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唯有南山与君眼,相逢不改旧时青

1/“与你无关。”

相爱的人为何无法在一起生活,不相爱的人为何又可以和平共处。皆因,激烈深刻的情意,往往物极必反。就像叶余生的父亲和母亲,那份与世俗格格不入的爱,在心灰意冷中走向暗淡,甚至消亡。

母亲应该找一个寻常且温润的朴素男子,相守一生,而不是嫁给一个放荡不羁的浪子。

叶余生对管川,并无所求。起初欣赏他的热血、进取、乐观,直至他渐渐谎言不断,出轨已成事实,她明白,世间多数男子,都会变,随着年龄,纯真正直会被当成幼稚丢弃。

这残破无望的人生,她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

行走在傍晚路上,蝉鸣聒噪,墓地附近,很难拦到出租车。

一辆黑色小车,缓慢从她身边驶过。开车的是梁赫,他回头提醒道:“老板,刚路过的是叶余生,要不要停车载她一程?”明知任临树此时悲伤过度,但梁赫有自己的想法。

任临树左臂撑着额头,垂首埋在腿间,一言不发。

车停靠在路边,梁赫从后视镜里看见叶余生朝车观望,她保持距离,并不靠近。梁赫下车,走到叶余生面前,语气恳切:“叶小姐,别躲躲闪闪了。我们老板现在很痛苦,

他去的是他心爱之人的墓。我身为下属,又是男人,不懂得如何安慰人,你上车陪陪他吧。”

“他为心爱之人难过,那他若见到我,只会更悲愤交加,我何德何能安慰得了他。”她思及周得晚的死。

“别忘了,你是心理师。哪怕你已经放弃,可否定不了你的学术。他不能垮,眼下集团的形势,他的地位仍岌岌可危,想必通过财产纷争,你也早有所耳闻。我看他的状态,无比担心,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也没见他脆弱成这样。”梁赫无奈之下,唯有求助叶余生。

“对不起,我帮不了他,他今日的痛苦,也是我的错。”叶余生哀哀地说。

梁赫心切:“你为什么不试一试,他为替你澄清,开完会就赶去找你。巴黎发生的事,他不怪你,当时盛气之下的话,你也不要耿耿于怀。我看的出来,至少他有留意你。”

叶余生望一眼车子,隔着车窗,眼神流露出她在为任临树担忧。她跟随梁赫,上车,轻合车门。她见任临树低头沉默着,灰蓝色西服摆放在一侧,俯身纹丝不动,仿佛察觉不到她的存在似的。车继续往市区开,沿路树木茂盛,远处村落零星。

再次如此接近他,她有些诚惶诚恐,只觉不真切。就如那句古诗: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

她开口说话打破寂静:“我来看我妈妈,没想到会碰到你。对不起,若不是我的失职,也许你们现在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你这样爱她,她在天之灵,一定希望你走出来。我知道,你的痛楚。活着的人没法选择,她不在了,你只有更好去生活,才是唯一一条能够抵达当初誓言的道路……”

“与你无关。”任临树稍抬起头,尔后又埋下头,声音嘶哑,他不能让叶余生看见他在落泪。

她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举起手,想要拍拍他的背,却没有那份勇气。

车内陷入长久的安静。

滚滚烈日,她让梁赫在就近的公交车站台处停下车,下车后,她朝车内的任临树轻声招呼:“我走了,你多保重。”

唯有南山与君眼,相逢不改旧时青。

相隔不远的高处道路上,一辆银色车停在树丛旁,被绿荫遮挡住,车内的人,密切监视着叶余生的一举一动。任临树走进1107号房间,一如往日地坐在电脑前,登录寻人网站,在邮箱里查找有线索的邮件。平静之后,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每天满身疲惫地回到这里,习惯性要做的事,就是寻找线索。蓦地,随着一封邮件的打开,他生出疑问。邮件的内容正是和梁赫所得到的小子一致。

发邮件的人是谁,为何详尽到连墓地的位置都清清楚楚?

他拨通梁赫的电话,询问消息来源。

从梁赫的口中得知,是墓地的守墓人提供的线索。他也是无意间在报纸上看到了寻人启事,这才想起墓地里有一座孤坟,碑文上刻的信息,正好与寻人启事上相仿,就打来了电话。守墓人坦白,至少自己在墓地工作的七年时间里,那座坟就一直在,从未有人前来扫墓。任临树伏在办公桌上,手里握着的,是那张泛黄的旧照片。他脑子浮起十四年前她白皙的脸,笑起来两个酒窝一深一浅,神似年轻时的黎姿。

你说好等我的好消息,为什么却让我等来这样的坏消息……难道注定我们这一生都不得相见吗?他宁愿永远找不到结局,希望还在,他毕生就还有努力和期盼。她将永远是他的心头患。

打开抽屉,里面摆放着一个木质匣子,放着一条白色手绢。多年过去,他视如珍宝,她留存在他身边的,除却回忆,也就剩这点了。当年办理助养手续时,原本周瑞夫妇是相中的鹊鹊,而非便当,但鹊鹊意外烫伤,转而助养便当。他当时还庆幸,想着要找机会说服养父助养鹊鹊,谁知却得到她从福利院逃离的消息,自此,再无音讯。

要是你还在就好了,我已经能够保护你。你再也不会挨饿受冻,我可以给你买漂亮的裙子和你最爱吃的桂栀糕,我连宋师傅都找到了。我还想带你去看沙漠,带你去看大海。有我保护你,你再也不用害怕。你怎么可以骗了我十四年。你叫我如何支撑,如何面对重重危机,又如何能忘记你。

黑暗里,他鼻子贴着手绢,无声无息地落泪。往事似昨,人非昨。天亮之后,他仍要去“打仗”。一夜之间,下巴上冒起杂乱的胡渣,他双眼通红,对着镜子用剃须刀刮胡子。

然后他从衣柜里拿出一件黑色西服,白衬衫,系好领带,别一枚镶嵌蓝宝石的领带夹,看起来精神抖擞的模样。当他打开房门,看到梁赫竟站在门前。

“早上好,老板。”梁赫见任临树穿戴整齐,并无明显不妥,稍稍放下心来。

任临树诧异地问:“你一整晚都没走,接我电话时你就在门外?”

“不是……我就是喝了点酒,不能开车,所以才没回去。”梁赫吞吞吐吐。

“你从不喝酒,也从不撒谎。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我不会把私人情感带到工作上来,你进去先洗个脸,我们再去公司。”任临树抬手,拍了一下梁赫的手臂。他告诫自己,不能垮,梁赫和李厉是他的左膀右臂,他不能辜负。

酒店距离公司大厦车程耗时二十分钟,梁赫利用这段时间抓紧汇报几项事情:“老板,夜里周深信来酒店找你,被我拦在门外。她追问我你的心情,我好不容易才打发她走,你看要不要回个电话。董夫人和赵裁昨日购入公司大量股票,暂不清楚他们将如何操作。第三件事,周瑞约时间吃饭,这个是不能推的。再就是,杜宴清回国了,最后在饭局上放出口信,会来找你叙旧。”

“杜宴清,犯错后逃到阿联酋的胆小鬼,也算是好久不见的老朋友了,他爸竟然还敢让他回国。对了,明天七夕,节庆活动方案再进行最后一遍确认,新楼盘、商场和酒店的营业额,预计能增长百分之二十。”任临树话音落下,紧接着嘱咐,“梁赫,近期择日,我要重选墓地,它以后将不再是无主孤坟。”在大厦楼下,他遇到从大门走出的董美思。董美思气色不佳,看见任临树后情绪激动,目露恨意,仇视道:“你就是他背叛我的证据,每一次见到你,我的心就被碾割一次。我被老家伙欺骗,替一个贱女人养私生子,这个私生子现在还要夺走我辛辛苦苦守下来的财产,我接下来活着的每分每秒,都是在报仇。我会拼老命夺回千树,若得不到,也要毁掉。”

“我警告你,别侮辱我妈。你想报仇,尽管来。”他挺直背大步走过去,眼神却十分凄凉。

他彻夜未眠,走进办公室,等待他的,是无止休的工作,密密麻麻的时间表。李厉见状,提议:“你的心情我理解,找了这么久,谁也没想到会是最坏的结果。你已经尽力了。休息休息,别扛了,积郁成疾,你需要去释放一下。事情交给我来做,快回去睡一觉。”

“我不能停止工作,否则就沦陷进悲痛之中。早知道一别成阴阳相隔,我宁愿留在福利院,守护着她,也不要过什么富贵虚妄的生活。”他凝望桌上的照片,恨不得穿越时空去呵护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

李厉叹息:“事已至此,你要保重身体。”

任临树站起身,离座,诚恳地说:“李叔,我去商场看看。这边的事暂交给你,今晚要辛苦你加班了。”

“好,本来我也要过去监管一下的,现在有老板亲自过去,效果肯定比我好。”李厉从来没见过任临树像现在这样脆弱,盔甲再厚,也要看伤在什么部位。在办公室里待着,沉闷只会让人更不安,出去走走或许能好点。此时的商场,人声鼎沸,恰巧是周六。情侣们提前出来过节,购买礼物,各个专柜都有促销活动。除了青年男女,商场最重视的就是小顾客群体,为将来的顾客培养基础。所以,六楼的儿童天地显得格外热闹。

叶余生和阿姜的身影也出现在了这里,她们当然不是来购物的,而是兼职做日结促销。

“要不是看在你明天就要领证的分儿上,怕你成花脸新娘,我才不要当小丑,油彩画在脸上,不知洗不洗得干净。这次便宜你啦,让你做一次灰姑娘,亲爱的,你今天真是美死了。”阿姜头顶金黄色假发和七彩帽,将红色的小圆帽盖在鼻子上,咧嘴滑稽地笑,手中提着一袋子玩具汽车模型。

叶余生一袭蓝色齐肩公主裙,裙摆厚重的纱蓬起,清淡的妆容,发髻高挽,一出场就被一群小女生围着。

“还是你最疼我。”叶余生朝阿姜笑。

突然间,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接着就是惊慌失措的大哭:“啊……救命啊,快救救我的孩子……”众人循声望去,一位年轻母亲,瘫坐在地上全身颤抖,怀里抱着的小女孩看起来三岁左右,张大嘴,眼睛圆睁,脸涨得发紫,像是窒息,四肢痉挛。

叶余生扔下手里的布偶,冲上前,跪在地上问孩子的母亲:“孩子怎么了,别慌,阿姜,快打120!”

“卡住了……卡住了。”孩子母亲的手抖如筛糠,吓得赶紧用嘴对着女儿的嘴吸,异物却怎么也吸不出来。

“快,把孩子给我!”叶余生试图接过孩子。

阿姜见状,慌忙阻止:“你又不是医生,我已经打120了,救护车很快就来。你要是动了孩子,出了事了怎么办!”

“我是医生,孩子等不了!”叶余生直接包过孩子,围观的人群哗然一片。

“她真是医生啊。”有家长问阿姜。

“心理医生,她真是个傻子……”阿姜的眼泪止不住地留下来。为年幼的生命,也为叶余生担忧。救活了,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万一没救过来,叶余生岂不是又要背负一条生命的责难。周得晚的死,已经毁了叶余生的一切啊。出于职业习惯,阿姜举起手机录像,也算是留做救人的证据。

“阿姜,下楼去等救护车!”叶余生顾不上回头。刚走入商场一楼电梯的任临树,接到李厉的电话。

“老板,现在出大事了。六楼一个孩子被异物卡住,有生命危险,救护车正在赶来的路上。如果孩子今天在商场死亡,这对我们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董事会也会联合起来,逼你下位。”李厉十分着急地分析险局。

任临树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故,竭力保持镇定:“我马上去六楼,人命关天,别考虑那么多了。”他伸手按下六楼键。

“要不要封锁消息?”李厉追问。

“不用。该来的,躲不掉。”任临树挂断电话,有那么一秒,他闭上双眼,深呼吸一口。

电梯门一打开,就听到了成年女性凄惨的哭声,伴随而来的是受到惊吓的孩子们的哭声,他大步跑过去,拨开人群,只见穿蓝色长裙的女子,站在遇险孩子背后,双手放与于孩子肚脐和胸骨间,一手握拳,另一只手抱住拳头,双臂用力收紧,瞬间按压孩子胸部,持续反复做这个动作。

终于,一块圆柱状的红色积木从孩子的口中蹦了出来,落在地上,这便是那罪魁祸首了。孩子咳嗽了几声,慢慢地恢复了呼吸,面色逐渐正常。众人一起激动地鼓掌呐喊:“得救了!”小女孩重回到了妈妈的怀抱。

年轻的母亲热泪盈眶,握住叶余生的手,感激涕零:“谢谢你,救了我女儿一命……请你务必留下联系方式,我一定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任临树望着穿蓝色长裙的背影,敬佩道:“你很勇敢,我代表我们商场,也要对你的救人行为进行嘉奖。”

叶余生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也没回头,低下头任头发遮住脸,生怕被他认出来。正巧,此时医院的救护人员赶来了,围观的人推推挤挤让道,她趁此机会,溜之大吉。在一楼碰到等在救护车旁的阿姜,见叶余生神色匆匆地跑来,心想:惨了,肯定是出事要逃跑的架势。阿姜一把抓住叶余生的手,说:“跟我来!”

一路狂奔,阿姜跑得气喘吁吁,边跑边拿出钱包,嘴里念念有词:“钱你拿着赶紧跑,凭我的新闻经验,你闯大祸了知道吗?虽然目的是救人,但假如家属转哀为怒,起诉你过失致人死亡......叫你什么都不要做,你偏不听我的,你怎么这么傻,吃的亏还不够吗!”

“你往哪想呢!孩子已经没事了。”叶余生停下来,手里握着一把阿姜硬塞的钱,得意地笑。

“真的啊,你救活孩子了?亲爱的,你太了不起,我以你为傲!我都不敢上楼,真怕看到的是最坏的结果。既然没事,皆大欢喜,那你跑什么啊!”阿姜边问,边伸出手,“把钱还我!”叶余生为了逗阿姜,提起裙摆飞快地跑远:“哪有给了还要回去的道理啊。”

阿姜穷追不舍,高声喊:“咱们得回商场,今天的兼职还没做完,不然就白做半天了。再说,这多好的新闻素材啊,你跟我回现场,来个见义勇为专访。刚才录像只录到一半,我就下楼去接救护车了,错过了最精彩的高潮部分。”

“别,千万不要再上新闻了,之前是被救助的社会弱势群体、流浪女,你这会儿再把我写成见义勇为者,人家得以为我是多重人格了。我没那么伟大,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死去,我明明有抓住一线生机的能力的。”叶余生停下脚步,坦诚相告。说完她迎上去,挽住阿姜的胳膊,将钱塞进阿姜的包里。

两个人相视一笑,才发现彼此的妆都没有卸,尤其是阿姜,泪水弄花了眼妆,整张脸显得很吓人。救护车鸣笛驶过,车内坐着惊魂未定的女子,当她见到站在路边的叶余生时,忙激动地对身后的男子说:“就是她救了妮妮,可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看起来挺普通的,不过,她不仅救了我的小侄女,还间接救了任临树。”男子思量着,神情冰冷。

“妮妮叔叔,麻烦你务必帮我联系上她,应该很好找的,她在商场做促销,只要去人事部肯定就能打听到她的联系方式。我和你哥要一起登门拜访,当面致谢。”

男子语气稍有缓和:“这点小事,交给我好了,反正我很快就要去找任临树。我和他,旧账新帐要一起算。”话意不明,眼里透出一股寒气。

“已经对伤者进行了各方面的检查,具体要进一步观察。多亏刚才救人者正确果断地采取了海姆立克急救法,否则等救护车来,那也一定回天乏术了。异物窒息,只有短短一两分钟宝贵的救命时间,再拖半分钟都有可能会造成大脑严重缺氧。”医生在电话里向任临树告知情况。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任临树悬起的心这才放下。

李厉处理好集团的事务过来时,商场已恢复了正常运营,见有惊无险,问:“老板,你知道今天被异物卡住的孩子,是谁家的吗?”

“我只知道,卡伤孩子的,是我们正在出售的玩具。无论这孩子的家庭背景如何,都不能有危险。”任临树严肃地说。

“杜家大儿子的女儿,梁赫还看见杜宴清了。”李厉对五年前的事仍有介怀。

任临树不减威严,坦然如常:“既然这么有缘,我倒迫不及待想见他了。”又继续说:“罪魁祸首的玩具品牌,全部下架。现场有不少人用手机录了像,预计已经在各大视频网站上传了。不管掀起的风波是大是小,只要涉及千树集团,我们就都要把名誉损失降至最低。密切关注一下,让梁赫尽快找到今天在六楼的救人者,必要时,有用处。”

李厉一一亲自去安排。

任临树回到办公室,紧闭双眼,用力揉按太阳穴,连日来发生的事他并不惧怕,可他此时真的有些支撑不住。独处更易脆弱。

万事不惧,唯惧她死。他想到那座孤坟里的人,心痛再度袭来。这么多年来,偶尔梦见少年时,鹊鹊提着篮子,穿及膝的白裙,顺着山路慢慢走,采摘蕨菜、蘑菇,教他分辨哪种蘑菇有毒,哪种无毒。明知是梦,也不希望醒。

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他接通电话。

“老板,救人者是叶余生。我在人事部已确认过,网上也有事发时的视频。我倒是对她肃然起敬了,当所有人都袖手旁观时,她居然有这么大胆量。”梁赫极少夸奖人。

任临树脑海中浮起一个蓝色长裙的背影,竟然,是叶余生?

梁赫十分遗憾:“可惜的是,她怎么会看中管川那种男人呢?我无意间听到管川对他的新女友说,他之所以决定娶叶余生,不过是因为他家老房子要拆迁了,在动迁前结婚,他和他妈再分一户,准能获得至少两套住房。”

“我上次去过他家,那片老城区,是我们集团准备收购的土地,越来越有点意思了。晚上,你去老城区的人流密集地,散播点消息......”任临树秘而不宣,梁赫对此心领神会。

按照任临树对商场意外事件舆论走向的判断,他需要叶余生配合公关宣传。

于是他决定明天去见见她。

随手翻开书架上一本诗集,这句话跃然眼前——

“我相信有人正在慢慢地、艰难地爱上我,别的人不会,除非是你。”

2/“叶小姐,我们还没有熟悉到你可以随意触碰我的地步。”

“不要死......不要跳......”叶余生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又是梦魇。她梦见自己再次目睹母亲和周得晚的死,她拼命想挽救,却如同被绑住一般,无法动弹,也无法发声,眼睁睁看着母亲和周得晚在她面前重复自杀的举动。

这种痛苦折磨,如剜心蚀骨。

她束起长发,望见镜中消瘦单薄的女子,两行清泪挂在脸上,她伸手抚摸自己脖间戴着的那条银项链。人生短短几十年已经足够脆弱,要好好活着。她救了那个三岁的小女孩,却更像是她的自救,寻找到自身存在的零星价值。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老旧的电风扇在“吱呀吱呀”地转动,天花板上泛黄的水渍,像一只鹿跃起的瞬间。她从抽屉里拿出身份证、户口簿,再给管川打去电话,但没有打通。

她从巷子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袋垃圾,像重复无数个日子那样,并没有觉得这是多么特别的一天。她没有乘车,而是缓慢地步行去往民政局。跟管川结婚,心灰意冷、人世已空地活下去。婚姻于她而言,可有可无,它无非是她人生中的某个属性罢了。管川母子救过她,她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她以为是管川回过来的电话,但,竟然是任临树。

那一刻,她眼眶湿润,握住手机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直至来电提醒停止,她也没有接通电话。她蹲在路边,内心生出庞大的孤独和绝望,哪怕之前她就知道自己和任临树没有任何可能,但今日之后,她和他,更永无丝毫可能,只是从一个绝境跌入更深的绝境。她自甘堕落。

手机屏幕上显示:未接来电——永远不要接的人。

九点半,她准时到达民政局,前来登记的队伍已排得很长。她在大厅外的花坛旁坐下,目睹一对对情侣激动人心的时刻,她倒如死水般平静。

手机再度响起。

仍是那个“永远不要接的人”打来的。她不接,却不舍得挂断,就让它多响一会儿吧。叶余生没有看到,马路对面的黑色轿车里,任临树正冷着脸望向她。

此时,一辆疾驰而来的摩托车,猛然在她面前一个急刹停下,扔给她一个白色信封后,戴头盔的男子转眼消失不见。她好奇地打开,映入眼中的照片全是管川和同一个女人在公众场合拥搂接吻的画面。

她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但亲眼见到那种照片,令她从恼羞转为悲愤,哀莫大于心死。细想多年以来,流离失所,从未得到过安慰,命运屡屡试图将她摧垮,除了像只蝼蚁般苟活外,她的余生,还有何期盼?

将照片重新装回信封,攥在手里,她抬头看了一眼民政局大厅墙上“婚姻自由,依法登记”八个字,感觉好刺眼,和她手中的相片简直组合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将头埋在双膝间,有些不知所措。排队登记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踩了她的脚,有人的挎包打到她的头,所有人都喜气洋洋急匆匆地赶赴一年一次的七夕登记日。她抱住头,紧紧闭上眼睛。

当人群不断拥挤,她险些摔倒之时,一双手伸过来,拍了拍她的肩。随后,那双手紧紧拉住她的胳膊,将她从汹涌的人潮里牵出来。她顺着那双手,看见了任临树。他仿佛将她从绝境之中拉了出来,是幻觉吗?

叶余生啊,你醒醒。

他捡起她掉在地上的手机,态度冷漠,有点责备的意味:“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是第一个。”他边说边按下手机home键,瞧见“永远不要接的人”的未接来电。

“永远不要接的人,难道是我吗?”他语气消沉。

“不是......”她清晰地回答。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再次拨通她的号码,她的手机又响起。

她有些惶恐,担心他万一擅自打开她的手机,点进她的微博,那个账号里,她只关注了他一个人。

“改过来,改成永远都要接的人。”他递手机过来。还好,他没有打开,她暗自庆幸。

“怎么备注是我的权利,你无法控制我的人生,更无法控制你在别人心中的看法和位置,你改变不了你是我不想接他电话,也改变不了你是我不想再见面的人。”她表明态度,抬眼看他,他的眼神却转向远方。

他离她仅一步之遥,亦是千里之外。

“是吗,那你可要好好看看,我到底能不能控制你的人生。”他压低声音,颇有深意。尔后,牵起她的手,向车走去。

“你松开!”她企图挣脱。

“跟我走!”他程式化地命令。他拉开车门,将她推进去,再重重地关上车门。车内温度很低,她闻到他熟悉的苍柏气息,来自某款男士香水。

车在陌生的路段行驶,她警惕地问:“你要带我去哪儿,我还要登记结婚。”

他笑了,说:“我不是来抢婚的,你放心。不过,你都已经看了那些照片,还打算结婚,是不是想钱想疯了?奉劝你一句,趁早死心吧。”

“原来照片是你拍的?你处心积虑做这些,就为毁了我的婚姻?”她望着他的肩膀,说不出有多失落。他是在报复她吧。她间接导致了周得晚的死,他因此失去一段姻缘,所以,他也要毁了她的婚姻。

他轻松地冷哼一声:“嗯。”

“他有别的女人,和与我结婚,本质上,是两件事。他并没有悔婚。”她强词夺理。

“没有悔婚是昨天的事。今天可就大不相同了,老城区那块地,我们千树放弃了收购,把项目转而投向北山计划。目前除了我们有实力收购以外,想等下一个动迁,至少得十年。”

“这些是你公司的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们结婚,不就是想多要一套房子吗,叶余生,拿一辈子的幸福,去赌一套房子,值得吗?你是有多缺钱?”他的话,直击她的心。

“即便如此,那也是管川个人的想法,房子和我没有关系,他救过我的命,如果结婚,他能得到更多,我乐意。”

他冷冷地笑道:“好一个知恩图报的感人故事,那就去看看你的救命恩人到底还娶不娶你,此刻又正在做什么吧。”车在RomanSunrise酒店停下,叶余生跟随任临树走进酒店大堂,梁赫迎上来,凑在任临树耳边低声交谈。叶余生很清楚她将会面对怎样的一幕,她脑子里已上演了好几种应对方式,但她绝不能让任临树得逞。

“他们乘电梯下楼了,老时间,一般都是头天晚上过来入住,上午十一点离开。你要是想打他,可别砸我酒店里的东西。很贵,你赔不起。”任临树轻声告诫。

她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他说的没错,管川搂着照片中那个女孩的腰,两人有说有笑甜蜜地走向前台。

任临树猛地牵住她,大步往管川那边走去。她急得想往后退,无奈力量和他相比,简直如缚鸡之力。在相距还有一米多的距离时,他将她推向管川。

她就那样唐突冒失地撞在管川身上,差点没把管川吓出心脏病来,终归是做贼心虚。

管川的脸“唰”一下白了,声音颤抖:“你......你怎么来了。”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窗户纸已被捅破,叶余生只好问出口。

“七夕啊,所以他和我在一起。”一旁的女孩搂住管川的胳膊,下巴扬起,鄙夷地打量叶余生。

“娴娴,你先去那边坐会儿,等我处理好。”管川温柔地对女孩说。

“好,我等你。”女孩乖巧地配合。

叶余生火冒三丈,强压着声音:“管川,你弄清楚,要结婚的人是你,你和管姨跟我怎么说的,你又是怎么承诺的?你说你以后会补给我婚礼,可你现在这么做,算什么?”

“她是我的初恋,回国了,我们无法预料地旧情复燃了。原本是为了老宅拆迁,我才决定和你结婚。现在那块地不拆了,我们结婚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再说了,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么多年,你哪一刻放下过那个人?你忘不掉你的初恋,我也一样。”管川厚颜无耻地辩驳,说话间,还情意绵绵地望向不远处的女孩。

“你意思是,之前你承诺的,全都是虚情假意,目的就是为了房子,对吧。”叶余生摇摇头,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好,我成全你们。你救过我一命,也谢谢你多年来的照顾,虽然我不敢相信当年那个热血青年会变得如此不堪,但,祝福你们。”说完,她转过身,挺直背脊,从任临树面前走过。她走到一处假山后,发现任临树跟着自己,于是停下脚步,背对着他,问:“你满意了?对你而言,我们这种小市民,为一套房子而结婚,很荒唐可笑吧,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顷刻就能摧毁别人的梦想。”

“叶余生,你是在怪我打破你自欺欺人的梦想吗?”他反问。

喷泉溅起的水花落得她满脸都是,头发被打湿,她难过于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面前如此不堪一击,让他看见她耻于人前的狼狈。

“梦想?温饱就是我的梦想。你饿过吗,冻过吗,睡过垃圾箱吗,你有过卧病在床连倒杯水的人都没有吗?你改变一个征地计划,我那荒唐的婚姻马上就破灭了。所以,你是梦想,我是温饱。”她自嘲。

“跟我去静思园一趟。”他冒出这么一句话。

她脑中立刻想起上次在墓地碰到他的场景,他必定是想把此时落魄惨淡的她,带到周得晚的墓前。也好,这一切原都是她的罪。

到了静思园,她跟在他身后,绕了很多路,才走到一座狭小的墓前。乍一眼看去,她有些难以置信,以周得晚的家世,该不至于长眠在这种普通墓地啊。再仔细一看墓碑上斑驳不清的字,长年雨水的冲刮,被青苔布满,依稀可见:鹊鹊,卒于二零零二年十二月一日。

鹊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呼吸声加重,悲伤地说:“温饱是你的梦想,我羡慕你,因为我马上就可以让你实现梦想。而我的梦想,是她,是一个已去世的人。我永远也实现不了我的梦想了......”他声音凝噎,嗓子似乎被什么哽住了。

原来他以为鹊鹊死了,可奇怪的是,她明明还以叶余生的身份好好地活在世上,究竟是谁多年前就安排好了这座墓,又是何居心?她理智之余,又不禁哀伤起来,其实在他心里,她已死去,才是对他而言最好的收场啊。

她默默无言地站在旁边。第一次见他脆弱成这样,她怜悯地注视着他,误以为他深爱周得晚,却不知这么些年,他从未放下过鹊鹊。可是,他忘不掉的是鹊鹊,和她叶余生,又有什么瓜葛。

“你一定很好奇葬在这里的人是谁吧。之前你以为是周得晚,但其实,和周得晚订婚,是因为她的抑郁症非常严重,她父亲认为,只要她和我结婚,就能救她,那时她也把我看成唯一的救赎,但我没想到她最终还是会自杀。鹊鹊是我找了十四年的女孩,十四年啊,她竟然一直都在这里......我恨我自己,当年丢下她一个人。和你相比,我才是最不幸的人。”他低喃,缓缓蹲下身。

“节哀......”她只能说出这两个字。哪怕看他痛苦成这样,哪怕清楚他的心意,可她仍没有勇气上前与他相认。如今的她,让他不耻,难道非要吓得他落荒而逃?倒不如就一直保留鹊鹊在他心中的美好印象吧。一年,两年,他很快就会走出那个阴影的。堂堂任临树,何患无妻。

她想起在报纸上看见的笑话,大致是说十年后同学聚会,当年暗恋过的女生,都变得惨不忍睹,男人连连庆幸当年错过了,也感慨不如不见破坏了最美的记忆。

许久,他才打破沉默,说:“一生挚爱的人,永远都在这儿......”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下面那么多员工养家糊口都要靠你撑住。”

他神色黯淡地说:“没有我,也会有旁人。我其实没那么重要,只是不能辜负我爸临终前的托付,赵裁虎视眈眈,我每次撑不下去时,就对自己说,该起来去打仗了。”

“你相信我,她一定不想看到你痛苦的,继续意气风发地去打仗吧。”

她转过身,用手背遮住眼睛,泪水悄然而至。

之后,两相无言。任临树开车将她送到巷口,心情平复了许多,晚霞照映在车前窗,他说:“商场那个孩子,平安脱险,多谢你出手相助。叶余生,之前我们有误会,但现在我觉得,你很勇敢,也很了不起。你不仅救了孩子,也间接帮了千树和我。我想改善一下你的生活状态。”

“谢谢你的好意,我只是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恰巧我在,也懂点急救知识。”

“来我们集团上班吧,朝九晚五的工作,至少不用四处接活。你不是说了嘛,你的梦想是温饱。”他友好地发出邀请。或许是在她面前说出了关于鹊鹊的秘密,现在好像彼此的戒备也没那么强烈了。

“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我总是给你制造各种状况和麻烦,而你也破坏了我的平静生活。希望你以后,平步青云,点石成金,就这样。”她推开车门,正欲下车。

“如果是我希望你来帮我呢?上次在我的办公室,你无意间说的,若签约为千树的正式员工,外界会写成我帮扶社会弱势群体,这个提议不错,最重要是对你我都是赢面。你救人的视频在网上的点击率很高,原因有两点,一是救人行为本身很打动人,二是很多人都不知道窒息后应该这样施救,所以纷纷奔相转告。我希望借此机会,你能加入千树,给我们集团带来正能量。”

何时何地,他都是个称职的商人。

“你意思是,让我配合你做公关宣传?”她问。

“你可以这样理解。你来千树工作,我们会对外发一个新闻通稿。”他说。

“化危机为机遇,你一次又一次去做这些事,很累吧。”她面露难色,说,“我考虑考虑。”

“好,明天给我答复。如果你这边行不通,我还要另想办法。但,下次别再冒险救人了,不是每次都能这么幸运的。”他笑道,“消失吧。”叶余生走下车,就瞧见站在巷口前正朝她挤眉弄眼的阿姜,胸前挂着相机,似乎有备而来。

“快从实招来,今天应该是和管川在一起庆祝登记的好日子啊,你怎么会在任临树的车上?说真的,你总是在他的车上,真的很让人怀疑你们的关系呢。幸好我眼疾手快,拍了照片留作证据。”阿姜晃动着手中的相机。

叶余生从包里拿出信封,交给阿姜,说:“先看看这些照片吧,份子钱你可以省下来了。”

阿姜一张张翻看照片,脸气得通红,咬牙切齿说:“管川真是混蛋,竟做出这种事,我去找他算账!”

“我好烦,阿姜,搂着我走回去,再给我煮点吃的,好吗?”她几近哀求。幸好还有阿姜。

贤良淑德的阿姜,以十分钟的速度煮好了一碗鸡蛋面,端到叶余生面前,安慰她:“你也别太难过了,我今晚陪你睡。其实换个角度想想也好,丢了个管川,没准能抱住任临树呢。我觉得他对你蛮有好感的,不然怎么总是让你坐他的车。”

“你想多了,他是商人,来来往往无非是有利可图罢了。他想签我为千树的正式员工,配合他做公关宣传,借我救人这个热度,把负面新闻变成正面的。可你很清楚我和他之间的渊源,再说了,我学的是心理系,能在他的集团里做什么?况且我也不想每天面对他。”叶余生吃了一口面。

“为什么不去啊!别再提周得晚的死了行吗!多好的机会啊,他既然打算签你,就肯定有职位安排给你,跟他谈条件,谈年薪、配车、配房,还要年终分红......想想我就激动,这种集团多难进去你知道吗?再说了,你不想面对他,你以为成为千树员工就能每天面对他啊,哪次见不是他来找你,他不想见你,就算你在千树工作一辈子,也见不到他。”阿姜口若悬河。

叶余生擦了擦脸上被阿姜喷的口水,说:“你真夸张,讲得像故宫里的宫女一生见不到皇上似的。”

“我说的是事实,你想想,他是什么身份,再想想咱们,他不迈出步子来见你,你每天走在大街上菜市场去跑跑龙套做做促销,能见到他吗?千树多少员工,你去问问,除了高层,底层见过他的又有几个?”

“那我若去,也应该是从最不起眼的底层做起吧。”

“你就是个榆木脑袋,简直没法跟你交流了。还最底层呢,最底层估计就是做清洁之类的吧。现在是他有求于你,商场有孩子差点发生意外死亡,是影响多坏的负面报道啊,他只有赶紧和你这个救人者建立契约,才能转移公众视线。财从险中求,还不快抓住机遇,别犯傻啊。”阿姜被她打败了。

叶余生扭头看向电视屏幕,新播的广告里,皮肤吹弹可破的周深信正眨着眼睛俏皮地一笑。

“阿姜,你说,我和她,谁看起来美些、年轻些?”叶余生目光呆滞地问。“你是不是被管川给气傻了!废话,当然她美啊!”

“曾几何时,大家都说我皮肤比她还白。有生之年,我就去过一次非洲,难道就注定成为黑色人种吗,都认不出来我了。”叶余生自言自语。

阿姜笑意盈盈:“曾几何时是哪一年的事啊,周深信出道才两年而已,怎么拿你们对比?反正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是这样的,长得挺好看,就是黑了点,脸要是再圆点会更好。你太黑太瘦了,还是因为这几年日子过得苦,也许以后进入千树,就会长好一点了。”

“也就是说,我不能变白,脸不能变圆润,不能长胖,否则......”叶余生奇怪地说。

“什么逻辑,我完全听不懂你的话。”

夜里,叶余生和阿姜挤在一米二的单人床上。

“我跟你讲,如果你签千树,对外的那条新闻稿,你让任临树给我写。你知道吗,我已经好久没挖出热点新闻了,上次拍你在商场救孩子的事,结果被人捷足先登传到网上,失去了第一手资料。要是再没有一条热点新闻,我真的会被炒鱿鱼的......”阿姜拿手肘捅了捅叶余生的腰。

“好,我答应你。我们阿姜的愿望是成为大记者嘛。”叶余生将头靠在阿姜肩上,闭上眼说,“今晚有你在,也许不会做噩梦了。”

这一晚,叶余生果真睡得很香甜。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被阿姜从床上拖了起来。

阿姜忙前忙后,从衣柜里翻出一套相对能穿出去见人的套装,又从梳妆台的抽屉里翻出一些估计都已经过期的化妆品,将卷发棒插上电,对叶余生喊:“快点过来,我给你化妆。我刚用你手机发消息给任临树了,跟他约好在RomanSunrise酒店一楼的咖啡厅和你谈员工合同,正好我就搁旁边写新闻稿,多完美啊!”

“你怎么可以不跟我说一声呢!”叶余生抢过手机赶紧看短信记录,一看联络人姓名,被改成:永远都要接的Boss,她抱怨道,“阿姜,你还改了我的联络人备注。”

“他叫你改成这个的,我就顺手给你改了。”阿姜挥着卷发棒走来。

“求放过,别弄这些了,你兴师动众得好像我是去当经理似的。”

“那是迟早的事。说不定他专门就给你开设一个心理咨询部门,专门为员工做心理疏导呢。”阿姜想得挺美,见叶余生脖子上戴的那条银项链,嫌弃地说,“哎呀,你换条项链吧,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戴着,好歹也换条铂金的,别一去就被新同事耻笑。”

叶余生低下头,轻轻地拿起项链上的挂坠,是一个手工雕刻的银匣子,虽然小,却有一枚小插锁可以打开。

“这条链子,对我有特殊的意义。当时我用身上全部的钱,买下它,我觉得它适合装一样珍贵的东西,于是,它就一直帮我装着。别说铂金,千金都不换!”

“小小的匣子,居然还装东西了?快让我看看,装的是什么呀?”阿姜匪夷所思。

“装的是......秘密。”

言语总是轻松的。事实上叶余生很矛盾,既想帮任临树化解这次意外带来的负面影响,又怕离他太近无法抽离,她眉头紧锁,思忖着,等风波平息后,她再申请离职。

她岂会知晓自己的这一举动,很快就要让另一个人坐立不安,步步为营,逼近而来,又将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和危险。RomanSunrise酒店咖啡厅。

任临树第一次见叶余生化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很好笑,低下头喝茶,说:“个人建议,要么就全素颜,要么粉底擦匀点。”言罢,朝梁赫做了个手势。

“叶小姐,目前给你安排的工作,对外形还是有要求的。你去过那么多国家,英语肯定没问题。酒店这边,主要是接待外宾,所以,你就在礼宾部负责前台接待。今天和你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人,你认识的,不过她没你学历高,所以安排在客房部做清洁工作。”梁赫说。

“我认识?”叶余生想不出来会是谁。

“何蔗蔗,那晚和你一起在天桥底下的女孩。”梁赫解释。

叶余生恍然大悟,任临树这一步棋是双赢,她始终都是一枚棋子。何蔗蔗这个名字,第一次听就觉得很熟悉,但她就是想不起是谁。

“何蔗蔗原本成长在富裕家庭。她父亲经营一个果园,后来她意外中毒,脑部受到影响,智力时而正常时而失常,家里倾家荡产给她看病,几年后,她父亲去世了,她靠亲戚的接济度日,有时饿了就去乞讨。经过精神科医生的诊治和建议,现在情况已经得到控制,给她提供一份简单的工作,比单纯救助更有意义。”任临树提起何蔗蔗,往事历历在目。

叶余生这才想起,何蔗蔗就是当年果园园长的女儿。那天晚上在天桥底下,她们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后来在电视上见过一面,感觉好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十几年前认识的人,竟因任临树的牵扯,一一重逢。

她掩饰着自己的慌张,岔开话题说:“好,但新闻稿得让我朋友阿姜写,我担心别的记者又胡写一通。其实不用着墨太多在我救孩子那件事上,侧重点在你,做好事本身就是良性循环。”

“好,看看合同,没问题就签字吧。”任临树表示满意。

她稍稍扫了几眼合同,就签了字。

阿姜拍下叶余生签合同的瞬间。

“走马观花没看清楚就签,就不怕我把你卖非洲去做劳工?”他把合同交给梁赫。

“任董屈尊俯就,亲自和我这种小员工签协议,我还担心什么?要是换成他,我可真要仔细研究一下合同了。”叶余生望了望梁赫,笑道。

梁赫耸耸肩,说:“所以你是第一个破例由我们老板来面试走流程的员工。”

“你可以让你的朋友准备新闻稿了。来,我带你去酒店转转,熟悉熟悉环境。”任临树指指楼上说。

她充满期待地抬起头:“好啊!”

他带着她,从酒店的历史开始说起,再将各楼层的功能介绍给她听,以及酒店礼仪等,他边走边说,她发现谈起他的生意,他就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怎么说呢,总之让她十分倾慕。也许成功男子最吸引人的一面,不是金钱,而是他们专注做事、传递观点的样子。他非常忙碌,中间还接了好几个电话。她问自己,将来,她还能忘得掉他吗?此生都隐瞒身份,不和他相认,自己能做得到吗?

每次他对她伸出援手时,她刚想谢谢他,他却板着脸浇冷水,仿佛亦正亦邪。但这一秒,他给她的是温暖和亲近。

在电梯里,就他们两人,她的眼神落在他的肩膀,发现她的一根长发粘上了他的白衬衫,很显眼。她伸出手,想要悄悄把那根头发摘掉。她屏住呼吸,就在食指和拇指离他的身体只差一公分的距离时——

“叶小姐,我们还没有熟悉到你可以随意触碰我的地步。”他透过侧面的镜子,看到她的举动。

“我只是......”她有点尴尬,就此打住。电梯门打开,她盯着那根长发,心里在想,要是自己是那根头发就好了,粘在他的肩上,风再大也不要被吹走。

唉,她也快被自己又惧怕又克制的心思给折磨够了,祈祷新闻稿发布之后,他的危机解除,会渐渐忘了她的存在,她也好神不知鬼不觉地辞职走人。

他带她走进厨房,戴着口罩正在忙碌的厨师纷纷打招呼:“老板好。”

她似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参观五星酒店奢华的后厨。进入甜品间,她发现只有一个厨师在认真做着点心,丝毫不把任临树的到来当回事。

“这是宋师傅,我们餐饮部的王牌厨师,出自他手下的桂栀糕,现列入酒店十大招牌之中。只有入住的客人,才能免费品尝到这种点心,不对外出售,住一晚,送一份。有人订房间,不为住,只为桂栀糕而来。”任临树尤为自豪。

叶余生低下头,她有些心虚,生怕会被宋师傅认出来。但转念一想,这担心完全就是多余的,任临树和周深信都没有认出来她来,跟她接触不多的宋师傅又怎么会认出来。

宋师傅淡淡地打了个招呼,看都没看叶余生一眼,又埋头继续做糕点。

难怪宋师傅做的桂栀糕如此有名了,单看制作过程,就必须全神贯注,一点差池都不能出。那种严格仔细的态度,已经和其他厨师不是同一级别。

大致了解了整个酒店的内部环境后再回到大厅,阿姜已经把新闻稿发给李厉过目,答复是没问题,并已对外发布,毫无意外地成了头条新闻。任临树本想对叶余生说些什么的,又接了个电话,便和梁赫匆匆离去。

阿姜也高高兴兴地要回报社去领功。

只剩叶余生独自待在酒店,虽然从合同上来看,她应该是第二天再来接手工作的,但她反正也没别的什么事,于是就往人事部走去,准备办理入职手续,领工作套装。

正要敲经理办公室的门,门却从里面被打开,她和正走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定睛细看,是一张笑嘻嘻的脸,原来是何蔗蔗。

“是你啊,何蔗蔗。”叶余生主动打招呼,她从未想过,何蔗蔗接下来会说出这句话——

“是你啊,鹊鹊。”何蔗蔗歪着头,表情坚定地说。

3/“鹊鹊,是我。”

“你生命中必定会遇到那么一个人,改变你以往所有的标准,她即是标准。”

明明决意了不再见他,不再接他的电话,却偏偏一步步走进他的这座大厦,究竟是帮他度过危机,还是内心仍存在企盼,又或者,她根本就舍不得离开他。叶余生不敢深究。

她握着一纸协议,言辞躲闪:“你认错人了,我叫叶余生......我们这是第二次见面,上次见是在天桥底下吧。”

何蔗蔗很执拗,一口咬定:“别骗我,你就是鹊鹊!”

“这是我的身份证。”叶余生万般无奈,只好出示证件。何蔗蔗接过一看,信以为真,憨笑道:“对啊,真的不是鹊鹊,是叶、余、生。其实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鹊鹊,可我怎么会认错呢?真奇怪。”

“那你以后别在任何场合提及我是鹊鹊的事,好吗?现在我先去办理入职手续,你站这里等我。”叶余生左顾右盼,但愿刚刚的对话没有被人听见,她必须想办法阻止何蔗蔗的口无遮拦。

此刻,任临树正在公司见杜宴清。来者不善,恰好杜宴清的侄女在商场遇险,给了他兴师问罪的机会。

杜宴清留圆寸发型,右耳耳下一处刺青格外显眼。谈话间,他嚼着口香糖,“任临树,我一回国你就给我这么大个惊吓。你是不是该做点什么给我压压惊呢?”

“对于小朋友的意外,我很抱歉,该承担的责任,商场将一力承担。”任临树的目光毫不掩饰。

“承担?把救人者摇身一变,成为自己的员工,以此来转移媒体视线,这算哪门子承担啊。再加上五年前你我的恩怨,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等着。”杜宴清挥手狠狠地说。

任临树逼近一步,傲慢地笑笑,“好,我等着。”

“别嚣张,听说她死了?坐上这个位子又如何,你还不是痛失所爱,这即是......你、的、报、应。”杜宴清一字一句,意图明显。

李厉正好闯了进来,从中劝和,拉起杜宴清就往外推,“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老板,我替你送这位朋友下楼,你把我昨天交给你的北山计划再斟酌斟酌。”

顽劣的杜宴清倒是给了李厉三分薄面,神情虽极不情愿,但还是离开了,只丢下一句:“以后,我就是你的克星。”

“别忘了,你们也曾是好兄弟啊。”李厉感叹。任临树双臂抱怀,独自站在玻璃窗前,面容消沉,脑中回荡着杜宴清的那句话:坐上这个位子又如何,你还不是痛失所爱。俯瞰整座城市,世界之大,却没有她。所得种种,皆为虚妄。他长久失神,陷入绝望的境地。

直到外面响起敲门声。

“进来。”他语气低沉。

“老板,和周深信约的饭局时间到了,咱们现在就过去?”梁赫问。

“好。迁墓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选了你喜欢的那块地,墓的设计方案正在做。”

“做合葬墓。”

“不行,老板,这个绝对不行。你年轻有为,一生还很长,再说将来肯定要娶妻生子的,眼下只是一时的悲伤,希望你三思而行。逝者如斯,活者弥坚。”

“不是一时的悲伤,而是这一生。我已经决定了,你照办就好。”任临树语气强硬。

——有一千条理由让你走,只有一条理由将你挽留,这条理由便胜过那一千条理由,它就是我对你的爱。徒劳吗?爱不怕徒劳,爱绝不徒劳。

偏偏,死亡是对爱最绝望的徒劳。

他照旧按日程表上的安排来完成一日的工作,和周深信共进晚餐,也是其中之一。他怎会不懂名义上是和周瑞洽谈合作的饭局,不过是周深信的小心思。看餐厅地址就知道,那是情侣常去的浪漫的约会地点。

周深信盛装出席,却戴着口罩。见他远远走来,摘下口罩,朝他招招手。

“等多久了?”他坐下,问。

“我也是刚来,你要喝点什么吗?”周深信翻看菜单,眼神悄悄打量他。

“随意。”桌上的烛光令他有些不适应。

“我听说,你找到鹊鹊的墓了?”周深信问。

“嗯。”

“找到也好,这种结局,总比没有结局好。其实我完全不吃惊,你想想,我们花了这么大的代价都找不到她,就只有这一种可能。她身体本就很弱,成日面色苍白,流落在外,肯定经受不住。我早就跟你说了,你偏不信。”

他不想再听下去,悄声道:“当年要不是她替你留下来,那她的命运,就是你的命运。你约我,就是想谈这件事吗?那我还有别的正事要做。”

“这么匆忙,早知如此,你还不如直截了当推掉我的约。”周深信脸上溢出不悦,说,“换个话题。看报道,你将那两个流浪女作为社会弱势群体,签约成千树的正式员工了?”

“没错。”他点点头。

周深信试探地问:“没别的目的?”

“没有。”他摇摇头,反问:“其中一个你应该也认识的,何蔗蔗,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家发生的变故。否则,谁能把当年园长的女儿和流浪女联系起来呢?”

“另一个呢?”

“我和她,也算渊源颇深。这次幸亏她出手救人,我打算好好培养这个心理系的高材生。”

“是吗?你不忘了我姐姐是怎么死的吧。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姐姐就是当着她的面跳楼自杀的。她反倒一步步接近你,你就没想过这可能是个阴谋?器重间接害死我姐姐的凶手,你对得起我姐姐的在天之灵吗?”周深信谴责道。

他答得干脆:“是我们误会了她,害她失去留学的资格,害她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据我对她的了解,她很善良,所以我想帮帮她。”

“我希望你考虑一下我们周家的感受,辞退她。”

“你要是这种态度来和我谈工作,那我们就连喝东西的必要都没有了。”他径直起身离席,留给周深信一个寂寥的背影。任临树根本预料不到此举彻底激怒了周深信,紧接着,事态将往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他对周深信的冷漠,只会换来叶余生的危险。

“叶余生,给你指条生路,你偏要往死路里闯。十四年前你没抢过我,现在更休想!”周深信阴冷地自言自语,拿起手机,拨通电话:“在杜宴清到RomanSunrise之前,务必把事情办妥。她那么喜欢逞英雄,就给她制造机会,让她再逞一次能呗。”对此一无所知的叶余生,正绞尽脑汁封住何蔗蔗的嘴。

“以后每天我都请你吃冰激凌,只要你答应我,不跟任何人说我是鹊鹊。”叶余生将甜筒放在何蔗蔗手上。

“好,我答应你。”

“那我们各自开始工作吧!”叶余生愉快地拍手,朝前台走去。

何蔗蔗一口一口咬着冰激凌,眼珠却飞快地转动起来。见叶余生走远了,这才撇撇嘴,狡黠地笑,“这点冰激凌就想收买我,当我傻啊。”

叶余生虽余悸未平,但心存侥幸。她站在前台,看同事Mandy如何操作酒店内部系统,并以极短的时间,熟悉操作步骤。环顾酒店,富丽奢华,这一切都是他拥有的。相形见绌的是,她何其微渺。

“喂,发什么呆呢。你过来,帮我Checkin(登记)。”一个戴墨镜,穿T恤、沙滩裤和人字拖的男子,朝她打了个响指,吩咐道。

她连忙走过来,笑容可掬,“好的,先生。麻烦您给我身份证。”

“在包里,你自己拿。”男子将黑色的包推过来。

“先生,我不方便动您的包。”她努力挤出笑容,对面前的男子产生戒备。她敏锐地从他的神色里,察觉到丝丝不怀好意。

“没事,现在是我让你动,里面就一张身份证,你伸手进去便能拿到。”

旁边的Mandy插话:“要不杜先生到我这边来,她是新来的,还不懂规矩......”

“我就要她来为我服务,既然穿了这身工装,就没理由拒绝客人,对吧?”男子扬起下巴,注视着叶余生的一举一动。

“那好,我来拿。”叶余生只好作罢,打开黑包的拉链,将手伸入包内。摸索间,她拿到了方形的证件。同时手碰到一样冰凉、湿滑、蠕动的物体,她猛地抽回手,面色惊恐地盯着男子。再看身份证,名字一栏写着:杜宴清。

“哈哈,看把你给吓的,还知道怕啊?”

“先生,酒店有规定,不能带动物进入,请你把蛇带走。”叶余生一语刚出,除了Mandy,周围同事听说有蛇,都惊得怛然失色,纷纷往外退。

“Mandy,你教教她。这里都是新人,也就你是个老人,知道我是谁。不过从今天开始,我会常住在这儿。给我1108号房间。”杜宴清趾气高扬,得意地扫了一眼叶余生。

1108号房?叶余生留心房号,正好和任临树的1107号房相邻。她心生顾虑,隐隐感觉麻烦来了。

杜宴清竟因为捉弄她,看到她惊吓后恢复平静的模样,而产生怜惜之情。想起上一次见她,是隔着救护车的玻璃窗,她穿着灰姑娘的蓝色长裙站在街头,有那么一瞬,差点怦然心动。

Mandy熟练地为杜宴清办好入住手续,亲自送他去房间,却并没有提及黑包里那条蛇的事。

等Mandy回来,叶余生想想,又上前去说:“为什么我们不坚持拒绝他呢?包里有蛇,万一蛇溜出来,惊吓到或是咬到别的客人,那事情可就严重了。”

“你第一天来吧?杜宴清的名字,你肯定不知道。他喜欢养宠物蛇,但都是无毒蛇,刚才不过是吓吓你逗你玩的,他自有分寸。千万不要得罪他,否则你这辈子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他连我们老板都敢惹。我们就拿一份薪水,睁只眼闭只眼吧,别惹祸上身。”Mandy神秘地提醒道。

叶余生担心的是,杜宴清就住在1107号房的隔壁,而她也知道,任临树最敏感的就是蛇和螃蟹,甚至连提都不能提。万一他看到了蛇,或者,蛇跑到他的房间去......

正低头想着,听到身边的同事在打招呼:“老板。”她忙抬起头,惊慌的目光看着他。他似乎喝了酒,双眼通红,醉意正浓。梁赫跟上来,朝叶余生使眼色,“快点扶老板上楼。”

她只好照做,一靠近他,就闻到冲天的酒气。

“你哪能任他醉成这样呢,是生意上的应酬吗?”在电梯里,她问梁赫。

“不是。对我们老板而言,哪桩生意也不至于让他如此不堪一击,还不是因为鹊鹊的死,他坚持要修合葬墓。那个杜宴清跑来说了些极其伤人的话,再加上他之后又见了周深信,还闹得不欢而散。他一个人在饭店喝酒,幸亏都熟,否则被赵裁那帮人抓住把柄,肯定又要大做文章。”

“合葬墓?那肯定不行啊,梁赫,你一定要不惜一切阻止他。杜宴清好像就住在1108号房,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

“这还得从五年前说起,一言难尽啊。总之,杜宴清捅伤我们老板,之后逃去了国外。现在五年的诉讼时效到期了,所以他就大摇大摆地回来了。我会提防的。”

叶余生不禁心疼,他被杜宴清捅伤过,伤在哪个部位?他究竟还承受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伤口。风光背后的伤痕累累,无人问津。

她和梁赫将醉意沉沉的任临树送进房间。梁赫接了个电话后,对叶余生说:“我还有些事,要先走一步。你就留下来照看他,这也属于你的工作范围。”

“可是我......”

“他是我们老板,明白吗?凭我的直觉,他是在意你的。因为我在他身边多年,从未见他紧张过哪个女人。只可惜,他心里永远都把位置留给那个不能死而复生的人了。”

“如你所说,他是老板,我又怎敢有非分之想。我去厨房煮点醒酒汤。”她扭头看着躺在床上的任临树。

“宋师傅煮的灵芝醒酒汤效果是最好的。你哪儿也别去,我下楼让宋师傅做好了送过来。”梁赫说完,走出房间,轻轻地关上门。房间里静悄悄的,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走动,但她却感觉时间已经停止。蹲在床畔,仔细端详他的脸,目光不用再躲闪。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似乎逐渐入睡。他一定很累吧,面容疲倦憔悴,白衬衣长裤,侧身依偎着枕头。她擦拭掉眼角浸润的泪,为他盖上轻薄的被子。

她将如何做到永远离开他,任由他活在鹊鹊已“死去”的悲伤之中?无论她是鹊鹊,还是叶余生,她和他的这一生,都已无望。眼泪不断地往下滑落,无声无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样的夜晚,她在他身旁,泪流不止。

良久,门铃声响起。她以为是宋师傅来送醒酒汤了,忙擦干眼泪,打开门。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她见到杜宴清的那张脸,遂立即死死地抵住门。杜宴清抬脚重重地踹开门,她险些倒在地上。

“请你立刻出去,否则我通知保安了。”她警告道,看见杜宴清手中拎着熟悉的黑色包。

杜宴清边走边晃动脑袋,嬉皮道:“你算他的什么人,难道你的劳务合同里,还包括服侍老板就寝?”他出口张狂无理,内心却生出醋意。

“别妄图用羞辱的话来击败我,五年前,你伤害了他,从今往后,你休想再招惹他。否则,我会用我的办法来对付你。”

“看来你知道的事还挺多的,很在乎他吧。威胁我的后果,就是——被我威胁。”杜宴清双臂稍加使劲,打开包,将包里的蛇朝床上抛去。只见一条婴儿手腕粗细的眼镜蛇,缓慢地昂起头,不断地吐着信子。

叶余生看得发怵,抓住杜宴清的衣服,质问道:“这是无毒蛇?明明是眼镜蛇啊,你疯了!”

“毒牙全都拔掉了,我就是想吓吓他。从我知道他对蛇敏感的那天起,我就开始养蛇,还特别喜欢蛇。”杜宴清挪挪脚,等着看好戏。

“你病得不轻,最好去看心理医生。”听说没有毒牙,这才让叶余生稍稍放心。眼见那条蛇向床头游去,离任临树的身体越来越近,她寻找晾衣杆无果后,索性大胆地站上床,寻找时机,把蛇一脚踢飞。

她的动静足够让这条眼镜蛇掉转蛇头,对她做出准备攻击的架势。尽管握紧的手心不停地在冒汗,可她只想着必须马上把蛇给弄走。但她又不能擅自下床,于是,一人一蛇僵持不下。

没事,反正没有毒牙。还好穿的是裤子,豁出去了,绝对不能让他看见蛇,她暗想。看任临树仍安稳地睡着,她紧闭上眼,一鼓作气,用力踢向那条蛇。

生性凶猛的眼镜蛇张开嘴,对准叶余生的右腿就咬了下去。同时,杜宴清清楚看见那排白色笔尖的毒牙,这才意识到危险。忙从包中拿出捕蛇杆,以最快的速度将蛇抓住。

叶余生感觉到腿部传来剧烈的疼痛,她掀起裤管,发现伤口渐渐发黑,并肿了起来。她强忍着痛问杜宴清:“你不是说是宠物蛇吗,无毒的眼镜蛇吗,可我好像中毒了......”

杜宴清也蒙了,战战兢兢地说:“这......不是我的蛇。”

“你......我被你害死了!”她感觉浑身冒汗,头晕、心慌,并犯恶心。看来今天是要死在这儿了,怎么也没想到会死于一场恶作剧。但转念一想,又感到庆幸,否则被咬伤的就会是他了。若是她死了,又何尝不是她与任临树之间的另一种终结?她望望任临树,示意杜宴清小点声。

杜宴清正要拨打120——

“你送我去医院......别把救护车叫过来,事情闹开了,对酒店的影响不好......”她有气无力地说完这句话,就晕了过去。

“都成这样了,还在维护他!我可不想惹上人命。”杜宴清背起叶余生就往外走。正巧碰上过来送醒酒汤的宋师傅,他拦下杜宴清,问:“她怎么了?”

“被眼镜蛇咬了,再不送医院就真完蛋了。”杜宴清急得焦头烂额。

“酒店怎么会有蛇,蛇在哪里?!你这样送医院也救不了她的,把她背回房间,你用力挤伤口的毒血,再用清水不停地冲洗伤口。我看看是哪种眼镜蛇,好联系医院准备抗眼镜蛇蛇毒的血清。”宋师傅急忙说。

杜宴清照做,用力挤叶余生的伤口,黑色的血液流了出来,他突然想起电视剧里常上演的一幕——用嘴吸出蛇毒。

“叶余生,你撑住啊。我无心害你的,你可不能死......”说着,他俯身用嘴凑上伤口,吸出毒血,再吐掉。

“我不会中毒吧?”杜宴清问。

“血液毒,你没口腔溃疡就不要紧。我在乡下住时,常碰到被蝮蛇咬伤的村民,略懂蛇伤的急救常识。

”宋师傅将眼镜蛇的照片拍下来,再迅速打电话给医院。见杜宴清还在用嘴吸毒,忙制止:“别吸了,用清水冲,然后我们马上去医院。现在能做的也就就这些了,找不到抗眼镜蛇毒血清,还是救不了她。”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何蔗蔗,见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叶余生时,高声尖叫起来。

任临树听到动静,昏昏沉沉地从床上起来,当他迷迷糊糊看见人事不知的叶余生,以及宋师傅、何蔗蔗、杜宴清等四个人都出现在自己的房间,揉了揉太阳穴,惊讶地问:“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呢?叶余生,起来,难道你也喝醉了吗。”

“快,快把醒酒汤端给老板喝。”宋师傅对何蔗蔗喊,又对杜宴清说:“咱们先把她送去医院,你要是人脉广,就赶紧打电话满世界去找血清,血清是唯一能救她的办法。”杜宴清拦腰抱起叶余生,跟在宋师傅身后。“目前联系了多家医院,都没有抗眼镜蛇毒的血清,我们还在寻找中。”医院给了回复。这个消息,让人越发不安。

杜宴清将叶余生放在车后座上,宋师傅坐在一旁看着,车子疾速向医院驶去。不经意间,宋师傅瞧见叶余生右腿伤口上的疤痕,是个烫伤的疤痕,很熟悉。他立刻仔细看叶余生的五官,和记忆里的小姑娘相差甚远。如果单看脸,不看这块疤,他不会这么确信无疑。

叶余生中途醒来了一次,只觉心如火烧,浑身疼痛难忍。脑海中浮现任临树的脸,无比清晰,她想对他说些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又再度陷入昏迷之中。

“叶余生,你别睡啊,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国内买不到,国外总会有,你给我撑住!”杜宴清握着方向盘,都来不及想为什么好端端的宠物蛇,竟会拥有毒牙。

喝下醒酒汤的任临树,醉意渐轻,只听见旁边的何蔗蔗在小声哭泣:“鹊鹊死了,鹊鹊死了......”

他拍了拍何蔗蔗的背,喃喃哀声:“我知道,我都知道。”他错误地理解了何蔗蔗所指的鹊鹊的意思。

宋师傅打来电话。

“找到鹊鹊了,不过危在旦夕,命悬一线,能不能救他,就只能看你了。”电话那头,宋师傅语出惊人。

任临树听闻,彻底清醒过来,“你再说一遍。”

“叶余生就是鹊鹊,她就是啊!你赶快来医院做决定。”

竟然......不,这不可能,他不相信,立刻否决:“叶余生怎么会和鹊鹊扯上关系?鹊鹊已经死了。宋师傅,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的心脏差点骤停。

“你还记得十四年前,鹊鹊的腿被开水烫伤吗?我明明记得烫过的伤口,像一朵绣球花。当时我还安慰她,不用怕留下很丑的疤痕,实在不行还可以刺青成一朵绿色绣球花。叶余生的腿上就有一朵绣球花的刺青,刺青并没有完全掩饰住伤疤。岁月能改变人的长相,但伤疤是独一无二的,不会变化太大。”

任临树既惊喜,又有些茫然,“这件事我稍后会调查的,你先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和梁赫马上就来医院。”

无论你是谁,叶余生,我都要你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