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三儿自觉自己说的这样清楚, 老韩头和春嬷嬷必定会听。却不想他想的挺好,却忘了个大漏洞,他家因为前头沿街的门面都做了买卖, 故而家中其他人进出,多从正房一边耳房那边, 靠着小巷的小门出入。
春嬷嬷从后头那带着跨院的房子回来,也不往前头来, 一个转身就从小门进了家,这一进家门……
“这, 这都是怎么祸害的?哎呦, 哥儿呦, 怎么成了泥猴了额?小七,你们这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能让哥儿干活呢。白养活你们了不成?”
春嬷嬷差点以为自己进错了家门, 可还不等犹疑,那个站在坑边用力往里填土的小孩的身影就先入了眼。
怎么这么熟悉呢?看着像是立夏呀!
可不就是立夏?这下好了, 春嬷嬷护短的慈母心瞬间爆发,连着手里提着的篮子都丢开了, 顾不得里头隔壁人家刚送的青菜都散落到了地上, 垫着脚的就往立夏边上跑, 一把搂住了人心疼的开始抹泪不说, 还顺嘴将边上一圈的孩子都骂了一顿。
小七几个脸越发的红了,头都有些抬不起来。平日里春嬷嬷对他们多好啊,像是亲娘亲奶一般, 如今急的都骂人了, 可见他们跟着哥儿姐儿这一顿胡闹真的是很过分。
好在立夏不是那奴仆堆里养出来的孩子, 对这几个日日陪在身边, 帮他干活,陪他玩耍的小厮实在是亲厚,所以不等春嬷嬷继续说什么,就拉了她的衣袖,十分有担当的说到:
“怪不得他们,是我自己不是,闯了祸,让爹爹罚了,爹爹说了,自己挖的坑自己填。”
自己挖的坑?春嬷嬷听着这话知道孩子没事儿,倒是也定了心缓了神,然后想起了自己刚才一进门看到的惨不忍睹的一幕。终于可以分神好好看看这院子里大大小小的坑了,想想刚才立夏那话……
“哥儿啊,你告诉嬷嬷,这是你挖的?”
不能吧,这才几岁,能挖出这么多坑来?还这么深,这真是一个孩子能干出来的事儿?
“嗯,我和姐姐,小七他们一起挖的。”
立夏边说边偷偷的去看春嬷嬷的眼色,瞧着春嬷嬷那表情也不甚美好,甚至带着几分不敢置信和震惊,心下那种沮丧的感觉越发的深了。
“为什么呀?难不成要种树?种花?可咱们家不是有小花坛嘛,种着不少辣椒呢,怎么还……”
“我,我,那不是都说有宝藏吗……”
春嬷嬷听着这解释,差点眼前一黑。这说法她平日进进出出的也听过不少,可这是能信的事儿?
不过是嘴闲的顺口一说,权当笑话的事儿,怎么这孩子居然还能当真了?还付诸行动了呢?
“我的傻哥儿呦,这不过是那些不积德的随口说的玩笑罢了,你怎么当真了呢。再说了,那宝藏是从外城没人的地方起出来的,你在家里挖个什么劲?”
“他们,他们说,锦衣卫抄家的时候,掘地三尺总能挖出些东西来。”
春嬷嬷这下真的要晕了,这孩子脑子是怎么长的?这样的闲话也能用到自家来?可气归气,对着立夏,春嬷嬷说话的声音依然柔的不行。
“那是人家自家藏得,算什么宝藏。”
“我知道错了,爹爹说过我了,嬷嬷,我手好酸,肚子好饿。”
其实立夏也没那么蠢,兴奋头一过,想想自家爹说的话,他也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大大的蠢事儿。
所以认罚认的也挺认真,可再认真,当有人心疼你的时候,矫情撒娇还是不自觉的出来了。
于是乎,包三儿一心要教训儿子的事儿,这么的就让春嬷嬷给接手了大半,四十多岁的人,这个时代妥妥的老年妇人,愣是干起了壮劳力的活儿,生生的用一个时辰将这地面的坑全填了,对,一个人,因为虽然骂归骂,可作为一个没了孩子的母亲,她一样都心疼的紧,生怕累着了他们。
连着包三儿家这不满十岁的孩子都被影响成了这样,可想而知在整个京城,挖坑的人有多少,这宝藏的影响里有多深。
可京城人民再疯狂,也挡不住皇帝搂钱的脚步。这里刚进账了一堆的宝贝,因为三万两银子散出去的关系,皇帝的心又让银子给勾搭的开始纯纯欲动了。招了张诚让他将锦衣卫心送来的,江南各处搜集来的情报松了过来。
单子上第一张就是南直隶的官员,那上头的各个数字皇帝上一回已经看过了,只是再看一遍依然让人心火上涌,不抄了他们皇帝觉得,都对不住那讨饭出身的祖宗。可偏偏也正是因为他们是官,有些事儿做起来就有些束手束脚,不说旁的,光是那些官员千丝万缕的关系网,他就要谨慎些,毕竟外头还在推行新法呢,要是因为这个,让新法受了什么阻碍,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恨恨的将这一张放到一边,眼不见为净,皇帝低头开始看第二张,这一看又是一通的火气上涌。这些是江南乡绅世家的单子,多是家中有子弟在朝为官的那种。好家伙,一家子占了大半个县的土地不说,泰半居然还都不交税?国中之国都能套上了,这些人也不怕噎死。
手快的将后头的再翻翻,呵呵,一个出身小富户的七品官员,做官不到十年,家中竟然已经有了数千亩的良田,这地都怎么来的?占了朝廷多少税赋?可见这些官啊,那是做的越久,贪的就越多,都不是好鸟。
皇帝气的闭上了眼睛,手指一下一下的在册子上敲打,半响睁开眼,露出几分冷冽,转头看了看那贴着纸的屏风,冷笑了一下,提起写下了几个名字,然后将纸往前头一扔,冲着张诚说到:
“将这几个人查清楚,看看这家底怎么来的,最好有个账册。”
这是第几次了?张诚一边将那纸双手取了,叠起来往袖袋里塞,一边掐算皇帝这样写人名的次数,越想心里就越是发颤。
“奴婢这就去。”
“将他们的关系网也查查,蛇鼠一窝,不定还能拔出萝卜带出泥,顺带挖出些别的好货色。”
这话说的可真是够毒的,把人都说成东西了。不过张诚是不会同情这些人的,皇帝虽然爱财,可他并非不讲理,若是你一心为公,哪怕真的过分些,也并非不能容,想想南直隶那些人,骂的多狠啊,不就一直没动手?可见被写出来的几个,那真是坏到根子里了。
皇帝气狠了,事儿办起来自是越发的快了,本就在南京查那些个陪读六部官员的锦衣卫迅速分出了人手,往周围其他地方而去。
江南的官职自来就是肥差,能在这里当官的,不是帝王心腹,就是后台靠谱,这样的人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哪怕是为了不给对手拉下来的机会呢,一个个也谨慎的很。想从他们这里挖出东西,那真不是一般的难。
好在如今锦衣卫装备提升了好些,对,就是包三儿做的那些个小机关。有了这些不打眼的东西,加上有心算无心,饶了几个圈子之后,锦衣卫还真是弄出了些个账本子,八百里加急送到了京城。
锦衣卫的差事儿是做的顺当了,可皇帝的心情却越发的不美妙了。看着那些官员居然收礼收的,账册都得分个上下本,一个知府,库房都有他私库一半的财富,皇帝的心啊,那真是生疼生疼的。
不过这人是四品,强行让锦衣卫抓人不行,很容易引发不必要的麻烦,若是江南的学子被鼓动起来,那整个江南都能乱喽,所以还是得走个程序,正大光明的掐死更合适。
想到这里,皇帝等不及了,急吼吼的喊了张阁老过来,将那账册往他面前一丢,瞪着眼睛,冷声问到:
“朕记得,这人是那谁谁谁的人是不是?一条鞭法在那边他好像反对的最是厉害?”
最厉害?不是他吧!一个知府,想领头别人也不会听啊。
张阁老心下嘀咕,觉着皇帝怕不是记错了,可等着看了那册子,这什么记错了立马就烟消云散了。
明摆着,皇帝这是想借着自己的手,抄了这家伙,惩治一番贪腐。不过能这么和他商量,知道不能硬来,皇帝已经很有进步了,作为先生,他只有支持的份。
“确实是个顽固又不讲理的,原以为是个有气节的倔老头,不想臣高看了他,分明就是怕新法断了他的财路。”
看看这搂钱的水平,自己写一幅字,放到小舅子开的书画店里卖,呵呵,居然能卖到5000两,这事儿谁信?前朝书法名家的作品也就这么个价了。摆明了就是用这个偷龙转凤的法子受贿。亏他想的出来,真是个人才。
而那些买了画的人呢?不是隐匿人口的富户,就是犯了事儿的豪门,泰半都是想歪曲了一条鞭法,为自己谋利的。这样的人,别说皇帝和他商量着来了,就是没这一出,他也不可能放过喽。
“陛下,这人,说一句江南硕鼠也是可以的,很该严办。”
这个回答皇帝很满意,冷冷的脸终于有了几分舒缓。
“既然先生也这么说,不必再留他。只这账册,就够他全家流放的。”
“陛下说的是,此时明儿早朝,臣就让人奏上来。”
很好,这事儿这么办就妥当了。
皇帝心情好了,终于有功夫细看自家这个先生了,
“先生病可好了?”
前几日张阁老请了病假,这师徒两个很是有几日没见了,今儿看着张阁老脸色还有些发白,皇帝不免多问了几句。
“不过是风寒罢了,吃了几日药还能不好?多谢陛下关心了。咳咳。”
说是好了,可这咳嗽声却没压住,而一咳嗽起来,张阁老刚才看着还成的脸色,一下子就显得愈发的不对起来。
这下皇帝也急了,眼睛一扫,就挥手一叠声的让张诚去请御医。
虽然自他成人,对着这个小时候对他很是严厉的先生感情就有些复杂,在相权和皇权的摩擦中,偶尔还生出几分不喜来,可到底是陪着他长大的先生。某种程度上,还曾一度扮演了半个父亲的角色,安抚了他幼年失父的惶恐,扶着他坐稳了皇位。所以关心不作假,急切更不作假。
“朕和先生说了多少回了,能分下去的事儿就分下去,什么都没先生要紧,先生怎么就不听呢。”
“臣老了,不抓紧些怕来不及啊。”
皇帝的关心让这一贯有些强势的张阁老心下有些发软,难得说起了软乎话。听得皇帝心也是酸的很。
“朕还想着等先生身子好了,咱们再去那食铺吃红烧肉呢。”
这有些撒娇卖乖的话,让张阁老鼻子都有些发酸,眼前好像又看到了皇帝小时候的模样,恍惚中张阁老略有些发烧的脑袋越发晕乎起来,不自觉的呢喃道:
“是了,上次没吃上,真是可惜了,过几日,臣病好了咱们就去。”
这样哄人的话,皇帝有好久没听过了,今日猛地一听,眼睛不期然的就呆了一瞬,心下浮起个念头: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先生之间只剩下朝政了?是朕变了,还是先生变了?
这问题或许没有答案,也或许皇帝心里什么都明白。
世事变幻,人事皆非,自来如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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