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经过昨天的事,现在去年宅,恐怕不但得不到静养,还要再添一层烦恼。
年亮富要是得不到海关处处长的位置,岂能放过他?必会逼迫他去应酬白雪岚的。
宣怀风既然不肯,谢才复也不好勉强,吩咐了黄包车夫到同仁会馆,还把车钱往下压了一毛钱,这才退开一步,看着黄包车走了。
宣怀风坐在车上,黄包车摇摇晃晃,震得他浑身不舒服,正闭着眼苦熬,车轮好像咯到一块石头,整个黄包车猛地镫了一下。
宣怀风难受得嗯了一声出来。
黄包车夫听见身后有声响,一边继续往前拉,一边粗声粗气地说,“抱歉啦,先生。这一带,路铺得差劲,到处都是碎石头,是颠了一点。要是平安大道那样的好沥青路,车跑起来就顺畅多了。”
宣怀风一听平安大道四个字,不由自主把眼睛睁开了一丝缝。
大兴洋行……
他身上骤冷骤热,说不出的难受。
这股难受中,又夹着一分不知该到何处去的凄惶,一下子所有的痛苦,都被这车夫几个不经意的字全勾起来了,既不能去姐姐那,又不想回会馆。
他其实是没有自己的家的人。
“车夫,”宣怀风轻轻动了一下唇,“不去同仁会馆了。到……平安大道,大兴洋行吧。”
黄包车把他拉到大兴洋行,宣怀风下车给了钱,抬头想看上面洋行的招牌,脖子刚扬起来,就觉得脑袋一阵发疼,沉重得很,像戴了一个铁帽子似的。
他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扶着洋行镏金的大门,静静站着,等这一阵眩晕过去。
站了一会,宣怀风不禁掀着唇,虚弱地苦笑。
在车上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想过来,似乎到这里就万事俱定了。但他又过来干什么呢?
这样一副落魄潦倒的样子,连自己看了都受不了,怎么偏要过来丢人现眼?
他这样想着,缓缓转身,用手扶着墙边支持着身体,一点一点挪着步子想离开。
还没走过大兴洋行擦得澄亮干净的玻璃橱窗,忽然吱呀一声,一辆汽车正好停在了宣怀风身边,直对着洋行门口。
司机开了车门,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从车里出来,朝洋行里走。
宣怀风只朝他们一扫眼,立即把脸别到一边,藏着半边身子。
前面那男人原未留意,径直朝里走,后面那个却一下车就瞧见宣怀风了,几乎跑着冲到了他面前,把他抱着问,“你怎么在这?脸色这样差,病了还在街上乱晃?”正是打扮得非常时髦高贵的白雪岚
宣怀风这时候膝盖已经是软的了,白雪岚又抱又扯,一下子就栽到白雪岚身上,把白雪岚也吓出一身冷汗,叫道,“喂喂!你说句话?别吓唬人!”
一边忙把宣怀风打横抱起来。
和他一道下车的男人正要跨进门,听见白雪岚的声音,连忙又跑回来,“怎么?这是你朋友吗?发了急病?”
探过头来一看,猝不及防震了震,失声道,“怎么是怀风?出了什么事?”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着急地抚着宣怀风渗着冷汗的额头,“怀风,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我是奇骏。我们这就送你去医院。”
宣怀风原本头偏到一处,这时候似乎吃了神药般,竟然有力气把头转到朝外的一边,低声说,“奇骏……奇骏……”
林奇骏立即应道,“我在这,怀风,你别怕,我在这里。”
“奇骏,”宣怀风轻轻喘息了几下,很细声地说,“你抱着我,我不要别人抱……”
白雪岚脸色刷地变了,十指勾得像老鹰爪子似的。
林奇骏虽然觉得很伤白雪岚面子,可现在也不是顾及同学面子的时候,对白雪岚小声说了一句,“他病沉了,说胡话呢。”
一边说,一边伸过手把宣怀风接到自己怀里,低头说,“别怕,我带你看医生去。”
将宣怀风抱进汽车,吩咐司机立即开到济善医院去。
白雪岚站在原地没上车,看着汽车绝尘而去,眼睛简直要滴出血来。
宣怀风在奇骏怀里无比安心,也没了要支撑下去的心,在车上就迷迷糊糊睡去了。
一觉醒来,人已经躺在济善医院的单人病房里。
白亮亮的墙壁,挂着新的淡青色大帘子,一支犹带露水的桃花,单单插在床头边的玻璃花瓶里,美得楚楚可怜。
宣怀风不由多看了两眼,忽然听见有人问,“喜欢吗?特意请人从城外山上摘的,刚插上你就醒了。”
宣怀风回过头。
林奇骏穿了一件白衬衣,很干净清爽地从帘子后面钻出来,一手拿着水果刀,一手拿着削到一半的苹果,走到床边,瞧了瞧宣怀风的脸色,放下刀和苹果,斟了一杯温水给宣怀风喝,说,“等我一会。”
顺便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把削了皮的苹果用热水烫了烫,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牙签戳了一块,递到宣怀风嘴边,“医生说你营养不够呢,水果也要多吃点。”
宣怀风说,“我不爱苹果。”
奇骏笑着看看他,“我好不容易削好了,还伺候着喂你吃,这也不肯赏个脸吗?”
宣怀风莞尔,张嘴接了,慢慢地嚼着。
苹果脆脆甜甜,咬起来咔嚓咔嚓的声音份外好听,他一向不爱吃这个,偶尔这样吃上一口,却又觉得不错,简直算得上唇齿留香了。
林奇骏一直带着笑看他,很有耐心地等他吃完,又喂一小块。
不知不觉,一整个苹果都喂完了。
林奇骏问,“还要不要?我再削一个来。”
宣怀风摇头。
林奇骏又说,“医院的饭食很糟糕的,我另让佣人在公馆里给你熬稀饭,结果现在还没送过来,这些人做事都不经心。我这就打个电话去催一下。”站起来要打电话。
宣怀风拦住他说,“刚刚吃完一个苹果,你又去催稀饭,想撑死我吗?”
林奇骏只好坐下,把手打开摊了摊,为难地说,“我还没有照顾过病人,除了喂病人吃东西,还能做什么?”
宣怀风问,“就不能陪我聊聊天?”
林奇骏说,“你要聊天,我当然陪你。”
宣怀风说,“隔那么远,我说话太费力了,你坐到我床边吧。”
他们做同学时就很亲密,林奇骏答应了一声,去帘子后面用水壶里的水把手洗了洗,回来就坐到宣怀风床边,又问他,“你要不要坐起来一点。”
宣怀风点点头。
林奇骏把他扶起来一些,把枕头竖了竖,让他半边上身靠在自己手臂上。
两人就亲密地聊天,说别后的事。
林奇骏问,“你不是到英国留学去了吗?什么时候回国的?又什么时候到了首都?我一点消息也没有听到。”
宣怀风问他,“我爸爸去世了,你在广东,难道不知道?”
林奇骏说,“这个当然知道。伯父去世时,我还代表家父到你家吊唁,当时你家里就只有你二娘和三弟,我还问她,你会不会回国,请她等你回来了,给我报个信,可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怀风,你怎么在街头病成这样?”
宣怀风默然了片刻,才苦笑着问,“你瞧我这样子,猜不出来么?这世道,今日不知明日事,谁也猜不到自己什么时候就落魄潦倒了。”[!--empirenews.page--]
林奇骏有些吃惊,“不至于吧?伯父在广东经营了这些年,怎么会没一点东西留给你。”
宣怀风说,“他出事的时候,姐姐外嫁,我又在英国,鞭长莫及。等赶回来的时候,东西都落到二娘手里去了,我不是她生的,自然没东西留给我。除了几箱子旧书,就是一些我过去的衣服,还有一千块钱。”
林奇骏气愤道,“她也太不是人了,偌大家产,把长子就这么赶出门吗?”
宣怀风从前也很恨她,过了这段日子再回想,心情反而平和了些,对林奇骏说,“你别太恼火,我想她也有自己的难处。一个女人不会挣钱,当然要把能弄到手的钱都攥紧了。我们两家不同,你家是世代大商家,底子厚有根基,我爸是一个穷当兵的,靠枪杆子立家,实话说,他的钱,大半都是生前抢来的,人一去,钱也被他的下属们明的暗的偷抢了大半。剩下一些有名无实的股票,多半不能兑现。过去他在很多公司商铺都占了干股,每年净吃分红,那是人家依仗他的势力,把股份当保护费一样给他的,现在他这个司令不在了,这些收入当然也就没影了。我看,二娘除了广东那栋大房子,还有一些存折现款,恐怕也捞不到更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