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直很阴,一顿午饭才吃没两口,江稚茵感觉自己的脸触到一股湿意,她往地上一看,干燥的地面星星点点地落了雨。
江稚茵立马扣上饭盒:“走走走,去教师办公楼楼道那儿躲躲。”
刚跑没两步,她又折回去对铁门外的马世聪和马爷爷说:“下雨了,爷爷你先带小马回去吧,别坐这儿吃饭了。”
马爷爷“诶”了一声,把小板凳合起来扔上三轮车,马世聪还坐在原地没动,只是迷迷瞪瞪地看着旁边的矮树丛,嘀嘀咕咕的:“下雨……知音要喊我出去捉蜗牛了。”
“不对不对。”马世聪甩甩头,“知音已经走了。”
江稚茵身子一僵,用胳膊夹着自己的饭盒,脚像陷进了水泥里,被纠缠得动弹不得。
老人叫着自己的孙子:“小马,上车里来,咱们回去了。”
一老一小坐上三轮车往老街尽头驶去,雨倏忽间下得倾盆,江稚茵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谁猛拽了一下,然后下意识抬脚往阶梯上跨。
闻祈还捏着她胳膊,抬眼斜睨了她一下 ,见她头发湿了一片,就弯腰把手里的饭盒放在楼梯上,脱了校服外套罩在她头上。
他的话总是说得很少:“擦擦,我吃完了,先回教室了。”
压在头上的外套萦绕着一股涩苦的洗衣粉味,如同雨后泡在泥水里的薄荷叶,与屋檐外逐渐弥散开的潮热雨汽混杂揉和。
视线被垂落的衣角阻隔一半,江稚茵稍微扬起眼,看见踩在灰色台阶上一双沾了泥的球鞋,和两截雪白得晃眼的脚踝,裤脚短一截,抬脚的时候还能看见凸起的内踝骨。
闻祈能在赵永伟的拳头下存活下来也真是个奇迹。
夏季的雨下得暴烈,短而急促,淅淅沥沥地落了一阵以后就停了,江稚茵晚上回家时跨过校门口积聚的那条水沟,裤脚被溅上几滴泥点子,鞋里进了水,袜子湿了半头,黏在脚上很不舒服。
十字路口那里有家杂货店还亮着灯,江稚茵绕了点路走过去,开口叫老板:“店里有没有鞋垫什么的,拿包纸也行。”
柜台后面的人似乎正在埋头写什么,闻言起身去脚边的纸箱子里抽了一对绣着花的鞋垫,伸手递过来:“五块——”
抬眼看见她后,那人声音一顿。
江稚茵手里还攥着一把硬币,见眼前的人嗓音戛然而止还有些奇怪,柜台里的人马尾扎得很低,眼镜架在鼻梁上,玻璃镜片反射着店里黯淡的灯光,无声地把鞋垫放在柜台上。
她说了声“好,谢谢”,摞了五个硬币在台子上,揣着鞋垫走出了杂货店。
回家后江琳拎着她湿哒哒的鞋唉声叹气,说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照水坑里踩。
江稚茵洗完澡出来,拿毛巾擦头发,疑惑地问:“妈你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啊,我看那垃圾桶里好多中药袋子。”
江琳“呸呸呸”着:“乱说什么,月经不调而已,你少让我费点心就谢天谢地了。”
她干巴巴“哦”了一声,找吹风机去了,江琳却久违地闭嘴沉默很久。
马爷爷连着一周都来送饭,江琳送了一次以后就懒了,让她还是自己去食堂抢饭吧,江稚茵偶尔跟着胡璐她们偷偷点外卖,在校门口取外卖的时候还能碰见闻祈和马世聪他们。
估计是终于把她看顺眼了,马世聪的记忆也回了匣,开始“知音”“知音”地叫她,有次还偷偷躲到墙角里跟她说悄悄话,让江稚茵教他算术。
她纳闷:“怎么突然要学这个?”
马世聪就六岁小孩的智商,说话也吞吐:“想帮老马算账,哥儿和大林平时也忙,不耐烦教我。”
江稚茵一口应下。
他说这事儿不能告诉老马,老马会偷着哭,他不想老马哭。
江稚茵觉得他们之间的称呼还挺有意思,马世聪总说自己是“老马”的孙子“小马”,身边人也都这么叫。
在马世聪挤在车库里写小学算术的时候,邓林卓就鞭着手在旁边瞅着,还怪担心:“他就六岁的水平,能把账算明白吗?”
江稚茵拿橡皮擦掉错误的答案:“六岁只是学得费劲一点,又不是学不会,耐心一些教就成,多给小马一点信任行不行?”
她扭头看着卷帘门外,路口的灯都亮了,江稚茵的手指点了几下桌面,又问:“闻祈打工到这么晚?还不回来。”
邓林卓正在穿外套:“那黑店得把人困到晚上九点半以后才让下班。”
说完他揣了钥匙,准备出门:“我老爹今天送货回来,我去接他,马爷爷说一会儿就来接小马回去,你要是准备走,直接把门拉下来就行,不用锁,也没什么值得偷的。”
江稚茵答了一声“好”。
就是这风扇吹得人迷迷瞪瞪的,江稚茵在旁边盯得都有点困了,屋里没凳子,她坐在床头压着闻祈的枕头,马世聪闷头在纸上鬼画符,她头一点一点的,坐在床头就睡着了。
闻祈回来的时候马世聪还没走,作业本被他画满了铅笔印,他懊恼地敲头。
床头那人睡得正香,把他的被子团成一团抱在怀里,歪斜地靠在他枕头上,闻祈把包放在地上,抽掉江稚茵手里捏紧的被子盖在她身上,一只手扶着她后脑勺让她枕在枕头上。
马世聪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哥儿”,被喊的人不轻不重踢他一脚,看都不带看他一眼的,压着声音说:“别说话。”
门口来了人,马爷爷领着马世聪走了,临走前跟闻祈打了声招呼,后者只点了几下头。
屋里一旦静下来,闻祈的眸子就沉了下去,黑压压的仿佛一口干枯多年的井,他偏头看了她一眼,指尖微动,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江稚茵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什么东西,又热又软,她下意识抓紧,睁眼看见一片被雨水浸泡多年以至掉皮的天花板。
脑袋偏了偏,看见床边坐了个人,被她抓着手,眼睫向下耷着,神色很安静,与她对视一眼后就错开眼向地面看去,绯薄的嘴唇被他自己咬出一道浅浅的齿痕,喉结上下微动。
见她醒来以后,闻祈把手抽了出去,交错□□着,什么也没说。
她有点懵。
难不成是梦中梦?
见过有人发酒疯的,没见过有人睡着发疯的,她就睡了个囫囵觉,怎么闻祈表情就这么奇怪?
江稚茵坐直身子,不大理解地说:“……我梦游欺负你了?”
闻祈的嗓音听不出多大的异常:“没。”
他捡起自己地上的包,顿了顿:
“你做梦了。”
“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
江稚茵不记得自己有梦呓的习惯,但是见他一副那样的表情,真的开始怀疑起自己来。
“不好意思啊。”她揉了揉脑袋,“梦到点以前的事。”
闻祈把卷帘门往上抬出一道缝,让屋子里透透气,囤积已久的燥热空气乍一下奔走四顾,散在屋外的灯影里。
“你经常,”他语气斟酌,“梦到以前的事吗?”
如果灵魂能出窍,江稚茵真想待在旁边听听自己在睡着时到底说了什么话。
“偶尔吧,没那么经常。”她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环顾了一下家里。
闻祈发出一声很轻的“呵”音:“我以为,你走得那么干脆,不会想我……们。”
他有意无意地卡一下壳,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拍掉自己单肩包上的灰。
“马世聪走了?”江稚茵咳嗽一声,移开话题。
闻祈“嗯”了一声,她立马接话:“那我也得回家了,等马世聪什么时候有空,你微信联系我,我再来教他算术。”
他不理她,拿酒精喷壶给自己的手消毒。
江稚茵不知道他怎么一阵一阵的,情绪这样怪异。她整理好自己睡得起皱的衣服以后撩开卷帘门往外走,一脚踩进外面的夜里。
身后的人嗓音敲冰戛玉,拖得慢悠悠的,跟外面的树影一起摇晃,叫得人心痒。
“茵茵。”他突然这么喊,漫不经心地擦着手。
江稚茵一顿,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机械地扭头看他,瞧见他眼睛随唇角带上弧度,笑意极淡,但的确在笑。
这像是一种莫名的提醒,勾着她去想好多年以前的事。
可实际上闻祈什么也没多说,只叫了一声她的小名,就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然后说:“路上小心。”
不知道有多少人还记得十二年前的事,但江稚茵记得,因为那段日子太特殊,仿佛用尖刀一点点地刻在人生的石碑上,落下来的尘土随风飞扬。
那时的他们只有彼此,冷的时候蜷缩在通铺上抱团取暖,热的时候把自己摊成“大”字在凉席上滚来滚去。
她记得第一次见闻祈,那是夏季的阴雨天,空气闷,呼吸要爆炸,花坛里的蜗牛蜿蜒着躲进灌木丛里。
他无力地靠在花坛旁边,耳廓流血,十指扣进泥土里,过长的头发遮覆在眼皮上,下面是一双空洞的眼睛,那是被人欺负的证明。
少年长长的鸦睫垂着,裹上雨露,稍稍偏了头,看见撑着伞站在雨里的她,没有求救,也没有发声。
江稚茵把他扶到花坛边坐下,强硬地把自己的伞塞给他,转头就撸着袖子跟那几个小霸王挑架,大喊着他们怎么这样打人。
打输了,就捂着眼睛哇哇哭,跑到王奶奶那里骂他们欺负人。
江稚茵脸都哭皴了一块儿,还坚持要扶着闻祈回屋子里,一路上喋喋不休,说欺负他的人都被奶奶教训了。
闻祈虚虚抬眼,泛着灰的眼瞳望向她青肿的小臂,抿了唇,说不出话。
因为他聋,也发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