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希望将来有幸再见时,我们都拥有更好的人生

1.“离开巴黎,永远别让我再见到你”

在去巴黎之前,叶余生从未曾想到,辗转求学,最终会是这样的下场。

独自搭乘前往机场的地铁,她望着窗外一片黑暗,长长的隧道,玻璃反射出来孤独的自身影像,岁月在“呼哧呼哧”穿梭间连带着消失不见。

她第一次如此悲悯地凝视自己的脸,车窗上清晰地照见四道深红的血痂。难以想象,在她脸上抓出血痕的女子,究竟是有多义无反顾,才会纵身跳下,死在她眼前。

陌生女子的死亡,打破了她构想的原设格局。

如来自遥远宇宙砸向地球的一块陨石,也如一把刺向她身体的透明刀刃。很重,很痛。

再见,巴黎。

你所失去的,将来必定会以另一种载体形态回归。

过去二十六年里,前十三年的轨迹,可用多灾多难来概括。而往后的十三年,学业上的顺风顺水,使她在人世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重建与世界的联系。

叶余生从香港中文大学心理系毕业后,前往巴黎第八大学进修心理学硕士。求学期间,她在池之誉的私人心理诊所做着些类似助手的事情。无非是整理文件、接电话、安排池之誉的接诊时间,重要的是,有机会观摩学习更多的病例。

池之誉是地道的华裔男子,著名心理学教授,著名的心理医生,说得一口非常流利的中文。

很多华人慕名而来求医。

四月一日那天,愚人节。连池之誉这样的心理医生,居然也被成功捉弄,他女朋友谎称出了车祸,把他骗到郊外去野餐,所以迟迟还未来诊所开诊。

——Miss Ye,我需要半个小时才能赶回诊所,稍后,有重要的病人,你先接待一下,Merci。(Merci:法语,谢谢)

池之誉传来短信。

“Merci,每次都是一句Merci,研究那么多本心理著作,倒没能研究清楚女朋友的小心思。看看现在,连病人也放一边。”陷入爱河的池之誉竟迷失严谨性,叶余生无奈地叹息着。

她推开窗户,擦拭着细微难寻的灰迹,信手打开摆放在阳台上的小型收音机。

那扇窗,在短暂一刻钟后,成为她人生为之极重要的转折点。

“你好,我叫周得晚,昨天接电话的人是你吧?”面前站立的高挑优雅的女子,摘下一顶宽大的黑色阔檐帽,张开双臂与她贴面相拥。

“是的,周小姐。真抱歉,池医生正往回赶,方便等吗?”她抬头头看墙上的时钟,心里想着前一天无意中看见周得晚的病例分析,上面清楚的写明:重度抑郁症。但见面之初,乍一看,她认为女子目前的病情远没有报告上写的那么严重。

周得晚抿唇微笑着点头,手紧紧的攥着包,仿佛生怕遗失,傻子也能看出包里有至关重要的物件。她穿件月牙色旗袍,外搭红格子大衣,将玲珑的身段展露无遗。光洁的双颊,连粒晒斑都没有。长久养尊处优生出来的高贵气质,是叶余生这种自小就拼命在市井求生的女孩无法具备的。

“真好,能在池医生这儿碰见咱们中国人。你来法国多久了?我之前过来,都没遇见你。”周得晚露出他乡遇故知的欣喜。

“我来法国一年了,因为念书的缘故,也只有课余时间来这里帮帮忙。”

“难怪……”周得晚若有所思。

“咖啡还是茶?”叶余生问。

“茶,谢谢。其实,我是来给池医生送请柬的,我要结婚了。这两年,多亏他为我治疗。我想,我终于可以摆脱纠缠了我九年多的病了。我的失眠也得到了缓解,已经停服药物一段时间了。”言语间,她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一张大红色的中式请柬。

噢,原来很重要的是这个东西。

“恭喜你,周小姐,人生双喜。”叶余生拿起一支白色陶瓷口杯,从密封器皿里取出一小撮茶叶,这是远在国内的阿姜,刚寄来不久的春茶,黄花云尖。

她把茶端到周得晚面前,轻轻放下。

“对了,麻烦你帮我看看,我自己用法语写的请帖,不知有没有语法错误,免得池医生看见了,又要取笑我。”周得晚打开请柬,递到叶余生面前。

那一眼,望见的三个字,“砰砰砰”连续地在她脑中爆炸开来。像中学课本上那张照片,广岛和长崎被投放原子弹之后升起的巨大蘑菇云,轰入高空。

任临树。

新郎的名字。

请柬内侧印着一张合影,相片上的男子,眉目端正,英气逼人。

是他,她笃信。

世界上能有几个任临树,又正好配得了堂堂周家小姐。你看看,命运狠起心来,就是要让你亲眼见到,你辗转流离、牵牵念念的那个人,可以瞬间成为另一个人的至爱,跋山涉水,一同来到你面前。只为告诉你,适可而止,至此必终。

有一年冬天,她去长白山,徒步在白雪皑皑的森林,遇见一只受伤的野生梅花鹿。当年这种野生鹿种就已经非常罕见,它大约是被猛兽所伤,右前腿一小截尽失,血结成冰,卧倒在地,无法行走。她跪在雪地里,远远用眼神和温声细语安抚它,直到它放下戒备,她才慢慢靠近,拿出随行所带的止血药物给它简单包扎。她忘不掉它清澈的双眼。

时隔几年,她重返那片森林,远远地见一只高大健壮、身上花纹十分美的瘸腿鹿,站在灌木丛后面,用同样的眼睛注视着她。她无法想象,它是怎样在弱肉强食的森林里活下来。

尤喜欢一句诗——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有生数年中,可以与一只野生的鹿相遇两次,而他,心底蛰伏隐秘多年的他,喳无音讯。

再听闻,是隔着一纸喜帖。“怎么,有错误吗?”周得晚见叶余生一时怔住,凑近问。

她摇摇头,合上请柬,抑制住内心的震颤,平静地说:“没有,写得很好。”说完,转身走向文件柜,背朝着周得晚,她佯装寻找资料。泪水无声地往下落,闭紧眼,极力控制。

“周小姐,你先坐会儿,我找点东西。”她道出这句话时,让人听不出半点情绪,尽管她泪湿满面。

“好的。”周得晚手机响起,说:“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叶余生想,电话会不会是任临树打来的?

接通电话的周得晚,似乎并不熟悉电话那头的人,在询问一句对方的身份之后,就陷入了沉默,一言不发地听着电话。

渐渐地,整个办公室都陷入一种可怕的安静之中,令叶余生感到恐惧,当你明明和一个人共处一室,但忽然听不见任何声响,周遭戛然而止,包括呼吸声。

等叶余生听到收音机掉落在地上,这才转身,却来不及了。

周得晚像失去魂魄的幽灵一般,目光呆滞,死气沉沉,竟悄无声息地爬到了窗台上,左腿已经迈出了窗外。七楼,足够致命。

这变化实在是太快了。

攻读心理学多年,重度抑郁症患者见过很多,可这种情况闻所未闻。

“周小姐,你现在很危险,池医生马上就到,你想想你的未婚夫,他不能失去你!”她冲到窗户旁,试图抓住周得晚的手。

不料正处在崩溃边缘的周得晚拼死抵抗,右手在叶余生的脸上深深抓了一下。

她根本不给叶余生挽救她的机会,周得晚呢喃一句“他在楼下等我.”,接着身子往下倾倒。那一瞬间,叶余生拼用全力上前,可惜还是太迟了,双手在空荡荡的窗口定住。

她没能阻止这场惨剧的发生。

叶余生整个人,顺着窗户的墙壁,慢慢瘫软在地。

桌上放着的那张婚礼请柬,依旧鲜红喜庆。

楼下,尖叫四起。

一个身穿咖色大衣的男子从黑色车内冲出来,抱住倒在血泊中的周得晚,痛心疾首地大哭。

周得晚当场死亡,她是第二个在叶余生的面前自杀的人。

第一个,是叶余生的母亲。几分钟后,警车驶来。

直到警察找上楼,叶余生仍没有从恐惧和自责中回过神,无法回应警方的问询,她双手抱住头,痛苦不已,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那么迅速地消失在她眼皮子底下,只差一点点,她就能抓住周得晚。

任临树推开人群,大步跨到叶余生面前,三名男警员伸手拉住他,却被他甩开,他一只手紧紧提住她的衣领,将瘦弱的她腾空拎起,贴着窗户高举,青筋显露的拳头抵住她的脖子,悲怆地咆哮道:“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你说啊!”

她无望地垂下眼帘,闭住了眼睛,就算他把她丢出窗外,她也依从。

任临树的冲动行为让在场的警察齐刷刷地掏出警枪,对准他,用法语在警告他不许动。

幸好池之誉赶回来,向警方表明身份之后,忙用中文对任临树解释:“任先生,我理解你的悲痛,但我相信叶余生没有过错。是我拜托她帮我先接待周小姐,你要怪,就怪我回来晚了。何况,我办公室有监控设备,她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以调取录像查看。”

任临树缓缓松开手,指着叶余生冷冷地说:“好,叶余生,你给我等着。”

分别十三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他并没有认出来她,而是扼住她的脖子,要她给他的未婚妻陪葬。

警方调取监控发现,叶余生的笔录得到了证实,她和周得晚的死并没有直接原因。而周得晚接电话之后,面部表情逐渐变得诡异,如中蛊般地走向窗户,更是让死因成了一个谜。调查最后的通话记录,发现陌生的电话来自巴黎街头某处公用电话,经过追查后一无所获,总不能荒唐的以为电话杀人来立案吧,所以综合死者的重度抑郁症,最终定为自杀。

这段仅有短暂十二分钟的视频被传上网,一时之间,引起网络上的惶恐不安,还被网友命名为“周得晚恐怖自杀事件”。任临树默认叶余生的笔录,但他质疑她两点:一是窗户由她打开,之后却未关上;二是她背过身找文件,没有及时发现周得晚自杀的苗头。

“她的死,你脱不了干系。离开巴黎,永远别让我再见到你!”任临树给她的警告。

她连正视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记得灯光下他的脸,阴沉着,想必是虎视眈眈。

周得晚的父亲周瑞是国内赫赫有名的地产商人、慈善家。晚年得女,因此大女儿起名周得晚,可想而知是何等如珠如宝疼惜,另还有一次女为领养。周瑞痛失爱女,更不会轻易放过池之誉。

没人能理解一个准新娘的自杀行为,包括叶余生,像经历了噩梦一场,脑子总是不断在交换闪现周得晚的两张面孔。

将请柬打开递给她的那种娇羞幸福,还有,最后伸手在她脸上抓下去的必死的绝望。

叶余生将自己关在租住的公寓里,不见任何人,她无法走出困境,当初执着选择心理学是为了自救。可现在看来,她救不了周得晚,也救不了自己,这一切就像个荒诞的笑话。

她自此一蹶不振。很快,她就接到了被学校劝退的通知,池之誉的诊所也被贴了封条。

她隔着电脑,看远在国内的管川在对话框里敲的那行字:回来吧,嫁给我。再次见池之誉,是离开巴黎的前一天晚上。她心有愧疚,认为是自己牵连了他。

池之誉难过地说:“都是我的过错,我那天如果没有离开,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些事。现在,害得你连学位都拿不到,还要回国找工作。”

“不,池医生,是我害诊所被封了......”

“千万不要这么说,正好我能有时间和女朋友去度假了。你思想包袱太重了,重度抑郁症病人,随时都会有自杀的冲动。这只是一个偶然的跳楼事件,你是无辜的。” 池之誉解释着。

“我想不通,那个电话到底是谁打的,又是什么内容,会让好端端一个人,就像被死神附了身一般。而我忽略了这些,才会酿成大祸......”

“其实我观察那段视频,别人看不出来,但我能看出,你从看了请柬之后,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仅仅是周得晚变化得快,你也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余生伏在桌上,沉默良久后,说:“因为新郎,是我喜欢了十三年的人。我和他这么多年以来,从未见过,他没有认出我来,但我认出了他。”

“那单凭一个名字,你就确定是他,以至于无法控制情绪?”池之誉质疑。

“请柬里印了他的相片。不过他说得对,是我间接害死了周得晚。窗户是我打开的,也是我没抓住她……”叶余生垂下眼帘。

“叶余生,别再折磨自己了。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回国后,你有什么打算?”池之誉问。

“还没想过,反正不会再踏入心理学了。”

池之誉惋惜地摇摇头。道理都懂,安慰他人容易,安慰自我最难。

巴黎最浪漫的地方就在于随处可见拥吻的恋人。

坐在地铁里的叶余生,回忆起在巴黎的半年,太匆匆,所有的梦想都破碎了。她望着车厢里一对亲昵的年轻情侣走了神。现在的情侣胆子真大,公共场所也会牵手亲吻。不像当年她和他,羞怯腼腆,在纸上写信,悄悄传递心事。

她的头发长了许多,奔波各地皮肤也黑了,他没认出来她来,一点也不奇怪。就像她若不是见了他的名字和笔迹,就算他站在她面前,她也无法将他和当年那个温暖如许的男孩联系起来。一切都变了。

叶余生这个名字,他并不知晓,那时候在福利院,她叫“鹊鹊”。

想起前年和阿姜一起在泰国,偶遇一位命格大师,无论准不准,至少现在听起来,算是一语成谶。

“爱恨颠转。你们若再见面,必要红眼。能不能重归于好,要看你们的造化。”

巴黎直飞B市的航班。

叶余生坐在机尾的位置。

远远的,她没有看到,此时坐在商务舱的任临树,正面色凝重,静静地望着窗外的夜。

周得晚的死,像一个巨大的谜。他依稀记得向她求婚那天,她对他说:你挽救了我。在我岌岌可危之时,你的爱,这是唯一令我摆脱抑郁的理由。

可他终究没有挽留住她。

巴黎的夜空,很美。

2.叶余生,你是上天派来的煞星吧。”

一年后。

追悼会上。

叶余生穿着一身白色丧服,绾起的发髻间缠着一道孝布,满脸悲伤,左手绕过小腹,握住垂下的右手手臂。

她许久都保持着这种孤独的姿势,站在前来哀悼的人群之外,看起来是那么郁郁寡欢。

若不是阿姜的软磨硬泡和死者家属给了高额的出场费,她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她需要钱。该为管川做点什么了。

从巴黎回来后,她的精神状态十分差,根本无法再面对任何与心理学有关的事物,也绝口不提那件事情发生的全过程。管川帮她联系了一家临终关怀医院,她当了一名志愿者。在那里,她找到了存在的意义,一位将逝而膝下无子女的老人在临终前希望自己死了之后,她能够为他哭一哭,叶余生答应了,结果在这之后,很多孤寡老人都提出类似的心愿。慢慢地,还有人专程请她,为已故的父母哭丧。

她现在是殡葬圈子里小有名气的哭丧女。没有人会把她和名校心理系毕业生的背景联系到一起,她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是她最后一次哭丧。

下个月是她的婚期,她决定结婚以后就不再做这行了。

她并不是没有参加过地位显赫的逝者的葬礼,不过这次却是前所未有的大场面,商政界名流悉数到场。可惜逝者膝下竟无为之哭一哭的后人。

阿姜递过来两样东西,悄悄地说:“这是你要的死者生平简介,你居然连任道吾都不了解,你看看这葬礼排场,幸好你听我的接了这个业务。要知道,今天可是你的金盆洗手之日,必须是给一个大人物来做告别。”

“待会儿你可别乱拍啊,我带你进来,不是让你来做奸细的,今天对媒体可是全场戒严的。”叶余生轻声嘱咐。

“什么奸细啊,说得真难听,我是个有职业操守的记者。放心,这是最新的设备,一般人发现不了的。以我的经验判断,一会儿肯定会有重大新闻,你瞧好吧,明天的头条……”阿姜说着,视线忽然被一个身影吸引住,忙用胳膊碰了碰叶余生。

她顺着阿姜的目光望过去,只看见一个高大男子的背影,穿黑色衬衣,从背后的身影看就已经显露出醒目的气质,她的目光停留了数秒。

从任道吾的生平介绍里看到一句话:一九九八年携手周瑞集团捐助福利院,助养孤儿,代表B市商界为慈善事业做出极大的贡献。

她记忆里残存的模糊印象,十四年前来福利院助养带走任临树的,确实是一个事业有成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也姓任因为她听到那个男人说:既然和我一样都姓任,那这就是缘分,我决定助养任临树。

任临树,叶余生默念数遍这个名字,她的双眼像是泛起了水花。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得幸免。

她往灵堂前靠近,在人身攒动的缝隙间,看了他几眼。在巴黎时,她一直没有勇气看他。

她试图从他的眉眼里找出和当年那个男孩相似的地方,只是一无所获。面前的任临树高高瘦瘦、英俊挺拔,是那种走到任何地方坐下,都会引起邻座侧目的男子。

她想起在巴黎时,他对她的那句警告——

“别让我再见到你。”

“阿姜,我们走。”叶余生低下头,拉住阿姜的手就要往外走。

“哎你干吗呀,我还什么都没拍到呢!你和他认识吗?躲什么躲呀?”阿姜加快语速说。

“你今天的目的不仅仅是拍新闻这么简单吧。”

“就知道什么也瞒不了你。”阿姜承认了,继续说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吗?突然从巴黎回来,放弃你最热爱的专业,住在破旧的出租屋里,去商场做兼职,一个月赚那么点辛苦钱,这不该是你的人生啊。你明明可以去当心理师,过光鲜的生活的。你是在赎罪吗?周得晚的死,并不是你的错!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阿姜,不用你来管我的事。我现在生活的很自在,你不要招惹他了,行吗?”叶余生用哀求的口气说。

阿姜拍了拍叶余生的肩膀,盯着任临树,焦急的说:“哎呦,那你就哭丧去,想置身事外,就别管我做什么。他和律师一起走了,我先跟过去啊。”

她正想阻拦阿姜,却因为不停地有花圈抬进来,挡开了她。

哀悼仪式即将开始。

“喂,那个哭丧的,你准备好没有,等会儿主持人读完悼词之后,你就给我哭,得像你死了亲爸一样痛哭,明白没?要哭出我们做后人的悲伤来,我岳父是我最敬佩的人,无奈这种场合我们不适合放声大哭。你哭得好,酬劳加倍。”赵裁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伤心欲绝地说。

叶余生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过分伪装的悲伤,想起阿姜说遗产纠纷的事,她直言不讳地说:“今天我不会哭丧的,如果我早知道你的目的,就绝不会带我朋友过来。你想哭,请自己一边哭去吧。”

赵裁对她的暗讽不以为意。

等赵裁一走来开,她立刻前去寻找阿姜。 绕过送葬的宾客,到追悼会后场,一个阴暗的走廊深处,只见阿姜伏在虚掩的房门上,用包侧端透过门的缝隙,拍摄着房间内正在进行的画面。

叶余生背靠着墙壁,心中挣扎,她深呼吸一口气后,拿出手机,拨通了阿姜的电话。

几秒后,阿姜的手机铃声响起,惊动了房间里的人。

阿姜忙往外跑。

叶余生伸出手,拉住慌不择路的阿姜,钻进对面的入殓室,躲在一张冰冷而窄小的不锈钢床底下。

外面不停传来寻找她们踪迹的脚步声,直到她听到任临树低声说:“别找了,先回追悼会。魏律师,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粱赫,你去查一下今天到场所有人的名单,看有没有可疑的人。”

阿姜从床底下爬出来,责问叶余生:“差点被你害死,你打我电话干吗,我在拍东西!还好,虽然没拍完整,但重要的部分都录进来了。唉,晦气死了,这床是躺尸体的吧。”

“你把录的东西给删掉。”叶余生一脸认真地说。

“不会吧,叶余生,你想维护他?你真以为赵裁是请你来哭丧的啊,他不过是打着哭丧的名义,帮我混进来,目的就是让我拍下他想要的视频。果真没错,任临树表面上是正人君子,可你知道他刚做了什么吗?他从遗嘱里拿出其中一张纸,内容没拍到,但肯定是不利于他的那一部分。原来他早就收买了律师。你说,他有多卑鄙。今天是报复他最好的机会,当着众人的面,让他一无所有。”阿姜一意孤行。

“阿姜,比起周得晚的生命,学位和巴黎的生活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不恨任临树,即使他在遗嘱上动了手脚,也轮不到我们这些局外人来插手。再说赵裁也高尚不到哪里去,你何时和他扯上关系,还把我拉进来做挡箭牌?”

“我已经通知赵裁了,现在就去把摄像机交给他。”

“你要是给赵裁,那我们多年的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叶余生十分清楚只有这句话能够让阿姜妥协。

阿姜万万没有想到,叶余生非旦不支持自己,反而以断绝交往来要挟她。阿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推开门走了。

叶余生脱掉丧服,留在葬礼上,她相信阿姜不会置她们的情义于不顾的。

身处追悼会的任临树,面上没有过多的沉痛的痕迹,他双眉紧皱,眼圈红肿,保留了他一贯以来威严冷静的作风。

葬礼主持人是跟随任道吾三十多年的李厉,一番掉词念下来,他已多次哽咽,只是最后一句话锋一转,说:“今天来到这里的,都是任老先生在世时的朋友和亲人,我按照任老先生生前的遗愿,在这里公开宣读他的遗嘱。在此,希望你们作为见证。现在,请魏律师上来公开遗嘱。"

话音刚落,来宾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魏律师走上台,大致介绍了自己和自己所在的律师事务所之后,便当着众人的面宣读遗嘱。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遗嘱的内容大致总结为:任道吾名下六分之一的资产用来建立慈善基金会,而千树集团所有股份由养子任临树继承,包括Roman Sunrise酒店。除此之外,归于任临树名下的还有位于S市的住宅、别墅各一套。这些占总财产的六分之一。国外银行所有固定存款和余下房地产占总财产的三分之二,除去以夫妻共同财产名义划分给其妻董美思的以外,还有六分之一属于任枝。

魏律师将遗嘱面向众人,上面有任道吾的亲笔签名,还有公证处的公章。

”等一下!李叔,如果我能拿出证据证明这份遗嘱被人擅自改动过,是不是可以宣布遗嘱无效?"

“那是当然,只要你有合法的证据。”李厉郑重地说。

叶余生站在人群中,看着赵裁不断地拨打电话。很显然,他是打给阿姜的,可一遍遍都无法接通。

赵裁气急败坏,最关键的时候居然找不到人,他只好请求拖延:“李叔,你相信我一次,我这边出了点状况,能不能再等等?”

魏律师气定神闲地否决:“既然拿不出证据,那么我宣布,遗嘱即时生效。”

“李叔,这个律师和任临树是一伙的!赵裁说有证据,那遗嘱今天就不能生效!”任枝脱口而出。

“任小姐,请注意你的措辞,我保留起诉你的权利。”魏律师义正词严地警告她。

李厉摇摇头,诚恳地说:“按照魏律师说的办吧。我跟随你父亲三十余年,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应该是信任我的吧。在你父亲看来,这份遗嘱对你只会有厚待,毕竟夫人还有二分之一的财产,这将来都是属于你的。”任枝指着任临树怒目骂道:“厚待?我是我爸的亲生女儿,他凭什么?说得好听是养子,说得难听就是我们家养的白眼狼! "

有几个地位举足轻重的长辈纷纷站出来,认为遗嘱既然已经宣读完毕,又是合法的遗嘱,无论有什么异议,都要等追掉会结束再说。

董美思识时务地让女儿闭上嘴。

叶余生自始至终见任临树独自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看来他这些年的日子也并非好过到哪里去。

她悄然离开,以为他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晚上,她透过窗户悄悄望着他,月光在他的肩上洒落一片冰凉。岁月啊,在她身上变成风霜的打磨,而在他的身上则幻化成了光芒。

她怎么会知道,从这一天开始,她的命运便与任临树紧密牵扯在一起。

他是注定要来的人。

阿姜的电话仍无法接通,这令叶余生不由担心起来。赵裁那边恐怕都四下寻找阿姜的下落,眼看就要事成却功亏一篑的赵裁一定不会轻易放过阿姜的。

片刻后,客厅传来敲门声。

阿姜是有钥匙的。叶余生站在门口,观望静候着,直到敲门声越发急促,她想除了房东来收房租大概没有谁会在半夜这样执着地敲门了。

她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外的,竟是任临树。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他穿着白色衬衣、藏蓝色长裤,一只手插在裤口袋里,一只手撑在门边,高大的身躯稍稍弓着,单眼皮,细长上挑的眼尾,以略微颔首的姿态盯着她。

离得这样进近,她不清楚他的来意。

她做出的反应是——掉过头,像屏住呼吸一般,不敢直视他。

在他看来,则是心虚。“叶余生,你是上天派来的煞星吧。在巴黎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说,赵裁花了多少钱收买你?”他轻蔑地瞟着她。

“抱歉,这件事我毫不知情。如果我拿了赵裁的钱,那段视频会没到他手里吗?你还能如愿继承遗产吗?”她反问。

“或许是你们价格没有谈妥呢。你开个价,把视频给我。你喜欢钱,可以想办法讨好我,何必和我作对呢?只要你哄得我开心了,同样能赚钱。”他轻佻地说道。

叶余生望着他,此时感觉他那张脸真是面目可憎,他毁了她十四年以来全部的美好幻想。

相见不如不见。

他已经彻彻底底变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无耻了?放心,我朋友没有把视频给赵裁,不会影响你顺利接任董事长的。”她转身,打算关门送客。

他把手掌抵在门上,低声说,“我不仅无耻,还很下流。我不想和女人周旋,你转告你的那位记者朋友,不要妄想拿千树集团的名誉来上位。还有,她目前的处境很危险,要是赵裁找到他,你自己想想后果吧。”

“我看你比赵裁更危险,请你离开我的家!”

“你的意思是我们无法谈下去了吗?可以用钱解决的,那就不是问题。”他失望极了。

“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满身铜臭味。”她嘲讽道。

他突然靠近她,双手捏得紧紧的,一副颇有深意的样子盯着她,说:“我打听到你男朋友是个热血青年,你念书多年都是他资助的吧?真有趣,你准备嫁给他,偿还他的资助吗?他现在正在婚礼现场主持吧,不如让我手底下的人送些花去现场,捧个场助个性吧?不过他们不太懂规矩,万一送成花圈,你说以后还有人敢请他做司仪吗?”

“你想报复就冲我来,别伤害他。你未婚妻的死,还有今天偷拍的事,我都逃不了干系,是我欠你的,要杀要剐,算在我身上……”叶余生吼道。

“算在你身上?”他靠近她,目光在她的身上肆无忌惮地扫视。

她往后退了退,警惕道:“任先生,请你自重。”

“别多想,我对你没兴趣。别说我没提醒您,最近一段时间,注意安全。”他把“注意安全”四个字说得格外重,然后递过来一张烫金的名片,难以揣摩地说,“仔细想想……想明白了给我打电话。”

说完这些话,他转身走入逼仄黑暗的巷子里。

她随手将名片扔进了门口的旧皮鞋里,看着躺在鞋里的名片,竟呆了好几秒。

那一串号码,像咒语般窜入她的脑海里。

再也抹不去。

3.“你最好放老实一点,我还会再来找你的。”

电视新闻里正播着台风将在凌晨登录的消息,眼看马上就会有一场疾风骤雨袭来。

冷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叶余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将厚厚的遮光窗帘拉上。

她靠着沙发盘腿坐下,放在一旁的手机毫无动静。她在心中挣扎,要不要去找阿姜,又该如何开口。

想起刚刚她与任临树的距离那样近,他也没有认出她来。这么多年过去,她和他都有莫大的变化,他更是从温暖澄净的少年变成了心机重重的利益至上者,他能够为了争夺养父的遗产而改到遗嘱。

他恐怕早就忘了当年那个站在黄昏的天桥上,倔强等待他的女孩了吧,也忘了他们在福利院时的约定。

尽管外界对他进行多方爆料,却仍旧没有抓拍到具体形象。

阿姜说,他还和周得晚的妹妹周深信传出了恋情绯闻。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周深信就是当年和任临树一同在商协慈善活动中被领养的“便当”。这个名字是当时在福利院,院长给取的。那时年仅四岁的周深信被社工发现时,已饿了多日,正趴在一家便当店的馊水桶里捡客人吃剩的便当。周深信这个名字,想必是她被周家领养之后重新取得。时光仿佛一下子倒退回十四年前。

那年她才十三岁,但在福利院这个大家庭里,她算是个“老人”了。和生活在这里的每个孩子一样,她也有个特别的称呼,叫“鹊鹊”。

她六岁被院长找到时,正在各处的垃圾站翻找废弃的瓶子。肩上背着一个白色蛇皮袋,里面装了几十个玻璃酒瓶,一角钱一个,可以换好几元钱。因为她固执地不愿丢下那半袋酒瓶,于是扛着麻袋上了福利院的面包车。

车在福利院停下,她下了车,麻袋里的啤酒瓶跟着“砰砰砰”滚落一地。一旁树梢间的喜鹊被惊得上蹿下跳,叫个不停。

这个画面定格在胶卷里。

她身上唯一的一张照片,日期显示拍摄于她出生的第二年春天,婴孩时期的她捏着一个风筝,母亲在左,父亲在右。照片的右下角有两行清秀的小楷字:余生两岁。我与叶庄严相识第四年。

这张照片是她身份的唯一证据,却也是她最深的痛楚。她没有把照片交给院长,也没给任何人看过,更没有说出过自己的名字。叶余生默默接受了“鹊鹊”这个称呼。她就像漂浮在岁月里的一粒尘埃,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该去何处。所谓的姓氏和名字,皆是养生父母所给的,像她这样没有父母的孩子,何来资格有名有姓。

有关母亲的记忆,都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她和母亲在一个废弃的土坯房里相依为命,房屋漏雨、老鼠乱窜、蚰蜒爬得到处都是。胆小的母亲会在深夜哭哭啼啼,惊惊颤颤的。

“妈妈,不怕啊……老鼠来了,咬我好了,不咬妈妈……”她搂着母亲,小手轻轻拍着说。

母亲是师范高校的女学生,父亲却是社会上游手好闲之徒,这是一段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会有结果的感情。在她两岁后,所谓的父亲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有人说是犯了重罪被抓进了监狱。母亲中途辍学,独自抚养她,直到母亲过世,他也没有见到父亲一眼。这些都是她根深蒂固的记忆。

她无法原谅那个逃避责任的父亲,更无法理解抛下年仅六岁的她而自杀的母亲。

母亲死去的当天,她还给母亲倒水喂药,以为母亲只是普通的感冒,吃了药,睡一觉就会好起来。可直至天亮母亲都没有醒来,一模,已全身冰凉,气息无存。

从那天起,她就害怕和别人睡一张床。甚至成年后,和阿姜躺在一起,夜晚她也要醒很多次,侧耳听阿姜的心跳声,她好害怕身边睡着的人会永远醒不过来,弄得后来阿姜都不敢和她一起睡了。而第一次见任临树,也是在像今晚这样的台风夜里。

便当睡在她的下铺,用脚踢了踢上铺的床板,说:“鹊鹊,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听院长说,等会儿要进来一个新人,也是个孤儿,他妈妈不久前病死了,他一个人办了妈妈的后事,。我看过照片,长得很好看。”

她翻了个身,随口说:“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没人要。”

“那可未必,模样好的,被领养的概率就会大些,说不定就被那些有钱又生不出孩子的人给领养了呢。”便当话里的意思,其实福利院的每个孩子都清楚,就因为这样,便当每天晚上都偷偷用吃饭剩下的牛奶和黄瓜敷脸。

每周都会有人来办领养手续,不过年龄越小、越聪明伶俐的孩子被领走的机会就越大。她迟迟未被领养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年龄。而便当则是一直在等家庭条件好的养父母出现。

她没有在反驳便当。她曾在院长的档案表里,偷偷看到便当的父母是双双死于一场斗殴事件中。福利院的孩子,要么是被遗弃,要是家破人亡。

凌晨时,外面有了动静,她见便当睡得深沉,便没有吵醒她。

她起身下床,将门开了一条小缝,昏暗的光线里,她看见一个个子高高的少年,穿着白色短袖衬衫,蓝色长裤,额头上缠着纱布,渗出一小块血迹。

那个少年,就是十五岁时的任临树,他在福利院的名字是“哥哥”。

她还记得他不愿意接受助养,硬是要留在福利院陪在她身边的坚定眼神。而她,为了让他顺利被收养,请求院长一起撒谎欺骗他,称自己将会被国外回来的舅舅领养,要跟随舅舅一家去加拿大。他信了。

她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他,他是唯一知道她父亲名字的人。约定三年后她生日的当天再来福利院等对方。

“希望将来再见时,我们都拥有跟好的人生。”

这句话,是他离开福利院的那天,在留给她的信中所写的。

如今见他,他已是万众瞩目。窗外忽然一道闪电横空,她猛然一惊,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她自言自语道:“我得去找阿姜,亲自把视频给删掉……”她顺手拿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雨衣,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叶余生啊,你要去帮他,他是哥哥啊,一定要帮他!就算他变了,你也不能变,不是吗?

她打开门,狂风夹杂着雨点劈头盖脸的打过来。

“今晚发布最新台风红色预警,请广大市民做好防御措施,避免一切户外活动……”电视里仍旧在播报台风预警。

在漆黑一片的马路上,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人,绿化带里的树也在做最后的挣扎,强劲的台风张牙舞爪地施展着威风,一次又一次差点要把她掀倒。

若在平时,她步行到阿姜的住处,只要一刻钟,而此时,却寸步难行。

上天把她和他再次拉到一起。前路,在悄然中被重新命名和定义。他们各自带着使命,在人生的风云千樯间,越来越近,当时还以为只是命运中普通的一晚。任临树的黑色越野车停靠在路边。

昏暗的车内光线映衬着他的脸,使得整张脸显得冷凝深沉。他向来就有着危机意识,往往在危机尚未到来之前,他便做好了迎接的的准备。他亲自跟踪这个叫叶余生的女人,已经有五个小时了。

他几乎将她近几年的生活轨迹都了解了一遍。

叶余生,二十七岁,从巴黎回国后,在没有从事和心理师有关的职业。也对,她连轻生的周得晚都救不了,还有何能力担任心理师?

她在商场当过送气球的小丑,去影视城跑没一句台词没一个正脸的龙套,也去过殡仪馆串场子哭丧,她是那种处在社会底层为了谋生挣扎的可怜女人。在他看来,这种女人,她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钱,大概是想钱想疯了吧。

贫穷不可耻,但为了摆脱贫穷做出没有底线的事,才可耻。他轻视她,却又掺杂着点同情。

从她住的巷子出来之后,他的车并没有开远。

他在等她的电话。

他相信她一定会打电话给他的,她是个聪明人,会懂得权衡利弊。

片刻后,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是一串陌生的号码,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电话。“你要是还想有挽留的余地,就马上来接我,我就在巷口的公共厕所里,我带你去找我朋友。”话筒里传来她的声音,伴着风声,呼哧呼哧的,他坐在隔音良好的车内,听起来更觉得她像在嘶吼。

一分钟后,他的车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很快,车门被拉开,风和雨也一同闯入平静的车内,打破了原本的安宁。她甚至连湿漉漉的雨衣都没有脱,一屁股就坐在了车的后座上。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她,无声地摇头。要不是为了拿回视频,他一定要把脏兮兮的她赶下车。

“别心疼车,我马上就脱掉,你往前开,就在凤凰园那边,不远。”他她一边脱雨衣,一边补充,“我不是害怕你的威胁,我只是担心阿姜出事。”

他没说话,眼睛看着前方,专注的开车,不经意地抬起眼瞥她。

她脱下身上的开衫,将座位和靠背上的水一一擦拭干净,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身上只穿一件单薄的T恤的她,被冷气一吹,急忙用双手抱住自己,打了一个喷嚏。

他不声不响的关了空调。

这个动作,让她莫名觉得,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坏。他故作轻佻的样子,会不会只是他浮夸的保护色?这么多年寄人篱下,他过得应该很艰辛吧。

尽管他们在福利院只相处了短暂的一年,可那一年里发生的点点滴滴,对她来说,是第一次有了温暖的感觉,就好像久居在深渊的石缝中,光照射进来,如开天辟地般。

雨刮器快速地划着雨水,视线反复从模糊变得清晰,又从清晰变得模糊。他不得不放慢车速,辨识着路灯和方向。

等红灯时,他接了个电话。

“哥哥,你在哪儿?我想见你。伯父走了,你比任何人都伤心。我听我爸说,她们母女俩在葬礼上就和你翻了脸,还诬陷你遗嘱造假。我真应该过去的,就算什么都不说,哪怕只是站在你身后也好。”电话里传来一个温柔关切的声音。

他语气柔和:“别担心,我撑得住,倒是你,现在是公众人物,行为举止时时都被记者盯着。改天有空再约时间见面吧。”

“下周你生日,我去找你,现在我有事,回头见。”他挂断电话,对叶余生说:“叶小姐,刚才听到的内容,你是不是想索要封口费?”

由于两个助养家庭是世交,所以他和周深信这些年走得很近。这些亲昵的对话,听起来是那么自然。这令她清醒过来,他和她,早已不同于十四年前,空白了太久。再说,她也很快就要结婚了。

她最好断掉有关他的一切记忆,过了这一夜,便再无交集。

但为什么她的心里就会生出哀痛之意呢。

“随便你怎么看我。”她的语气冷冷的。他听她这么说,又多看了她一眼,兀自生出一种熟悉的记忆,她板着脸的面孔,有点像……他的思绪有点乱。随着车子的一个急转弯,她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迎面一辆白色轿车快速驶出,险些撞到他的车。

车停在地下停车场,等电梯时,他双手别在身后,站在她前方,一声不吭。电梯门打开,他大步先走进去,伸手为她挡了一下门。

她低着头,局促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发梢下滴着水,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太快了。电梯上升的那几秒,真漫长。

还未走进阿姜的家,就看见门口有一堆凌乱的衣物,他立刻意识到,来迟了。“阿姜,发生什么事了!”她眼见这一幕,急忙冲上去,将跌坐在地板上哭泣的阿姜楼在怀里。

客厅的沙发和电视柜都被掀翻,电脑被摔在地上,屏幕碎裂,花瓶也倒在地上,马蹄莲的洁白花瓣被踩烂成泥,鱼缸的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几条金鱼躺在地板上用最后一点力气在呼吸。看来一切刚刚发生不久。

任临树想起在小区门口碰到的那辆慌不择路的白色轿车,心中便有了数。

“一定是他,派人来抢走了我的摄像机,砸了我的家……”阿江一边用手指着任临树,凄怨地哭诉,一边将电脑和文件揽到怀里紧紧抱着。

难怪之前他提醒她在家要注意安全,叶余生想。

她径直走向他,对他仅存的一丝好感被掐断,失望至极地说:“没想到你真这么虚伪,你一向都用卑劣的手段来解决问题吗?”

他盯着她的脸,态度冷漠:“和你们通过幻境上力图拍来牟取利益相比,卑劣程度,才不过打个平手。”

“我要报警。”叶余生拿出手机作势要拨打电话。

“随你,不过你先想好怎么和警方说偷拍的事吧。还有,一起解释解释这条短信的内容。”他翻出一条短信,把手机递到她面前。

短信内容为:任先生,你觉得一条图片新闻知多少钱?

发件人那栏,是阿姜的手机号码。

“不要报警,不能报警。任先生是我一时鬼迷心窍,你看在我是个新人记者的份儿上,原谅我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阿姜痛哭流涕哀求道。叶余生见此自知理亏,便转换口气:“这件事纯属误会,毕竟是我和我的朋友有错在先,我向你道歉。既然东西你已经拿走了,这里也被砸了,我们之间就一笔勾销吧。希望任先生不要再追究,给你造成的麻烦我说声‘对不起’了。”她只想快点结束这场风波。

任临树点点头,环顾四周,说:“清点一下财产损失,我会负责全部赔偿的。”说完,他转身走向门口,隔着两米之遥,又停下脚步,顿了顿道,“叶余生,除了巴黎那次见面以外,我们是不是还在哪里见过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中仿佛看到了一个皮肤白皙,微微有些婴儿肥的小女孩,像个小拖油瓶似的跟在他的身后,一声声喊着“哥哥”,还会咧开嘴假装大哭起来要挟他。

“没有,我们没见过,见一次,我就少半条命,我可没那么大命见你多次。”这次她刻薄还击了他之前说过的那句话——叶余生,你是上天派来的煞星吧。

“那是我眼花了。当然,你怎么会是她,两人明明有天壤之别。你最好放老实一点,我还会再来找你的。”他自嘲的说着,大步离开。“叶余生,你怎么和他一起过来啊。我可是听你的,想把视频还给他来着,但又不想那么便宜了他,所以……”阿姜边说边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

“我是怕你出事,不想让你卷入他们任家的财产风波中,人家财大势大,我们惹不起啊!你看你,偏要招惹,出事了吧。他速度这么快,还把你家砸成这样。赔钱,赔钱了不起啊,有钱就可以打一巴掌再给人钱啊!”叶余生既责怪阿姜揽祸上身,又对任临树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

“要是有人愿意打我一巴掌,给我一万块,打我一年我也乐意啊,再说,不是他派人砸的,是赵裁的人,三个彪悍的男人,直接撞开了我反锁的门……”

“什么!视频是被赵裁的人拿走的?那你刚才还理直气壮地大哭,还指责任临树,你这不是栽赃嫁祸吗?”叶余生刚放下的心又被牵动起来。视频落入赵裁手里,就意味着赵裁可以证明任临树篡改遗嘱,也意味着,任临树讲失去继承权,一无所有。

“我要不这么恶人先告状,他能放过我吗?都怨你,要是知道这视频迟早会落到赵裁手里,还不如在葬礼上就直接给他呢,好歹还能拿到钱。现在好了,视频被抢,一分钱也没有。”阿姜耸耸肩,见叶余生默不作声,又内疚地说,“怪我太天真了,我们市井小民岂能和大集团做对。我本想这次事成之后拿到钱,给你和管川开婚庆公司的。”

“你傻子啊!”她责备着,伸手挽住阿姜的胳膊,“办婚庆公司的钱,我们已经筹得差不多了,你就别操心了。”

深知她难处的,唯有阿姜。

在那个雨夜,她们彼此都认定对方会是一生的朋友。就像阿姜说的,女子遇见惺惺相惜的女子,比遇见一见钟情的男子,要难百倍。

令她担忧的是,他接下来该怎过。

他一进门应该就知道拿走视频的是赵裁,但他没有显露出来。

任临树,高深莫测、忽冷忽热、无法捉摸,连他一个心理学高材生,也揣摩不透。台风已过境。

躺在阿姜的床上,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迷迷糊糊不知喊了多少声“哥哥”。梦见儿时的他们,走在黑暗的河边。那条河,宽的看不到对岸,长的看不见尽头,忽然又见她在河水中央,沉沉浮浮。

一时惊醒,望向窗外,黎明将至。

他,是否安然无恙?

她没能拥有更好的人生,也将嫁为人妻,这才是现实。她不会和他相认,就在他的心底,保留那一年的美好印象,足够了。

她和他,就此结束吧。只当是一场梦。

这漫漫人生,要做的事很多,但最终回想起来做过的那些深刻又不悔的事,原来没有几件,其中一件是认识你。

不问前程,不问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