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金鱼

不知道是不是突然迈入中老年期的缘故,江稚茵这段时间发现江琳女士的听力明显下降,有时候要扯着嗓子叫她好几下她才听得见。

她吃饭的时候就故意唉声叹气,说她妈妈怎么才四十岁就耳背了。

江琳拿筷子敲她的头,骂骂咧咧说:“你一天叫我八百遍,耳朵都被你叫出茧子了,听力可不得下降嘛。”

这就是往她头上扣了一顶黑锅了,毕业以前,白天江稚茵上学,江琳上班,压根见不着面,晚上回家以后两个人都困得头点地,也聊不上几句天。

江稚茵毕业以后,江琳还在上班,有时候还出差,一出就是一周,她待在家里只能点外卖,哪里来的一天八百遍。

下午还要去坐地铁去另一个区做家教,江稚茵给那小孩补的是理综,她把初中教材都装进书包里,掐着时间过去。

她带的这小孩叫唐林,在一个普通中学吊车尾,他爸妈都是体制内的,家境不错,父母都挺为他捉急,周末的时间都给他排满了各种补习。

其实唐林脑子不笨,就是注意力特别分散,听不进几句知识点就眼神涣散,不知道又想什么去了,江稚茵得不停敲桌子提醒他回神。

他鬼叫一声,撒手丢了笔,跟失了魂一样垂头丧气的把脑袋压在椅背上,有理有据地要求:“太困了太困了,先出门买杯咖啡喝喝,打起精神了再学吧。”

“谁出门去买?”江稚茵问。

唐林嬉皮笑脸指指自己:“我去吧,我请你喝。”

江稚茵微笑:“想都别想。”

“哎呦。”他哀叹,“我又不会偷溜。那你跟我一起,监督我,反正还有做饭的阿姨看家。”

她一个“不”字刚出口,就被唐林拽起来,往门外拖着走。

外面太阳正大,晒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公寓楼底下的矮树丛里挤满了蝉鸣,一声声往行人耳朵里溢,被拉出来得太匆忙,江稚茵连太阳伞都没打,被晒得怀疑人生。

小男孩不怕晒黑,还指给他看:“喏,就是那家咖啡店,只有滨城才有这个牌子,我同学天天在朋友圈发图打卡。”

江稚茵一脸了然。

她说怎么大下午的突然要喝咖啡,原来如此,小孩子旺盛的攀比心。

虽然她比唐林大不了几岁就是了。

咖啡店确实很有人气,店里已经没有空桌了,桌台上摆了一堆外卖单,一进门就能闻到浓郁的苦咖啡的醇香。

唐林像是早就做过功课,小程序下单的时候挑都不挑,然后又问江稚茵要喝什么,他请客。

“我晚上还想睡个好觉,帮我点杯燕麦奶什么的就行。”

说完,她开始下意识寻找空座。

店里开了空调,比外头凉快不少,音乐声也没有开得很大,特立独行地放了纯音乐而不是网络爆曲,待在店里也格外舒心,是个适合学习办公的好地方。

怪不得这么多人带电脑过来坐着。

……等等。

江稚茵的目光瞥到最里面那张四人桌,闻祈似乎正与人讨论着什么,对面的人在电脑上摁了几下然后把屏幕转向他,少年清隽淡漠的脸上映上一点蓝光,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击咖啡杯的边沿,作沉思状。

闻祈突然抬眼,眼神对上她,没有出现太多惊讶的神情。

唐林突然凑到她跟前,抻着脖子往那边看,问:“那谁啊,你朋友?”

江稚茵坦诚承认,结果这虎孩子直接往那边走:“那正好,正愁没位子坐呢。”

“诶,等会儿。”她扯住唐林,“你非得坐这儿喝?”

唐林:“当然,我还得摆拍呢,那不是你朋友嘛,你怕什么?”

这话说得没什么问题,闻祈是她朋友,她干嘛突然升起这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就算中间……闹了那么点儿醉酒后的小乌龙。

“行吧行吧。”江稚茵撒了手。

她先客套了一下,问闻祈能不能一起拼个桌,对方没多说什么,她松掉一口气,坐下。

对面那个好像是之前胡璐跟她提过的卓恪方,上次他在台上讲话的时候隔得太远,江稚茵还没怎么看清,现在凑近了看,长得确实很符合“白月光学长”的描述。

她和闻祈一起坐在靠墙的沙发软座上,中间空了一点位置,对面只有卓恪方一个人。

唐林本想插到那个空隙之间坐,结果眼见旁边的闻祈往江稚茵的方向挪动了一小段距离,把空隙填满,眼睛还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脑上的字,嘴上却已经开始闲聊:“你下午在这边做家教?”

江稚茵没意识到什么,点点头顺嘴答了:“嗯,给初中生补课。”

说到这儿,她才想起来看一眼唐林,疑惑地说:“你坐呗,站那儿干什么?”

唐林向来直肠子,也不会看眼色或注意场合,他直接就问了:“小江老师,你这‘朋友’不会是‘男朋友’吧?”

闻祈的视线稍稍偏移开电脑屏幕。

江稚茵眼角抽搐:“胡言乱语什么?拍你的照去吧。”

“哦。”他干巴巴答了一句,专心找角度拍照去了。

江稚茵半杯燕麦奶下肚,看闻祈那边还在研究什么,就好奇问:“你们在查什么?”

闻祈还在空白纸上写写画画,卓恪方解释:“查一下接收特殊学生的学校。”

她“哦哦”几声,把脑袋缩回去。

旁边久久不言的人突然开口:“你要补到什么时候?”

江稚茵看了眼时间:“六点吧,还有一个半小时。”

“好。”他单手托着下巴,偏头看过来,额前的发往下滑了几毫米,“那你到时候来这里找我,还是我去接你?”

杯中的燕麦奶只剩下最后一口,变得有些凉了,空调吐出的冷气打在她脚踝,江稚茵看着他的眼睛,莫名想起她生日的那天晚上,于是视线变得躲闪,她把脚往回缩了下:“干嘛?”

“那个时间可能会下雨,一起回去吧。”

这句话前后好像没什么逻辑,下不下雨和要不要一起回家有什么关系?

但江稚茵还是答应。

也许闻祈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傍晚时分真的开始下暴雨,只不过热度丝毫未减,夏季的雨天只让人觉得闷热,像要喘不过来气。

她不知道闻祈在唐林家门口等了多久,只知道她一出门,伞还没撑起来,就看见了他,肩头带着些湿润的痕迹。

很莫名地,一下雨,江稚茵的运气也变得差劲,一把伞怎么也撑不起来,像是已经坏掉,她唉声叹气。

闻祈在台阶下看了一会儿,慢步走上来,把伞让她一大半,江稚茵感觉自己睫毛上挂着雨汽,视野内变得湿漉漉又雾蒙蒙的。

她对闻祈说“谢谢”,对方很慢地回一声“嗯”。

地铁站在不远的地方,入口处蜷缩着一对流浪乞讨的父女,父亲衣衫褴褛,双腿残疾,女孩未经打理的头发也湿哒哒地贴在面颊上,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们俩,没有张口要钱,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

被摔砸得发瘪的铁盆里只有寥寥几个硬币,写有自己惨痛经历的脏布也被大雨淋得湿了个干净,上面的字迹像打翻了墨水瓶。

江稚茵按照自己的惯例,从兜里掏了十几块的现金,算个心意。

闻祈握住她的手,阻止:“万一是团伙呢?你给了他钱也不一定能到他手里。”

“你都说是万一了。”她总是乐观,“要真是那样,我也没损失多少啊,一把伞钱而已。”

男人朝她拜了一拜,江稚茵看着边上默不作声的小女孩,轻轻呢喃:

“至少她现在还有爸爸,我只是不想世界上再多一个无家可归的江稚茵或是闻祈。”

闻祈侧目看着她,抿紧唇角。

进入地铁口以后,他低眼收着伞,发尾被淋湿,徐徐往下滴着水,背部的衣服也湿了一小片,贴在皮肤上。

他语气平静:“缺钱你还能帮一下,缺爱怎么办呢?”

江稚茵停下脚步:“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闻祈撩起眼皮看她,他眼型上挑,上眼皮牵出薄薄一道双眼皮的褶皱,显得很有攻击性,声音浸泡在屋外大雨里,模糊难辨:

“缺钱的乞丐得到三块两块,足以解决一天温饱就值得欢欣鼓舞了,但缺爱不一样,缺爱的人只得到一点零星的温暖或爱意是不够的,他们只想要得到满到溢出的、多于正常人千百万倍的感情,才觉得自己正在被爱。”

“你救不了那么多人。”

为什么谁都能从你那里获得一点同情和爱。

两人隔着两米距离相望,江稚茵总觉得他的话似乎在指明什么,却又想不明白为何话题直接被引到这么深沉的地步。

她说不出话来,闻祈就又稍稍弯起嘴角笑了一下,表情温和稍许:“我只是看到那小女孩以后突然这么想。希望她的家人能多爱她一点吧,别像我一样。”

稀薄的爱不值得被他们感知到,必须是浓烈的、超剂量的、疯狂的爱才可以。

因为这样才能算作“等价交换”。

“地铁要到了。”闻祈拎着的伞还在滴水,他避了避,“上车吧。”

他盯着江稚茵的背影,收好一切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