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亮富,你说句话啊。”宣代云朝她丈夫使个眼色。

  年亮富咳了一声,慢吞吞地说,“年后吧,姐夫尽量给你说说话。年轻人,心气不要太高了,开始的时候,位置可能不会太高,不过,你要是有本事,勤勉一点,会巴结一点,没多久就能升职。怎么说,姐夫在局里也有点影响力。”

  一瞬间,宣怀风几乎糊涂了。

  夫妻之间的关系真令人难以理解。

  刚才还又哭又闹,都动手了,怎么一转眼就和好了呢?

  一顿年夜饭,宣怀风味如嚼蜡,吃完后,他再次拒绝姐姐要他搬回来的要求,匆匆回同仁会馆去了。

  临走前,把姐姐塞给他的装了私房钱的锦囊,悄悄放回了她梳妆盒里。

  整个春节,除了大年三十那顿不知滋味的团年饭,其他乏善可陈。

  平常租住在会馆里几十个人,有的回家过年,不回家的也约了三五好友出去热闹热闹,愈发冷清。

  这倒便宜了宣怀风。

  他一向喜欢安静,回到会馆,在书柜里挑了几本厚厚的外国小说,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看。

  会馆是按人头交伙食费的,饭菜虽然不精致,那伙计还算会招呼,揣摩着宣怀风的性子,饭做好了也不在窗外叫他出来吃饭,很伶俐地弄个小盘子,把热饭热菜端进去,让他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地吃。

  如此连续几天,殷勤得连宣怀风也不好意思起来,虽然囊中羞涩,还是从信封里掏了五毛钱递给伙计,算是过年的红包。

  不知不觉,一个春假就过去了。

  宣怀风依旧去学校教书。

  到了三月初,这天下课回来,宣怀风一进门,会馆的伙计就眼尖地瞄到他了,赶紧跑过来,“宣先生,你可回得真巧。年太太电话刚打过来,说要找您,我正想挂呢,一回头就瞧见您进门了。”

  宣怀风谢了一声,到电话间拿起电话。

  原来姐姐要他今晚过去参加酒会。

  “怀风,不许你不过来。今晚的酒会,我和你姐夫筹备了不少日子,你要是不听话,以后别喊我做姐姐。”宣代云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堆必须到会的理由,最后一锤定音,“晚上七点前就来,记得把我给你新做的衣服穿上,打扮得漂亮点。”

  话说到这个份上,宣怀风再多借口也是徒劳。

  挂了电话,在房里磨蹭到六点,估计着一路过去,到达的时间差不多要花掉一个钟头,才换上春节新做的西装出门。

  到年宅的时候,时间刚好七点。

  太阳已经坠到视野以下,远远的天边,只剩一片隐隐约约的灰忽忽的云。

  宣怀风远远看了一眼,年宅在暮幕下灯火通明,像一个花尽心思打扮,等待情人到来的女子。

  大概所有可以打开的电灯都打开了。

  大门外停了几辆油漆光亮的小汽车,有的车前面还插着政府小旗子,蓝白色的旗帜在晚风中偶尔意气风发地招摇晃动。

  宣怀风到了大门口。

  年宅的门房认得他,叫了一声“怀风少爷”,把门让开,请他自行进去找年太太。

  说是七点开始的酒会,其实早就有客人过来了,年家仿佛成了开放的小公园,从大门口到走廊下,到处都站着三三两两的人,男的多数穿着西服,女的打扮各异,有西式裙,也有穿旗袍的,端着酒在那自由自在地谈笑,见到宣怀风经过,都不禁瞥他俊逸修长的背影一眼。

  这里的人,宣怀风几乎都不认识,他也不喜欢和人搭讪,随便叫住一个端着酒盘子的丫环,问,“太太在哪?”

  那丫环朝他笑了笑,下巴往客厅方向一扬,“在里头呢,这会恐怕抽不开身。”

  宣怀风往客厅走去。

  未进门,就听见哗啦哗啦的声音传出来,进去一看,好热闹,已经人满为患了。

  客厅里原有的一套八仙桌椅早没了踪影,靠墙的地方现在是一张超大长桌,上面铺着酒红色的进口绒布,各式各样的点心用晶莹剔透的玻璃碟子盛着。

  六七张麻将桌,把客厅其余地方几乎都占了,每张桌旁都围着不少人观战,此起彼伏的洗牌声,还有吃胡的喊声笑声混成一团,即使坐在隔壁的人说话也必须扯直了嗓子,每个人耳朵里都嗡嗡直响。

  “怀风!这里!”宣代云正打麻将,一手摸牌,一手举起来在半空里朝宣怀风招了两下。

  宣怀风这才从其中一张麻将桌旁看见姐姐,在人群里侧着身,慢慢走过去。

  “怎么这个时候才到?”宣代云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牌桌上出的牌,一边随口问他。

  “不是七点吗?我又没有迟。”

  “说了要你早点到啊。不过也没什么,现在赶早场过来的都是几个熟人,大人物还没到,今天局长还有好几个处的处长都要过来呢,”宣代云打出一张八万,嘴里叮嘱他,“等一下人家到了,你别拘束,上去和人家打个招呼,说说笑笑就……”

  话没说完,宣代云的对家忽然咯咯笑着,把牌一倒,“胡了!”

  众人又重新洗牌砌牌。

  宣代云掏出小钱包,把输了的钱给对家,站起来说,“有点事忘了交代张妈,你先替我玩两盘。”

  宣怀风摆手,“我不爱赌钱。”

  宣代云一哂,“才一块钱一个筹子,算什么赌钱?输了姐姐给。”拉着宣怀风往椅子上按。

  “姐,我不会。”

  “那就学。连麻将都不会,以后和同事上司怎么混?”

  正争持,年亮富从客厅外面匆匆走进来,不知是累的还是急的,脸上颜色红黑,一路上两手推开好几个挡住他道的客人。

  “你还在打狗屁的麻将!”他来到宣代云面前就拼命跺脚,“快撤!快撤桌子!”转身朝着愣愣看着他的几个麻将桌旁的人,两手往外,在半空中虚晃着一推,“不打了,不打了。”

  宣代云奇怪地问,“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大事情!”年亮富立即把头转回来,“白总长的副手刚刚打电话过来,说白总长今晚也到!”

  宣代云还是不明白,“什么白总长?你们部里的长官不是廖总长吗?”

  “现在没功夫和你说!”年亮富急得额头发亮,搓着手团团转,“快招呼佣人们撤桌,人家白总长可是请也请不到的一尊大佛,这次是馅饼砸我们头上了。人家刚刚从国外学成归来,年轻英才,听人说他最不喜欢政府官员搓麻将唱戏。”猛地一顿,吊高了嗓子朝窗外的听差叫一声,“年贵!打个电话把今晚预备的戏班子退了!叫他们别来!”

  回过头,看见一干打麻将打得正上瘾的客人们愣着没动,人人眼睛都看着他,顿时一吼,“撤桌子!”

  众人仿佛才回过神来,起身的起身,转身的转身,几个小丫环和听差赶紧上来搬桌子。

  一个听差过去请示,“先生,麻将桌子有两张是借隔壁张先生家的,现在就还他家去吗?”

  “还什么?都扔掉!别留着!麻将一并扔了!”

  宣代云皱眉,“你这个干什么啊?”

  “少废话,反正不能让白总长看见我家有麻将桌子,快点!快点!没吃饭吗?磨磨蹭蹭!”[!--empirenews.page--]

  宣怀风站在一边,年亮富眼尾都没扫他一下,只顾着催促所有人清理客厅,一个劲地指手画脚,大声嚷嚷。

  “先生,”年贵忽然从门外跑进来,“外头一下子来了很多汽车,一堆贵人来了,张处长好像也在里面?”

  年亮富倒抽一口气,脸都白了,“刚打了电话,怎么来得这么快?”

  四处看看,厅里那些过来打秋风,白吃白喝捧场的熟人们站在各处,麻将桌却只撤了五桌,还有两桌没来得及撤。

  年亮富紧张得手指都抽搐了,狠推宣代云背上一把,“你快去挡一下,等一会再迎进来。”

  宣代云也被丈夫的紧张弄得不知所措,往前趔趄一步,正要出客厅迎那群贵人,厅门处影子一晃,客人已到了。

  人群中有好几张是熟面孔,年亮富的顶头上司张处长,材料处的陈处长,局里几位副处长,还有难得赏脸的主管教育部的廖总长,这些人打扮得年轻时髦的美丽眷属在后面跟着。

  这一群人都是有些身份的官员,平时出场都算威风人物,现在所有风头却全被站在中间的那个年轻男人占了。

  顶多二十来岁的年纪,五官像被大师用刀子细细雕琢过似的,深刻分明,眉目间显得干练精明,这本来会令人察觉他的厉害,心生警惕,但唇角轻松自然地微微扬起一点弧度,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微笑,又让人把警惕心都不知不觉地松懈下来。

  所有男人的西装革履中,只有他穿了一袭月白色细丝驼绒长衫,衬出他比一般男人要高上一截的修长匀称身材,潇洒飘逸的姿态恰如临风玉树,让人一眼就把目光停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