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这样以后我该怎么做人啊?”“做我的人。”

1/“你还好吗?”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来片场跑龙套。最初她就演一些在镜头里走来走去的路人,或者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死尸,后来有个导演听说她会哭丧,领略到她的哭技后,她便渐渐在群演里以哭而小有名气。她哭得真切,听者为之悲恸,专业水准不亚于科班出身的演员,无人知道她过去是心理学高材生的经历。犹记得在巴黎时,池之誉对她讲的那句话:你只有做到对自己情绪收放自如,才能去把握每一名病人的心理。阿姜自告奋勇做她的经纪人,片场需要这种戏份儿的角色,就会通过联系阿姜来找到她。她坐在灰尘密布的古城门外,独自背着台词,翻来覆去就两句话,她调整着声音,尽量配合好表情来将演技发挥到淋漓尽致。

“我已经饿了三天了,求公主开恩啊......不要踩我的馒头!”她思忖,人在最饥饿的状态,见到食物会是怎样的疯狂。

“喂,你还不进来,过来试衣服,化妆!”副导演挥手,让她过去。

她小跑着跟过去,不小心踩到地上的矿泉水瓶,险些摔倒,踉跄了一下。她弯腰将瓶子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满怀希望地喊:“导演,我觉得有个地方可以稍微改一下。”不远处,那辆黑色车子缓缓停下。

任临树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靠在车窗上撑着头,微微皱眉,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片刻后,一辆银色房车驶入视线,车内拉着窗帘,遮掩得严严实实的。

从银色房车上走下来一位助理模样的工作人员,小心地打开车门。周深信身着华贵汉服,尚未上妆,清丽雅致的发饰,从车内走出。稍作回顾,便看见他醒目的车,提着裙角,面带微笑地朝他走来。

“哥哥,你总算来了,见你一面太不容易了。你看看,我像不像大汉公主?”周深信朝他笑笑,露出一深一浅的酒窝。

他凑近,低语。

余光已瞥见七八米开外乔装成游客和路人的记者,隐形摄录机正悄悄对准他们。

他讲了个笑话,逗得周深信掩面,娇笑连连。

“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他伸手从车后座上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在手中晃晃。

周深信皱皱秀挺的鼻子,细嗅:“闻都闻得出来,这是我们小时候最喜欢吃的桂栀糕,快给我尝尝,我肚子饿坏了。”说话间,就将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整齐摆放着白色糕点,映入眼帘,芬芳沁人。

他边整理着袖摆上的袖扣,边说:“知道一般礼物都是你唾手可得的,所以这份糕点,合你的意吗,公主?”

“哥哥,还是你最懂我。不过,这味道,居然还是出自宋叔叔的手艺,他不是早就回乡下种花栽树,颐养天年了吗,怎么还能吃到他做的点心?”周深信接连着吃了三块,丝毫不像平时还有担心长胖的顾虑。

“五顾茅庐才请回宋师傅,梁赫前去三次,我又亲自去了两趟,他才答应来RomanSunrise做糕点师,为酒店餐饮这一块提供独家手工点心,也将成为RomanSunrise又一道招牌。”他饶有信心。

“可是,听说他自妻子病逝之后,就关店避世了。他这次出山,又是为什么呢?”

“这可是商业机密,不在礼物之内。快吃,我看群演都开始准备了。”他用下巴点了点远处的人群。

周深信娇嗔一声,撇撇玲珑小巧的嘴:“除非哥哥你陪我一起去。”

他淡然应许。从车内下来,立刻就被潜伏在四周的记者们包围。七八个敬业的娱记,满头大汗,顾不上擦拭,话筒和摄影机一齐对着任临树和周深信。

“请问任先生,你和女演员周深信是什么关系?”

“周小姐,今天你在剧组庆生,富二代男友曝光,是打算公开情侣身份吗?”

“任先生,请问你和你同父异母的姐姐之间遗产纷争进展如何,会通过官司来解决吗?”

“据了解,周小姐和任先生已逝的前未婚妻周得晚是姐妹关系,至今周得晚的自杀原因还不明。你们这样公开会面,对得起她的在天之灵吗?”

娱记强悍地将一句句冗长话,说得既快、准,又清晰。

周深信闭口不答。

“无可奉告,抱歉。”

“任先生,最后再说一句吧,让我们回去也好交差啊!”一位记者大声喊道。

他回头,轻描淡写道:“七夕期间,我们千树集团旗下的百货公司和酒店均有优惠活动。”言毕,对着镜头微微一笑。

镜头后面的女摄像师推推黑框眼镜,花痴地眨了眨眼睛。剧组的工作人员很快就赶来了,将众记者隔离开。周深信也在助理的护送下,进入片场。

烈日当空,只见十多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模样的群演,走入视野中。站在人声鼎沸的古道上,来往是卖胭脂水粉和字画的商贩,各种汉服和发饰装扮,乍一看,真像是穿越到了汉朝。当导演带着浩浩荡荡的灯光、摄影一众机器出现时,瞬间又穿越回到现代。

总导演在某次晚宴间与他打过照面,见他大驾光临,一番有失远迎的客套寒暄后,赶忙让手底下人搬了一张太师椅过来。遮阳伞下,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正在拍摄中的场景,衬衫袖口半遮的手表隐隐约约间闪着光。

拍摄场景:民间水涝,公主出巡,在市井街头派送馒头给乞丐,福祉黎民百姓。

叶余生像个乞丐一样闯入他的视线。

她披头散发,看起来半年没洗澡的架势,蓬头垢面,脸上的污渍简直是一袋洗衣粉也解决不了立白的问题,衣服补丁添补丁,大脚趾从破烂的鞋头里钻出来。这模样,和街边的流浪汉有何区别,简直只要给她个搪瓷碗,就能乞讨到满满的硬币。

接下来的一幕,就是电视剧中常见的镜头,一群乞丐包围上去,争抢公主手中的馒头,而叶余生扮演的乞丐是唯一一个有台词的。所以她比任何人都卖力,看起来也更有专业演员的水准。她真是使出浑身解数,自我发挥着她对乞丐的理解。当叶余生从人群中走到离周深信最近的位置时,她们的目光对接上,她能够微妙地感觉到,并刹那间反应过来,对方认识自己。这令叶余生感到震惊,因为十四年来,她们各自身上都发现了巨大的变化,她若不是早先看媒体报道周瑞和任道吾助养的事,也无法将面前的周深信和便当联系在一起。周深信能够一眼认出她,必定有因由。

周深信的目光接着就转向遥遥观望这边的任临树。

导演因此喊停,却把错怪到叶余生的身上。

“那个一号群演,你能往后退点吗?你离公主那么近,你知不知道侍卫会一剑刺死你啊!重来!”

他看她满脸错愕,倒有些忍俊不禁。

反反复复,她真是尽力,一次次抢来馒头,又一次次狼吞虎咽塞入口中。馒头掉在地上,也不管那么多,伸手在地上摸索,从十几双脚底下去捡,手估计都被人踩肿了。

在吃了九个馒头之后,终于,成功拍完。而这期间,她专注演好自己的戏份儿,没有和周深信有多余的交流。

天色已晚。她坐在古城墙的阶梯下数钱,群演费用当日结清。虽然辛苦半天下来,酬劳并不会比哭丧多,但至少这份工作不晦气,不会给管川的婚庆事业带来不好的影响。

此时,片场里响起齐唱生日快乐歌的声音。整个剧组都在给周深信庆生,如果她没记错,便当的生日,就是今天。十四年前,她在福利院给便当唱生日歌时,她让便当许愿,其实不用猜也知道便当的生日愿望是什么。

曾经流落福利院的孤女便当,是今时今日周瑞集团董事长膝下唯一的养女周深信,影视圈当红小花旦。

周瑞夫妇多年不育,晚年得女,可见周瑞对周得晚的喜爱。岂料,周得晚十二岁起,患有抑郁症,为了让女儿有个陪伴成长的姐妹,周瑞助养便当,取名周深信。岂料,周得晚大婚之前,在巴黎跳楼自杀。这大概就是周深信的命吧,瞬时得宠,成为周家的掌上明珠。痛失爱女后,周瑞对周深信更加视若亲女,拿出巨额投资她的演艺事业。

这些从八卦报纸那看到的小道消息,大致可以拼凑起便当进入周家之后的轨迹。

叶余生并不因自己和周深信的身份悬殊而难过,只是当她看见任临树的车停在对面时,她感觉无地自容,还伴有汹涌的悲伤。

当年的三个人中,只有她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不敢相认。而周深信之后的表现,似乎并没有认出她,因为如果认出她就肯定会来找她啊。叶余生想,难道是自己的判断出错了?脏兮兮的乞丐服和妆容都没有换,原生态模样,远看,还真是让人想施舍点零钱。这时,副导演匆匆跑来,叫住她。

“总导演叫你去试戏,看你下午的表现到位,所以给你加一场戏,拍完就结,片酬是上场戏的双倍。”

居然有这等好事,她怕有特别要求:“那事先说好,我不拍脱衣服的啊!”

“你想多了,就你这姿色和身材......还是穿衣服适合你。衣服都不用换,客栈酒戏,你会喝酒吗,得真喝啊?就因为需要喝不少酒,所以才给双倍。”

“会会,没问题,我肯定行。”她听完,连忙接活。

“夜戏,得拍挺晚的,喝醉能回去吗?”副导演又问。

她倒洒脱:“能,我有助理在,她会送我回酒店的,放心。”

一场就着两碟小菜不断灌整坛酒的戏,菜和酒都是公主赏赐的,依照剧本,她得边喝酒边哭。原说哭技是她最拿手的,她却半钟头也哭不出来。急得导演团团转,而她也只能不停地喝酒,直到酒气冲天,醉意不浅,她突然释放,哭声连连。

导演连连称赞。

那些眼泪,都是真的。皆因她远远听见周深信叫了他一声“哥哥”。

等戏结束,已经到夜里十二点了。她迷迷糊糊听见副导演在喊:“乞丐一号的助理在哪儿,喝醉了,过来接一下!”

有几个人嗤之以鼻,捂着嘴笑。一个跑龙套的,还请得起助理,不是笑话吗,当自己是大腕啊。

她踉跄走着,拿出手机,打电话给管川。

“喂......我在影视城,你能来接我吗?”她揉着疼痛的太阳穴,勉强问。

管川压低声音:“这都几点了,我也没车,怎么接你?不是说好不回来,你自己住那边的嘛,找个酒店住下,明早乘小巴回来。”

“我喝多了,头晕......”她嘟囔。

“那你打电话给阿姜,让她开车去接你。”管川还没等她说完,就挂断电话。

影视城距离家还有三小时的车程,她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醉醺醺地眯眼辨认方向。

“没错,往那边走。”她指着路口,傻呵呵笑地,打了个酒嗝,浑身觉得躁热,酒精的威力似乎才刚开始发作。慢慢的,越来越觉得头重脚轻。任临树拉开副驾驶车门,等周深信坐好,再关上门,从车后绕回驾驶位坐下。

“哥哥,送我回酒店后,那你呢,我看都这么晚了,你就别赶回家了,和我一起住酒店吧。明天上午三场戏结束后,我们一起回去。”周深信说着,伸手搂住他的胳膊。

他不经意地抽开手臂,握住方向盘,专注地倒车。

“明早还有两个会议。”他言简意赅。

周深信的两名助理,开车跟随其后。

他看见前方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叶余生,还是那身拍戏穿的乞丐服,乍一看像个流浪女。他减缓车速,在她身旁摇下车窗,紧皱着眉头,问:“你还好吗?”

她摆摆手,大咧咧叫道:“我没事,还能喝!你走远点,别管我......”

周深信故作镇定:“哥哥,你认识她?”

“不认识。”也许是因被她拒绝,也许是出于担心,他莫名地感到不悦,加快车速,一脚油门驶离她身边。

他从后视镜里望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下。这到底是怎样一个愚蠢贪财的女人,简直想钱快想疯了吧。

她站在原地,猛吸一大口热腾腾的尾气,看着那辆黑色车子绝尘而去。

车子行驶在天桥上。穿过霓虹,光线照射在他的面庞上,明明暗暗。车内温度适宜。松柏和苍兰气息,混合着烟草味,非常男性化,几乎嗅不到一点女人的气味。

他去任何城市,开车时,都有收听本地广播电台的习惯,可以提早了解城市的交通路况,预知危机。还有把握时间观念,也是他的习惯。

周深信从包里拿出发香喷雾,轻轻按了一下。

他将车窗降下一条缝隙,任风吹散香气。没有言语,默默开车。

“临树。”周深信突然柔声唤道:“以后,不再喊你哥哥。”

他是多么睿智的男子,当然不会问为什么。

“这十几年来,你没交往过女朋友,是因为你还没放下鹊鹊吗?就连和我姐姐的订婚,也是因姐姐患了抑郁症你才答应的。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为找到鹊鹊,我们花了那么多人力去找,结果呢,一无所获。也许她早已结婚生子,她生活得很好,根本不想你找到她。甚至往坏处说,当年她那么小,也许独自遇到意外,早就死了......”周深信想说已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她不会死,她一定比我们还努力地活着。我自有分寸,也不会停止找她。就算找到老,能再见上一面,也是好的。”他说这话时,目光凝视前方的夜色,脸上浮起温柔的笑意。

“那如果当年烫伤的人是我,我留下,她和你一起被领养走,你还会这样找我吗?”

“至少我知道,换了是她,她一定不会放弃找你。”他坚信。

周深信的心,一阵惶然,跌入深谷,不知归处。

这时,广播电台里插播了一条通缉令——

“我市近期发生多起连环强奸杀人案,经公安机关连续侦查,已锁定犯罪嫌疑人,目前在逃,悬赏五万......”

他脑中,想起叶余生。

“我还有事,你跟助理一起回酒店吧。改天再见。”他干脆地说完,将车疾速刹住,停靠在路边。周深信悻悻地下了车,回到后面助理的车上,打开手机,里面是她下午在片场悄悄拍的一张叶余生的照片。

“你终于出现了,若不是这些年我始终都掌握你的行踪轨迹,定期有人拍照片传给我,还真认不出你来。看你眼下狼狈的处境,难怪你站在哥哥面前,他也不知你是谁。有自知之明的话,就永远别和他相认啊。我绝对.......不会让你抢走他的。”周深信的眼眸中透着一股浓浓的恨意。

2/“起来,跟我走。”

在任临树看来,他也认为自己很不可思议。向来把时间看得高于一切的自己,竟然会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提心吊胆,他只能自嘲,越发慈悲为怀了。想起最后看到她时,她醉得站都站不稳,说不定会随便找块草地躺下呼呼睡去。反正她看起来,还真是能干出这种事的奇葩。

一年前,周得晚的死,他一时冲动之下,将所有的责任都归咎于她。若不是他,她也不会落得如今境地吧。

想起记者会上,叶余生的朋友对他说的那句话——

“若不是你,她绝不会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她会是一名成功的心理医生,做她最热爱的事业!”

沿路返回,车速已达到限速的最高公里数,穿越这座城市的南北方向。在靠近影视城的路段,他开始减慢车速,摇下车窗,沿着马路两旁寻找她。

却没有看到她的踪影。

他忽然想起,之前和她有过通话记录,不过已经删除了手机里她的号码。他查阅台风当晚的通话详单,他找到了一串号码。拨打过去,却无人接听。

这个蠢女人跑到哪里去了。

他走下车,继续拨打电话。空荡安静的夜里,似乎能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手机铃声。她一定就在附近,他搜索着周围,绿化带、加油站、天桥......

他蓦地一惊,听到两声惊悚凄厉的惨叫。

是从天桥底下传来的!

他大步跑过去,生怕去晚了一步,她会受到伤害,这只不过算是良好市民的见义勇为吧。

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怕他怎么也不会相信世上会有如此“惊为天人”的女子。只见叶余生和一个流浪女并肩坐在破烂的竹席上,两个人正在高谈阔论地谈心事。一旁,放着个变形的破铁盆,里面有一些零碎的硬币和纸币。

他双手别在身后,站在她面前,而她垂着头,盯着他锃亮的皮鞋,眼神迟钝,慢吞吞地说:“光看鞋,就知非富即贵......先生,我们无家可归,你可怜可怜我们吧......”

他摇摇头,稍微屈膝弯腰,俯下身子,标准周正的普通话说:“叶余生,起来,跟我走。”

她想抬头,却反射性地垂下眼帘,握拳捶了捶自己的太阳穴,对身边的流浪女说:“我醉得都出现......幻觉了。走了的人,又怎么会再回来......”说完,呜呜地哭起来,紧接着,她张开怀抱,紧紧地抱住他的双腿,说:“既然是幻觉......那就享受一下吧。”

他睁大眼睛,任由她搂着,一动不动,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沉沉地睡着了。

“先生,你赶紧把她带走吧,她是个疯子,跑来要睡我的床,还说跟我比乞讨,看谁讨的钱多。刚见了只蜈蚣,就吓得乱喊乱叫的,吵得我都没法睡觉了。她还给了我手机号码,说要和我做朋友,拉我聊天。我看她啊,就是同行,想来抢我的生意。”流浪女嫌弃地说。

任临树从钱夹里掏出数十张百元钞票,放在铁盆里,说:“近期治安不太好,去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

“谢谢你,先生,你真是个好人。”第一次有人施舍这么多钱。流浪女借着对面行车的灯光,细细打量他,露出无法相信的神情,又盯着叶余生的身后看了看,问:“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不会真是幻觉吧。先生,你和她这乞丐,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的债主。”他说完,弯腰拉起她的一双手臂,将她拦腰抱起。挺重的,她的头斜歪着依偎在他的怀间,努了努嘴,像在数落着什么。

他就那样抱着像乞丐一样的她,朝停在对面的车走去。

流浪女看呆了,扶着天桥的拱壁,探头观望,眼睛都不眨,感叹道:“原来世上真有灰姑娘啊,我也好想被这样英俊的男人抱上豪华车啊......”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把这种女人抱进车里。任临树将叶余生放倒在车后座上,在她的头下枕了个方形靠垫,见她满脸通红,酒气熏天,吧唧吧唧嘴后,翻了个身,面朝着车座后背,长发乱糟糟地糊了一脸。

她这种姿势躺着,他不方便开车。

他给她翻了个身,拂开头发,拨到耳后。在车内昏黄的灯光的映照下,她的脸清晰、消瘦,秀挺的鼻梁,睫毛细密且长。要是认真打扮起来,换一套衣服,应该不会丑到哪里去。目光顺势而下,只见她颈间戴着一条银项链,坠子看起来倒挺别致的。再往下,就是乱糟糟的衣服,没法入眼看。

他坐到驾驶座上,发动车子,开到一处僻静的公园旁。回头看她,纹丝不动地睡着,鼾声四起。她真是给他完美诠释了“孽缘”的定义。看眼下的情况,无法开车上高速,而他又务必在明天早上九点回公司开会。等她睡醒,还不知她会睡到几时。

于是他只好给梁赫打电话:“你马上开车过来,我遇上个棘手的问题,你赶紧来救场。”

“是,老板,三小时后见。”一只细瘦的手如贞子般伸到他的面前,他惊得回头,而她皱了皱鼻子,趴在车中控台的位置,哭着说:“我饿......我饿啊,给我馒头......”

好家伙,她入戏挺深的,醉成这样都还在背台词呢。

“喂,老板,你那边什么情况?”梁赫追问。

他忙捂住电话,朝她做个“嘘”的手势,对着话筒一本正经地说:“没事。”

挂断电话,等待他的就是她半眯着眼睛无休无止的酒后纠缠。一直嚷着要馒头馒头的,他又去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了馒头和玉米回来,结果她已将乞丐服脱了一半,衣衫不整地睡着。

他轻手轻脚放倒车座,想稍适休息一会儿。结果还没定下神来,她又开始哭闹,他只好坐到车后座,陪在她的身边。他抓住她的手,温和地说:“吃点东西,还是热的。”

她静静地抱着一根玉米啃,还没啃完,又再次睡着了。车里冷气开着,他拿条小毯子给她盖上,坐在一旁。黑暗中,困意袭来,不知何时,他也合上眼睡着了。醒来,天已渐亮。

他看她仍在睡梦中,便推了推她,她却毫无反应。再看手腕上的表,疑惑,已经五点了,梁赫一向守时,怎么还没到?他找手机,才发现掉在车地垫上,有一个梁赫的未接电话,还有一条短信。

——老板,我看你们俩睡得正香,我不便打扰,五点一刻过来接你。

这个梁赫,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识趣了?“呕......”她突然坐起身,剧烈地干呕起来,用手捂住嘴,实在忍不住。

“喂喂喂!你千万不要吐出来,听话,吞下去。”他最担忧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还以为酒该醒了,却没想到逃不过吐的这一关。

“忍住忍住,我给你拿纸......”他起身拿纸巾盒,这才发现外面来了一帮记者。

庆幸的是,她都吐在纸上了,没有将他的车弄脏。

叶余生不好意思地望着他阴沉的脸,疏离地弹跳开,警惕地问:“我怎么会在你车上......对不起啊,我这就离开。”她匆忙狼狈地低头,还没等他叫停,她已经打开了车门。

他们就这样还没来得及整理就出现在记者的镜头里。一时间,记者一拥而上,闪光灯对着他们拍个不停。她抬出车门的右脚,立即缩回,第一反应就是关上车门。“任先生,请问你对此有何解释,你带回车内过夜的女士,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昨天你和女星周深信交往第一次曝光,今早就被活捉与神秘女性在车内共度良宵,任先生能否澄清......”

一大帮记者包围了车子,拍打着车窗玻璃。

她惊恐地问他:“我们该怎么办?糟了,这次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别坐那儿一动不动,快想想办法解围啊!”

他镇定自若,单手整理着袖口,露出手臂,简洁地说:“你坐好别动。”

“为什么要回来找我?”她看了一眼他。

“我是良好市民,不想看醉酒后的危险分子流落街头。”他还不忘高冷耍酷。

“你知不知道这会对你产生多坏的影响,外面那群记者肯定乱写一通,你干嘛要管我......”她双手抱住头,埋在自己的腿间,痛苦地说。

他紧闭双唇,一言不发。梁赫赶来,威武结实的身形三两下就将这群弱鸡般的记者挡开来,用手直指镜头,冷冷地说:“我们现在要离开,识相的自动退后,否则我也会让你们尝尝被跟踪的滋味。”

话音刚落,果然效果不错,梁赫坐在驾驶座上,启动车子,凭着熟练的车技一个急转弯,甩开了那些记者。

“老板,抱歉,来晚了一步,被记者抢先了。需不需要打点媒体高层那边,封住这条新闻?”梁赫边开车边问。

任临树靠坐在后排右侧座位,皱着眉看手表,平静地说:“不用了,以免越描越黑。我不信这群傻瓜记者会真的相信——我和她之间能发生什么。”他看了看她。

“真是够自恋的,亏我还担心你。”她小声说。

一切事情他都已提前计划好了细节,唯独她,是个“意外”。

“梁赫,车过路口后靠边停下,你去开你的车,直接回酒店,我到公司开完会再去和你碰面。”他吩咐着,拿余光瞟了一眼叶余生。 她自觉地说:“那我也就在这里下车,我自己打车回去。”

“你别动,别再说话。”他推门下车。

梁赫努力想止住笑,装得十分认真地问:“老板,没打扰你的雅兴吧?”

“梁赫。”他无奈道,“你可是个老实男人,居然也变得像妇女一样八卦。就她那样子,你认为我会有兴趣吗?”

“呃......老板的私事,按理我不该过问。跟你这么多年,这种事,还是头一次。慢慢来,好歹她是个女的,我终于不用担心你的性取向问题了。不过我得提醒你,她有未婚夫的。”梁赫极少会开玩笑,一副自己安全了的模样。

他凑近梁赫,语速缓慢地道:“我告诉你,我宁可选你,也不选她。”

言毕,上车。

“我们老板,真是迷人到男女通杀啊。我可是喜欢姑娘的硬汉,见到他,也崇敬得不得了。”梁赫目送车子驶远,刚才任Boss那句话,真让人心跳加速。车里,只有他和她。

他单手开车,转弯时,修长洁净的手指轻握着,“呼啦呼啦”地转动方向盘,就算不看脸,光看手,就已醒目。强大的气场,使她一次次屏住呼吸。她对自己说,冷静一下。

她一点点回想起前一天晚上大概发生的事,越发自觉难堪不已。

车后排挡风玻璃底下,放着周深信吃过还剩几块的糕点,叶余生嗅到了熟悉的香气,惊喜地看说道:“宋师傅的手工桂栀糕,你居然神通广大到可以买到它?”

他从后视镜里望见她欣喜的脸,说:“你饿了就吃吧。”接着,他又疑虑地问,“你小时候也常光顾宋师傅的店吗?他就一家店,你住那儿附近?”

她怕引起他的怀疑,胡编了句:“我爸爸在那边上班,他下班有时会买一盒回来给我吃。”

他在心中想,她有父亲,那就肯定不是。也对,她不是早就被他否定了吗。

“听说你要结婚了?”他冒出一句。

“是啊,祝福我吧。”她挤出一个笑容。

“哦......”他不再说话。三个小时的车程,并不算短暂,对她而言,却过得那么快。她只觉得和他曾经那样亲密无间,此刻,她却只能假装陌生。

他没出现的那些年,她也照旧独自谋生。

过去,她总是不停地梦见他。总是在许久不提及的时刻,被梦唤醒对他的牵念。有一种人,远离你的生活,却根植在你的梦中。他是她梦里的常客。

命运很爱捉弄人,她要相信他真的来了,也要接受放下他。

他们如此亲近,在车内封闭的空间中,流动的都是他的气息。她假装睡着,他开低音响的声音,车以匀速在高速上行驶。

车下了高速后,她便“醒来”了。

她直起身,望向窗外,佯装有事:“我就在这儿下,正好在这附近有点事要办。”

他靠边停车,下车后,绅士地亲自给她打开车门。

“谢谢你,耽搁你这么久。记者那边,如果需要我解释......”

“再联络,消失吧。”他抬起左手,手背朝她往外挥了挥。

遇见任临树,她多年筑起的顽强被击得粉碎,提醒着她是多么卑微无力,又是多么虚空麻木。在会议开始之前的二十分钟,他到达公司,在私人生活间里洗漱完毕后,对着镜子一颗颗扣着衬衫扣子,打领带。手机在桌上不停地振动,他预料到马上将面临的局面。

他将告别过去的低调神秘,继上次的遗嘱事件之后,正式踏入公众的视线,要让所有人都接纳他是千树集团董事长这个事实。这一场持久仗,他只能赢。

“我从远程监控里看到,记者全部聚集在公司大厦楼下,任枝和赵裁一出现,就会被包围。会议上,他们肯定有一系列的话题来质问你,需要我过来做事吗?”梁赫传来语音简讯。

“不必过来,我能应付的,况且还有李厉在。稍后我会安排一名记者代表来我办公室接受访问。你有新任务要做。”他将要做的事吩咐给梁赫。

当李厉敲开他的办公室门时,任临树已端坐在办公桌前。

“离会议开始还有五分钟时间,这两份分别是今天的会议提要,还有一周的预约安排。”李厉递交过来。

他简单浏览一番后,放下,歉意地说:“李叔,让你做行政部长,真是委屈你了。你比我清楚形势,我们需要时间,到时候一定让你回到以前的职位。”

“我都明白。跟着任老几十年,该有的财富和地位,我都有了,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全心辅助你。等你坐稳这个位置,我也就功成身退了。”李厉思虑再三,方问,“前阵子,商场那边的第二次突发断电,我听说,是老板你下的指示?”

“是我的意思。”他话锋一转,“李叔,未来我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仗要打。我希望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能得到你的支持,那样我才有赢的胜算。”

“当然,你是我的老板。”李厉坦诚地说,从手中的平板电脑里滑出一条新闻,“昨天到今早,几乎记者都围着咱们转了。先是女明星,再是神秘的平民女子,我看着你长大,也没见你身边有几个女孩,这一天时间,就出现了两位绯闻女主角。”

“你可别学梁赫那么八卦,我这都为了集团利益。”他笑笑,指着身后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地图,那是公司旗下全部产业链覆盖区域的射线图,说,“今后,这块版图,只会越来越大,才不辜负我父亲生前的一片心血。”

“我要不是亲眼看见你这份沉着,我都看不出来所有的事都在你掌控之中。你很有任老当年的风范。”李厉赞许道。

无论背负何种名声,好与坏,他悉数接纳。

这都无妨。

曲高和寡是孤独的。

3/“消失吧。”

会议室里,剑张弩拔的气氛。任临树一走进,就听见背朝他坐在会议桌前的任枝指责:“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是什么,和周瑞集团的千金传点绯闻也就算了,我能理解你是为故意二次曝光身份,就当给公司宣传炒作。那这个流浪女呢,你不缺女人吧,至于连此类货色都载车过夜吗!”说着,将手机重重地扔在桌上,屏幕画面定格在叶余生仓皇遮脸的那一刻。

赵裁手抚着妻子的背脊,假意劝和:“消消气,每个人的口味和审美都不同,他孤身多年,可能有独特的癖好。只要不妨碍工作,你何必为此动了胎气。”“他如今是集团董事长,企业的灵魂人物,代表我们所有人,代表千树集团一万多名员工的利益,如果个人素质无法胜任,不如立即引咎辞职。楼下保安挡着的那些记者,我可不想再看到!别人可能顾忌你位高权重,我倒不怕得罪你。我一切都是为了集团。”任枝拂开赵裁的手,满身直言不讳的正义架势。

任临树沉着地坐在中心位置:“会议结束后,我会安排三十分钟时间接受记者的专访,此次事件,到底是对集团有利,还是有弊,尚未见分晓,别过早下定论。好,现在开会。”

每周一早会的重点内容,是要将集团接下来一周的主要决策和投资方向进行传达。

“故弄玄虚,我看你还能装多久,就猜到你是想借和周深信的约会的报道上头条。无非想让外界都看到千树集团的新董事长是你,以前的低调原来全是伪装的。也好,活该半路出现了这个车内共度良宵的女人,这次你怎么躲得过。”任枝暗想着,嘴角浮起一抹阴沉的笑,冷眼等着看好戏。这时的叶余生,心事重重地躺在床上,头痛欲裂中。

阿姜的电话如轰炸机一般摧残着她的神经系统,不用看都知是谁打的,因为设置的专属铃声正是阿姜唱得跟个女鬼叫一样的歌。她闭着眼睛摸索到床头柜,接起电话:“喂,你不是在上班吗,求放过啊,我折腾了一夜,让我好好睡一觉,拜托拜托......”

“噢......折腾了一夜......不晓得这五个字,让我旁边的同行听去了,是不是会浮想联翩呀。”阿姜邪恶地笑。

“喂,你在说什么呢。”她倒听得云里雾里。

阿姜立马换上哀求的口吻:“叶姐姐,叶姑奶奶,我求你,帮帮我这次吧,先别装蒜了。上次独家视频被抢走,我就失去了一次机会。我好不容易和主编说,车......载门事件的女主是我好朋友,才抢到的版面。现在任先生说,只接受其中一家媒体记者的采访,你给他打个电话,让他点名找我,反正大家都熟悉,我是你朋友,还能站在你的立场为你说话,多少挽回点你的名声。”

“等等......你在说什么,阿姜,你发神经病啊?”

“能别再装了吗!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你衣衫不整在他车里过夜,照片都拍出来了!标题就是车!载!门!!”阿姜强调道。

叶余生脑海里飞速运转,倒带般回放记忆直到她喝醉站在影视城门口,他摇下车窗问她有没有事。

“可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啊。”

“我也不信他能对你下得了手,可是报道已经出来了,你赶紧打个电话给他。顺便也要想想怎么面对管川和他妈吧,呵呵呵呵......”阿姜幸灾乐祸。

她呆愣住几秒,说:“我跟他又不熟,他怎么会听我的。”

“我跟你讲啊,你要是不给他打电话,我就带着这帮记者直奔你家,可别怪我不讲情义啊!还有,顺便让他把上次我家被砸的损失报销报销,毕竟我拍的那段视频也从某种程度上为他增添了光彩。”阿姜耍起无赖来。

“好好......”叶余生敷衍着,自己这边声誉都顾不上了,还要给阿姜找机会。

她望着那串数字,迟疑片刻,才把电话拨过去。

结束会议后,距离记者见面会还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任临树一只手端着一杯红酒,一只手夹着烟,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整座城市。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打破宁静。

是她?他皱着眉,吸一口烟,故意等电话快自动挂断时才接通:“你好,哪位?”

“是我,叶余生。你看到报道没啊,请一定要帮我澄清,马上要结婚的人,出了这种新闻,我都快没法面对人生了。我朋友,你认识的,阿姜,她在你公司楼下,让我问你,能不能把专访你的机会给她,正好你跟她解释清楚。”她无端生出勇气,索性一口气说完,只等他答复。

他不假思索:“她看起来还没有资格做专访我的记者。”

李厉敲门进来。

“我正在忙,再联络。”任临树匆匆挂断电话。“我都安排妥当了,两路记者将分别同时进行直播,和台领导也打过招呼了,应该没问题,真是化危机为机遇,化腐朽为神奇啊。”李厉总算笑了。守在电视机前的叶余生,提前关掉手机,看着任临树一副坐如钟站如松的姿态出现在镜头前,气宇轩昂、中规中矩老实商人的模样。而采访他的记者,是一名知名女主持人。

他时不时微笑,礼貌地回视对方。

“任先生,众所周知,你是千树集团新上任的董事长,在上一次的发布会之前,你都保持了非常浓厚的神秘感,媒体几乎找不到你之前的照片,生活中你也是个很低调的人。那是什么原因,让你在短期内多次走进镜头前呢?”

“这个问题,其实在你的提问中就可以找到答案。如你所说,我目前是千树集团董事长,既然我身处这个位置,也就很难再做到低调。也听过很多传闻,外界对我有各种千奇百怪的描述,所以想和大家多见几面。”他轻松地说,对着镜头露齿一笑,牙齿洁白整齐。

“我想通过这次报道,传闻自会不攻自破。任先生气度不凡,估计现在电视前的女粉丝暴涨啊。那就问一个女粉丝们关心的话题好了,你和女星周深信,是在交往吗?”主持人继续深挖。

叶余生用手指在电视机屏幕上,对着他的脸敲敲,心想,完蛋了,很快就要问到我了吧。

“我们没有在交往,是正常的普通朋友关系。”他作答。

“那么允许我再进一步问,今早被拍到与任先生你同乘一车的女士,她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叶余生盯着电视,握紧双拳,自言自语:“快还我清白,还我清白啊!”“我并不认识她。昨晚开车,新闻里说有在逃的杀人嫌犯,正巧我路过天桥,发现两名流浪女子,一名神智清楚,另一名深度醉酒。我担心她们会遭遇不测,所以就安排其中神志正常的那个去住酒店,喝醉的那个就只好让她在我车里睡一夜了。”他说这话时,态度很温柔。

居然大言不惭地说她是流浪女,他自己倒好,扮演正义之士像超人一样高大伟岸。叶余生恨不得立马把他从屏幕里给揪出来,当面对质,她到底哪点像流浪女了。

女主持人也忍不住露出崇拜的神情:“也就是说,任先生是尽绵薄之力帮助两位流浪女,很难想象您这样高高在上的男士,能够对社会弱势人群伸出援手。而我们前方的记者,借直播的机会,找到任先生所说的其中一名流浪女子。请画面切回现场报道。”

画面切到一个干净明亮的酒店房间里。叶余生看见坐在床上的人,正是昨晚天桥下认识的女孩子,她想想,好像是叫蔗蔗,甘蔗的蔗。

“我叫何蔗蔗,对,昨晚天桥底下的人,就是我。刚才记者告诉我,我才听说,原来他被误会了。那位先生是个好人,他给了我两千多块钱,说最近治安不好,让我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他还很有礼貌,我从未见过这么有修养的男士,我长得丑,他还能那样尊重我......”何蔗蔗捂着羞红的脸说。

任临树,你赢了。她真的被他打败了,笼络人心到连流浪女都不放过。

镜头再一次切回他的办公室。任枝推开任临树办公室的门,举高双手鼓掌,大声说:“你再次把戏演得真好,从一个深陷桃色新闻的风流男人,摇身一变,成了高不可攀的善意之士,真是不容玷污呀。”

“姐,你应该在家安心养胎,以后你会需要更多的时间照顾我未来的小外甥。”他关切地提醒。

“别假惺惺了,被你骗了十五年,直到我爸临终前,我才看清你伪善的真面目。你看起来对谁都很好,其实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己所用,早就算计好的。”任枝动了怒。

李厉从中调和,转移话题说:“任小姐,你定制的孕妇套装已做好,我让司机送你去取吧,你试试看尺寸,不行再改。”

任枝还是给李厉薄面的,这才罢休,趾高气昂地走出去。

“老板,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毕竟你们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弟。”李厉从中缓和气氛。

“正因为如此,事到如今,我还是想保护她。”他的不安感随之而至。

“但你一定要提防着赵裁,他现在掌管整个集团上下的财务,每天都是庞大的往来账目,之前我在这个职位上做了二十多年,从未出过差错。我真担心他。”李厉忧心。

任临树深知李厉对公司的忠心和深厚感情,他拍了拍李厉的肩膀,说:“想把他打回原形,非一朝一夕,必须一击即中就让他再不能翻身。机会有,只是我们要等。你抓紧筹备新的投资项目,尽快把企划书交给我。”

李厉点头。

秘书Abby挡在被推开的门前,说:“这位小姐,没有预约,我很为难,你先出去。”只见叶余生强硬地闯进来,戴着一顶宽大的帽子,他差点没认出她来。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Abby下去做事,李厉也一起离开,合上门。

“你来兴师问罪吗?”他倒了杯红酒,放在她面前,请她在沙发上入座。

“任临树!”她直呼其名,愤愤地说:“为什么我好不容易对你建立起来的那么一点点好感,你转眼就要毁掉。原本真的很感谢你收留醉倒在路边的我,起初也顾虑你的处境,怕给你添麻烦,可没想到,你为洗白你自己,说我是流浪女。你可真大方,给那个何蔗蔗钱,收买人心。”

“在你眼里,如果人心可以收买的话。那你的心,开个价,我买了。”他靠近她身旁坐下,冲她微笑,阳光照耀在他的额间。他十指交扣,手肘撑在膝盖上。穿了一条深蓝色细暗纹的长裤,端坐的姿势,露出脚踝。从穿衣搭配上就能看出他的品味。

即使他像一个跟头就能离她十万八千里一样的大人物,遥不可及。可现实是,他令她方寸大乱。

每一次见他之前,她都要在心里提醒自己好几遍:叶余生,冷静冷静。

“无价,你买不起。说我是流浪女,这下你可出尽了风头。任临树,你很擅长贬低他人,抬拔自身。”她几股无名之火窜到一块儿。“首先,我只是陈述事实,你确实喝醉后和流浪女坐在天桥底下乞讨。我帮你澄清,你不谢我。莫非你宁愿背一个和我有关的桃色新闻,也不愿......”他饶有耐心,面带笑容问道。

“你这样以后我还怎么做人啊 ?”她说不过他。

“做我的人。”他酝酿着,补充说明:“我意思是,如果牵连你以后连跑龙套的工作都找不到,那么,我愿意给你安排一份稳定的工作。”

“噢,谢谢你的好意。等过段时间,你就又有新闻可写了,千树集团董事长收助社会流浪人员为员工,帮扶底层穷苦弱势群体......我说得没错吧!”她讥讽他。

“Goodidea!(好主意!)”任临树满意地说,一副标准的笑脸。

他真是个无懈可击的商人。

“我来是希望你能尽快去向我男友的妈妈解释一下,我马上要结婚了,不想她对我有误会。”她好不容易才提出要求。

“我不会做对自己毫无利益且浪费时间的事。信任你的人,根本不用听解释。我一刻钟之后要出去,你没事的话,方便先走吗?”他突然就不再有谈下去的兴趣。

“好。那我好朋友家被砸的事,怎么解决?你说过会赔偿损失的。”她受阿姜之托提了出来。

他站起身,背对着她:“说到底还是为钱而来。你损坏了我的车,两笔账就此勾销,算算,你还有得赚,很划得来。”

“好,我们从此两两相清,互不相欠。”

“消失吧。”他抬手,朝门的方向挥了挥。

叶余生不再说话,戴上帽子,挺直背脊,从他面前走过去。走出大厦,她才得以放松,望见等在一旁的阿姜,正准备探口风,她摇了摇头。

“我就猜到他不会帮你解释,人家分分钟挣多少钱的人啊。唯利是图是商人本质,没有利益的事,他才不会做呢,不过,通过两次记者招待会,我对他是彻底黑转粉的节奏。男神啊,可惜你们俩结的仇太深了。”阿姜悻悻地说。

叶余生没好气地打击她:“男神没有开支票赔偿你,算了,你的损失我来给吧。”

“他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你别问了,我现在事够多的啦,以后你要找任临树,自己找去,别烦我。”她恼了,语气有些冲。

阿姜赶紧闭嘴。

高楼之上,任临树举着望远镜,看见她和阿姜一前一后上了一辆红色的雷丁小型轿车。车标随眼一看,确实很像雷克萨斯,对车不太懂的外行人不会细究车标上细小的差别。

就算她狡辩,至少还有半句属实,她并没有完全欺骗他。

梁赫的电话这时呼入。

他按下免提键。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俩又来酒店入住了,全方位拍摄两人在前台Checkout(结账)时搂抱的高清照片,绝对看不出是酒店内部人拍的。我已顺利完成任务。要是叶小姐看到这些照片,那场面,无法想象啊。”梁赫在电话里浮想联翩。

任临树心里生出难以名状的惬意,低沉地说:“不用联想,很快就能看到了。”万事他都成竹在胸。毫无疑问,他决定做她眼中的那个恶人。——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木心的《从前慢》,叶余生最喜欢的一首诗。从前是美好的,却也是无法回头的岁月。戒掉回忆,过好当前,才是最重要的,她不想打破眼下的平衡。叶余生来到管川家,见管姨仍在生气,就拿出去影视城跑龙套的钱,放在管姨手里:“别生气了,我陪你去买新衣服吧。”

“不是不信你,是我抬不起头来,外面的朋友都看到新闻了,就算你和那个有钱男人没关系,他也说你是流浪女啊,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放,好歹你也是留学生,就不能找份正经的工作吗,不是哭丧就是演乞丐,我看你是打算专职演乞丐!”管姨将钱拍在餐桌上。

还没等她说话,管川开门进来,面色阴郁,将一张捏得变形的名片朝她脸上扔去,叫嚣:“叶余生,上午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任临树的名片。

“管川,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请你尊重我,不要把我想得和你一样肮脏。”

“够了!从这张名片出现在你出租房门口,我就开始怀疑你。难怪你不愿搬过来住,你和我牵过手还是拥抱过?如果你和他没有关系,他会平白无故让你在他车上过夜?他公司的危机公关做得很强大嘛,唬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借口去影视城拍戏,实际上你是为了和他约会,还乔装流浪女那么逼真。难怪你那么大方给我钱去办婚庆公司,竟是你陪别的男人挣的钱......”管川涨了红脸,高声嚷道。

叶余生抬起手,一掌拍在管川的胸膛上。她没想到他居然用这种话语来羞辱她的自尊。

管姨劝道:“川儿,越说越难听了,不许你这么说她啊。吵架也好歹有个分寸,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能不清楚?再说了,叶余生,你不能动手打人,把他打坏了可怎么办......”

“还是让我来说清楚吧。”任临树高大的身影,不约而至。他立在门前,白色绸质衬衫,绛红领带。面目轮廓清晰,情绪收敛。

叶余生哪里料想到他竟然会出现,吃惊不已。

管川见状,冲动上前,挑衅:“谁让你来的!给我出去。”说着,一拳就挥了过来。任临树抬手接住管川直逼而来的拳头,将其猛地往后一推,管川跌坐在地上,被叶余生和管姨拉住。

“误会因我而起,我不作多说,只想还她一个清白。我和她之间,毫无瓜葛,萍水相逢。这个给伯母,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里面是我们只对贵宾开放的俱乐部入会卡,伯母有空可以带朋友过来打牌,一切消费均免。还有这个是给叶余生那位记者朋友,家中财物受损的补偿。”他边说着,边放了两个信封在茶几上。

管姨看傻了眼,哪见过这等人物出现在自己面前,忙不迭道谢:“谢谢你,百忙之中还登门来......要不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妈,你有点出息好不好!”管川稍稍平静下来。

任临树客套几句后,担忧地望了叶余生一眼,才转身离开。

叶余生的目光,曲折地从他的背影抽离,感激他亲自来帮她解围。想到他目睹她眼下的狼狈和窘迫,她不禁心生羞耻。至于他如何神通广大到找来这里,她无从得知。

管姨发话:“这下讲清楚了吧,人家任先生一看就是坦荡荡的正人君子,再说,我看他气度不凡,就算川儿你说小叶和他有什么关系,我估计也没人会信。他这样的绅士,身边还会缺少条件好的女人?你们俩,三天后,七夕,黄道吉日,按计划把结婚证给领了。这几天征地拆迁办又来拍照片,我看明年开春是肯定要动迁的。小叶,你抽个时间,搬过来住。老这样可不行,现在不都流行婚前同居嘛,把房租省下来买菜也好啊。”

她和管川,都陷入沉默的僵局。翌日,是母亲的生忌。叶余生原先打算和管川同去母亲墓前拜祭的,现在看来,是要独自前往了。

夏末初秋的清晨,略微透着股凉气。她从花店里选了一束康乃馨,而非黄菊,此时,她像天底下所有拥有母亲的女孩子一样,只想陪妈妈过生日。

穿过一条林荫小道,来到墓园,四周格外静谧。上一次来,还是清明时分。

她焚好香,再将生日蛋糕上的蜡烛点燃,又默默吹熄蜡烛,对着母亲的墓碑,眼神消沉,悲伤自语:“妈,这个生日,女儿陪你吹蜡烛,许愿,你开心吗?你走的时候,一定很不放心我吧。后天,我要和管川领证结婚了。妈,你会祝福我的,对吗......”

六岁丧母至今,仍能回想起幼时母亲点点滴滴对她的疼爱之处。在那个保守的年代,母亲以未婚的身份生下她,该要直面多少残忍的指责和非议。一晃,二十来年过去。她靠母亲生前常唱的那首《明天会更好》支撑了一年又一年。

起风时,她躺在墓旁,如儿时那般,瘦小的一团,缩在母亲的怀里。

“妈,我比谁都清楚管川的所作所为。若有你在我身旁,我可以和你相依为命,不必走入婚姻。读书多年,学无所用,倒添了些勘查人心的皮毛,看穿谎言,活在真实的世界里,无比孤独。周得晚因我的失误而死,我本无颜拥有幸福。可想来对不起妈妈您,好不容易生下我,我却没有真正快乐过......”

母亲给她取名为叶余生,是因为生她那天,险些难产丧命。余生,幸存的生命,有劫后余生之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母亲的祈愿。

她眼泪湿了满脸。正在饭局上推杯换盏应酬的任临树,瞟一眼手机里弹出来的消息。

是梁赫发的:

老板,刚得到关于“鹊鹊”的可靠线索,我正赶过去,速来静思园墓地。

任临树举着杯子的手,瞬间就停顿了。像世界全部消声一般哑然,他放下杯子,推说身体不适,匆忙离开饭局。

对于失踪很久很久的人,有时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何日复归来,断我愚公念。寻找如此之久,他宁可得到的消息是,她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幸福地结婚生子,也不能是他最怕最怕的结果。

当年的约定,恍如昨日。

他说:希望将来再见时,我们都能拥有更好的人生。

她说:我等你的好消息。

静思园墓地,这五个字像刀刃扎入他的心口。

车子行驶在开往墓地的路上,他紧张地握紧方向盘,从未像这一刻这么害怕过,凉气从背脊渗透至全身。

他在梁赫的带领下,来到墓地一隅,看见一座小小的坟墓,荒草丛生,年代久远,仿佛被世间遗忘。墓碑上写的名字是鹊鹊,碑文粗糙简易,没有全名,出生日期是正确的,卒年,卒于二零零二年十二月一日。

按时间推算,她竟是在离开福利院一年后,死去。她死于冬天,是病死,还是冻死的?死字是多么可怕的字眼,他无法将这个字和记忆里鲜活的她联系在一起。

他接近崩溃,无力地蹲坐在墓前,颤抖着伸出手,轻抚石碑,泪如雨下,心痛近乎窒息。十四年的苦苦寻觅,等来的,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所有筑起的希望,顷刻间碾碎成尘土。

远处,在墓地另一端,叶余生起身与母亲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