方的脸,但地窖里太黑,什么都看不见,忽然间,他想起今天那个电话,姐姐说不要奇骏过来年宅。

  猛地一颤。

  难道……奇骏还是过来了?!

  他骤然被什么振奋了,小声问,“奇骏?你是奇骏对不对?”

  对方还是默默地,握着他的肩膀,慢慢靠过来,在他额上亲了一下。

  温柔到极点。

  “哦,奇骏……”宣怀风声线变得激动,连呼吸也急促起来,却又唯恐被别人发现似的,努力压着自己的声音,很轻地说,“你过来了,我本来想去找你,可是我被监视起来了……真好,你过来了,那真的很好……”

  他醉得有八/九分,脚也不稳,一边说,一边把发烫的脸贴在对方胸膛上。

  淡淡的男人气味钻进他鼻尖。

  宣怀风真高兴,奇骏比任何人都令他安心。他们从前只纯洁地接过吻,像一只蜻蜓和另一只蜻蜓在空中飞舞着相遇,轻盈地相爱。他从没有这么露骨地,带着令人脸红的暧昧贴过奇骏的胸膛,现在,他总算贴上了。

  而且,奇骏的胸膛比他想的还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