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寿寺后山的路,很不好走。
时雍摔过三生崖,赵胤也曾带人下三生崖搜索。去往道常法师“圆寂仙府”的路,丝毫不比这个轻松。时雍怀疑这道常法师可能亏心事做得多,怕自己故后肉身被毁,整个布局如同迷宫,寻常人别说找到洞口,能毫发无伤地走到地方都艰难。
觉远带着众人转悠山中,许久,仍未停下。
时雍纳闷了,“大师,你该不会,也找不到吧?”
觉远身披的袈裟上沾满了山间枯萎的苍耳毛球和鬼针草,袖口也没有幸免,他抬袖擦了擦汗,脸上略显尴尬。
“山中岁月漫长,草木生长茂盛,与当年大不一样。但也不必担心,贫僧找是能找到的,只是要费些工夫……”
时雍哦声,说道辛苦,又问:“这些年,大师不曾来过吗?”
贫僧目光流露出黯然神态,微微阖眼叫声“阿弥陀佛”,低低叹息。
“先师喜静,不愿被人打扰。圆寂前特地叮嘱贫僧,不必祭祀,不必礼拜,如非必要,不可前往仙府……”
时雍唔声,有点明白了。
喜静,不愿被打扰或许是理由之一,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不想被人找到地方吧。
这个道常和尚,确实能作妖。圆寂了也这么折腾人。
兜兜转转,头顶日头渐沉,觉远拭了拭额头的汗,这才抬头仰望面前一座奇形怪状如若一根倒插竹笋的小山峰。
“到了。”
整个地方全被草木覆盖,看不出有山门洞府。
好在,这次有了参照物的觉远,准备地找到了地方。
有凸起的山石在前,觉远让人铲开遮掩的草木,在石下找到一处铁环。
铁环缓缓拉动——
头上的泥土扑簌簌往下落,洒了前头的两名锦衣卫一头一脸。
时雍和赵胤安静地站着,直到石门移开,恢复了安静,露出里面一条漆黑不见底的甬道,这才对视一眼。
“走吧。”
赵胤嗯声,“跟紧我。”
时雍轻轻一笑,“阴山皇陵我们都闯过来了,这里不会比阴山皇陵更为奇巧吧?”
赵胤没有说话,但神色冷峻,严肃异常。
道常和尚就是一个行事古怪的人,谁能猜到他会做出什么事。
众人鱼贯而入,经过甬道,到达一人石室。
觉远就着火光观察一下,介绍道:“从仙间进入此间,名为沐尘室。”
沐尘室,意为洗去尘埃。
花样挺多。时雍刚刚腹诽一句,就听觉远接过一支风灯,走到漆黑的内室里面,在墙上一一抚过,回头对他们说道:
“要进入师尊的仙府,需过六重门。诸位施主,请跟贫僧入内吧。”
朱九忍不住好奇心,一边往前走,一边左右四顾,“大师,为何要设六重门那么多?这个有什么讲究吗?”
觉远回头看了看众人,打个佛手,说道:“六重门,亦称六道门。即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指众人轮回的六大去处。世间众生因所造诸业而有业报。业报不同,去处不同。却都将在六道中轮回生死。”
时雍一笑。
“六道分三善道,三恶道。道常法师在圆寂仙府外设上六道,意为六道皆要走一遍。我便好奇,道常法师对自己在世间所造诸业是如何评判,善哉?恶哉?”
觉远哑然。
赵胤看他一眼。
“为善者流芳百世,为恶者遗臭万年。且看后世如何批评也罢。”
时雍看了觉远一眼,笑道:“也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赵胤没有再开口,默默握住她的手。
时雍确有因为赵胤的身世而牵怒于道常和尚的意思,这才会问出方才那句话。但今天来是有要事,她并不想把气氛弄僵,更不想在一个死去多年的老和尚“墓里”横加指责。
众人又往前走片刻,空气稀薄,赵胤吩咐来掉多余的风灯,只留一盏照明,呼吸仍是不畅,好不容易撑着走完六道,到了一间窄小的石室。
风灯的光影照耀里,可以看到一条往下延伸的石阶,两侧是涂得漆黑的石墙。
觉远道:“石阶共有十八级。下方便是仙府。”
时雍勾了勾唇,“十八这个数字可不好。且石阶又是往下行,岂非是十八层地狱的意思?道常法师将自己法身置于十八层地狱里,看来他对自己世间业报,并不看好。”
觉远垂目:“阿弥陀佛!”
赵胤轻摇时雍的手,“走吧,仔细脚下。”
这趟探索地底仙府之路,除了空气稀薄导致呼吸不畅以外,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觉远顺利地带着他们到达了十八级石阶下,站在“仙府”的石门前,停下。
“大都督,贫僧有一个不情之请。”
赵胤的脸在风灯里晦暗难明,“说。”
觉远不敢直视他的目光,眼皮垂下些许。
“当年先师在此圆寂,用了保存法身不败的药材,并嘱咐说不可见光,不可受风……如今启开仙门,难免会波及先师法身,贫僧想请郡主赐药,能否让先师安然如故?”
赐药?
真当时雍是观音灵童了?
赵胤低头看着时雍,不言语。
意思很明显,要看她的意思。
于是,觉远恳切的视线又转了过来,眼巴巴看着时雍。
这么一个老者瞧着自己,时雍再是对道常和尚拆散人家母子缘分有怨念,也是狠不下心来的。
“没问题。”时雍道:“既然令师尊已然为自己安排好后事,有那么多药材保驾护航,短时间内是不会有问题,我们少些人进去便是。”
顿了顿,她不待觉远致谢,便又轻勾唇角。
“本郡主感念大师孝心,准备亲自为令师尊开膛破肚,尽量让刀口整齐美观一些。事毕,若有缝合条件,我会让他复原。”
好端端一句话,因为开膛破肚,无端添了些压抑。
可是,用开膛破肚形容,并没有错。
要取出道常藏于腹中的先帝血书,就必然要这么做。
觉远叹息一声,启开“仙室”机括,“请!”
门开了。
仙府里的陈设简陋得让时雍诧异。
没有陪葬品,只有一个靠着石壁的蒲团,上面盘腿坐着一个白眉长须宝相端庄的老和尚。
室内有一股浓烈的药味。
道常法身未腐,僧袍袈裟,手捻佛珠执佛礼,看上去栩栩如生,仿若熟睡。肉眼看去,脸上肌肤尚有弹性,根本不像一个已经死去二十多年的人。
“师尊——”
觉远跪拜在地。
“徒儿来看你了。”
蒲团上的老和尚阖目端坐,纹丝不动。
时雍看觉远悲痛欲绝,上前叹息,“大师,咱们还是不要担搁时间为要。”
又转头看赵胤,“我们开始吧。”
赵胤来前,并没有想到要让时雍亲自抄刀。可是,刚刚进入墓室,时雍一句“还有人比我更合适吗?”,就生生问住了他。
顺天府第一仵作的女儿,做这些确是拿手之事。
“相信我。”时雍瞥一眼赵胤微拧的眉头,又低下嗓音,“我便有不悦,也不会对死者不敬。我是一个专业的死者,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不是不信。”赵胤握住她的手,抬起,看看她白皙的掌心,轻慢摩挲。
尚未说话,便听时雍道:“没事,我戴手套。之后也不会影响你的手感。”
“……”
赵胤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因为“圆寂仙府”里空气不够流通,赵胤没有允许觉远带香烛纸钱祭拜,因此,在时雍为道常开刀取物的时候,觉远便直挺挺盘腿坐在道常圆寂的法身跟前,轻响木鱼,吟唱经文。
谁能想到?
一代高僧,算天算地算国运算人间……
最后,竟免不了法身被开膛破肚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