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温家老宅。
家里的老佣人刘姨引着她进去,穿过庭院时,满园海棠依旧,温臻敛目跟着走进正厅大门。
客厅的沙发上,身着一袭素白旗袍的女人正侧首睇来,目光一撞,温臻微微颔首,唤了一声大伯母。
舒焉然一见她,满眼便镀上温和笑意,“小臻,你可算回来了,这一路上堵车不啦?”
“不堵车,旧城区的车流少。”温臻回以笑容。
大伯母舒焉然出生海城,长相温婉,说话时也习惯加上语气助词,一向都以温柔和善的面容待人,着实是个格外令人想要亲近的长辈。
温臻将手里的包递给佣人,舒焉然便又朝门外张望一眼,疑声问:“臻臻呀,这东仔怎么没跟着一起回来呀?”
“小姨和姨父交代给他办一些事,今晚去见易家的亲戚了。”
“原来是这样,我都好久没见他了,本来今晚还让刘姨给他准备了几样爱吃的,”舒焉然面露遗憾,很快又看向温臻道:“不过等他下次过来重新再做也行,臻臻呀,倒是你这孩子,最近怎么瞧着瘦了不少?”
几番嘘寒问暖,温臻都一一作答。
抬睫时,老宅那顶吊灯泛着暖黄的光,所有陈设如故,唯一变化的是人。
厨房的方向忽然响起一记铃声,舒焉然瞬即目露懊恼,喊道:“哎哟!刘姨,你快去看看锅里煲的鱼汤,我差点给忘了!”
刘姨闻言也赶忙离了正厅往厨房去。
人一走,舒焉然便拉着温臻走去客厅的沙发坐下,见她柳眉紧蹙,欲言又止的模样。
温臻几乎明白她想说些什么,也是她今晚的来意之一。
“大伯母,您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舒焉然听她这句,讪讪一笑,叹声道:“臻臻,昨晚海湾的拍卖会,我本也想去的,但最近你伯父在处理公司的一些事就给耽误了,才让粤粤代替我们去的,本想让她随意拍点什么喜欢的,钱不钱的,都无所谓,主要也是慈善晚宴,想着给咱们温家树一下名声,但她一回来,我才知道红钻那件事……”
“没事的伯母,我们都是一家人,当时我也不知道小粤喜欢,如果知道的话,我肯定也就送她了。”温臻接过她的话茬。
舒焉然微愣一秒,又赔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伯母就知道,你这孩子从来都最为宽宏大度的。”
话到这里,二楼书房的门忽而打开,一阵隐约的交谈声传出来。
“好,那就先这样说定,明天见。”
男人挂断电话站在二楼的楼梯扶手处,一抬眼便瞥见客厅内坐着的那道纤瘦的影子,温臻也在此刻抬首,四目相对,她开口唤了声大伯。
温则良颔首,而后扫了圈周围,最终看向妻子问:“几点了?温粤怎么还没回来?”
见丈夫面色不虞,舒焉然赶忙去拿桌上的手机,“我这就给她打电话,这孩子估计不知道今天臻臻回家。”
“让她快点回来,怎么越发没规矩。”温则良点头,“温臻,你先上来一趟。”
温臻应声,而后抚过裙角起身上楼,去往走廊正中的那间书房。
门没关,书房的灯光是胧黄的,温则良站在窗前手中正夹着一支雪茄,没点火,也没放下,见她走进来,也只偏首看过来。
“开车过来的?”他问,语气很淡,仿佛只是长辈寻常的一个关心。
温臻:“对,路上不是很堵。”
温则良点头,转过身时,她才看清他手边的桌台上还放着一份文件,灯光微晃,温臻心跳微快,隐约看清那份文件上的几个字【股权转让】。
“有些事你爷爷生前也同我说过,你父亲虽然离家了,但无论如何你始终是温家人,他的也便落在你头上,集团做到今天不容易,管理这一块也是错综复杂,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照旧去追逐你的梦想,温家该有你的东西,我自然不会亏待你分毫。”温则良话音微顿,继续说:
“你也清楚,这些年我把你和温粤都是平等对待,温臻,你和我的亲生女儿实则没什么区别的——”
温臻接话:“我都明白,这些年我也很感激您和伯母对我的照拂。”
偌大的书房忽然变得安静,叔侄二人对视的这几秒,温则良心神一愣,想起了十几年前,他这个小侄女来到这座老宅的模样,拘谨怯懦,倏忽一晃多年光景过去,如今老爷子将她教养得亭亭玉立,一举一动都是名门典范,再无当初的模样,而眉眼间,也越来越像她的母亲。
思此,温则良很快敛收眸光,面色一如既往的沉肃:“你明白就好,今天一早蓝宇和博林就签订了合同,蓝宇的靳总今天也同我提到了你。”
话头峰回路转,终于到了他想说的正题,温臻睫羽微翕,胧黄光束将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照明,清粼粼的一片,沉静如水。
“大伯,您想说什么呢。”
温则良原本肃冷的脸色微变,眼里多了几分探究,“我以为刚才的话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博林你持有的股份不做任何变动,老爷子留给你多少,我会将他转化为现金打入你现在持有的卡里。”
话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温臻忍不住去想白日里的那道一闪而过的影子,再度看向温则良,她的声音沉了几分:“大伯,所以您一直有派人监视我吗?”
温则良下意识地挥动左手,手边的那份合同上簌簌一声洒落在地,而页面上的几个大字也旋即落入温臻眼中。
她彻底看清,那是京市东临分公司的股权转让协议书。
温臻眼瞳微震,又听温则良压着怒意的训斥:
“小臻!这就是你对长辈的态度吗?你简直是太不像话了!爷爷平时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不知为何,这一刻温臻心里竟不觉得该有愤怒的情绪左右她。
而是无边无尽的寒冷。
她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而后微微鞠躬,冷静开口:“您要转让东临的股权?”
被她这一问题打断,温则良怒意渐平,冷声:“怎么?东临这两年来一直亏损,早就该宣布破产了,”说到这,他睨了温臻一眼,瞥过地上的合同,将其捡起搁置在旁:“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总之这都是集团董事们的决断,我心中有数,你就好好跳你的古典舞。”
得到他的答案,温臻有些窒息,反问:“大伯,关于东临我也是决策人,您打算卖给谁?”
“这些事不是你该操心的!”
好一阵沉默,温臻感觉浑身血液骤凉,从爷爷离开后,面对温家长辈的诸多发难,她都选择去隐忍,只为了爷爷生前常说的那句:家和万事兴。
可直到今天,她才陡然反悟,一味地忍让和好脾气,只会让人觉得你容易拿捏,受人钳制。
温臻尽量控制着声音,让它平和:“大伯,无论如何我一直对您都有感激之情,我记得我刚到爷爷身边那一年曾经打碎过他最爱的一套紫砂壶茶具,是您安慰我,并且帮我再买了一套崭新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茶具,我也知道,这些年如果不是爷爷奶奶一直庇佑着我长大,我什么也不是。”
“但爷爷奶奶教的是让我明理懂事,不是愚孝,更何况,爷爷生前选择留给我博林的股权,同样也是给我一份权利,也并非将我养成一株菟丝花,仰人鼻息而活,博林和东临以及其余子公司,都是温家的产业,您要变卖温家的产业,我不会同意,今天我想和您商量的,也是为了这事儿。”
“温臻,你想做什么?”
“希望您本周可以召开股东大会,我要进公司。”
二楼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频频传出争执。
这顿晚餐终究是没能吃上。
温臻从老宅离开时,黑夜已至,旧城区的街道路灯长明。
温则良的话,言犹在耳。
仅仅几句的杀伤力,便可让她想起许多从前。
七岁以前,她几乎每天都处在父母的激烈争吵中,七岁之后,父母离异双方都不愿抚养她,只得将她抛给了年过六旬的温老夫妇,如今老人双双故去,而她在这个温家,成了真正的孤立无援。
东临集团是当年她来到爷爷身边时,而创办的,温臻一直记得东临的创办之初,爷爷奶奶常带她飞往京市,那些时光都是她灰蒙蒙的生命里,最干净最温暖的。
温老夫妇将温臻视为掌上明珠,而东临承载着的,是关于他们祖孙的回忆。
但如今,温则良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要将公司卖了。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在反复冲撞她的脑海。
温臻车速不算快,但这一路上往来车流稀疏,便显得她如同置身于一条冗长的隧道,看不见路的尽头,她便提速而冲,颇有‘一剑可挡百万师’的气势。
她的心思太重,以至于没能瞧见与之交错的另一座高架桥上有一辆黑色的库里南正调头朝她的路线行驶。
库里南驾驶座的司机透过车内后视镜飞快地掠过老板的神色,想起十分钟前,行程本该是送老板去城南洽谈合作的,不过是路上瞥见温家小姐的车牌,行程直接取消,一路紧随其而行驶。
揣摩着老板心思,司机开口道:“晏总,温小姐的行车速度有些怪啊……”
晏朝聿将手中的资料搁置在侧,抬眼看向窗外那台疾驰而行的白色保时捷Panamera。
沉默片刻,他冷声道:“先跟紧。”
司机闻言应下,见那辆保时捷越开越偏僻,也不敢多说,只得一路紧随,直到下高架时,前方那台保时捷忽然调头,急刹地停在了路边。
司机心里一惊,幸好四周车流少,不然刚才那行为,指不定已经出事,他也赶忙停车,看向晏朝聿:“老板……温小姐的车好像不对劲……”
晏朝聿神色一凛,刚要推开车门下去,便见温臻已经从车内下来,似在寻找问题,他动作放缓,静静瞧着月光下的那道纤影。
……
停稳车的温臻黛眉紧拧,浊黄的路灯折过玻璃,照在她清落落的眼睛上,浓密的卷睫闪动着,好似有碎钻缀满睫毛。
反复深吸几息后,温臻下车检查车子情况,百度搜索过后基本判断是车子抛锚。
维持着仅存的几分冷静支撑着她打完保险公司的救援电话。
挂断电话,温臻探寻地扫过周围建筑,开车路上她的情绪不稳,以至于走错了路口,后来也越来越偏,导致离主城区越来越远。
这位置,救援过来也要接近一个小时。
她摁了下发疼的太阳穴,瞄了眼附近亮灯的便利店,买了一瓶冰冻的三得利乌龙茶,回到驾驶座,喝了一口,还没缓过气,小腹又开始一阵阵的绞痛。
真是祸不单行……
温臻眼里不住地开始冒泪花。
再忍忍,再忍忍就不疼了。
生平第一次,她突然好想爆粗口。
但心里盘横的教养迅速钻出来将那个邪恶的她狠狠锁住。
寂静的夜,城市的天空连星光都黯淡。
温臻闭上眼,意识都朦胧起来,小腹的疼痛与一切令人愤怒难过的遭遇都在将她包围住,她好像‘扑通’一下坠入一片深海中。
她无助地凫水,想要哪怕得到一截枯枝来救助自己。
但这是一片无望海。
温臻甚至不能成为一缕浮萍,她只能任由自己往下坠,往下坠……
“砰”
“砰”
“砰”
接连几声的玻璃敲击似在将她的意识唤醒。
温臻想要摒弃这一切噪音,蜷缩着身体抱紧双膝,完全呈自我保护状,乌发散下,雪白生动的一张脸在微黄的路灯折照下,显得格外怜弱,车窗外立着一道孤高提拔的影子,一道漆沉沉的视线凝着车窗内的人。
这是第一次,看见她脆弱的样子。
澜城温家的大小姐,何曾有过这样的狼狈。
她是锦绣堆里长大的人儿,骄矜都有度,从来清冷高贵,人人都传温臻是朵富贵花,温家高高捧着她,但这一眼,晏朝聿只瞧见那水中有一掬泠泠月光,池面泛起涟漪,月光便散。
待水面平静,散落的月光便又开始重聚。
亦如她。
人躺在里头唤不醒,最终只得用工具将车门撬开。
温臻睁眸时,瞳仁里还蒙着湿漉漉的薄雾,视线慢慢回聚,她才看清立在夜色里的人。
“晏……晏朝聿?”
许是这一声称呼令他恍惚一瞬,男人原本眼底的冷意驱散,怒极反笑,轻‘嗬’一声,语调里也藏着薄怒:“差点以为你晕车里了。”
人还没彻底回过神,温臻愣愣地看着他,想问他怎么在这,但嗓子发疼,一时哽住。
他又问:“能自己起来吗?”
温臻挪了挪发软的腿,逼仄的密闭空间待太久了,根本没什么力气,她只能垂着湿润的睫羽摇了摇头,她的声音藏着极淡的鼻音,“好像不能……”
浓浓夜色里,晏朝聿略偏头,俯身半弓着腰,手臂径直穿过女人的腿弯将她从车内抱出,陡然而来的失重感令温臻的心猛提起,他的怀抱过于有力,温臻甚至可以感受到男人衬衫下的肌理,纤丽的睫毛微闪,侧首时,视线掠过男人线条凛冽分明的下颌线,而后是他直峭的鼻梁……所有的话语堵在喉间,不上不下,最后化为一声极轻的闷哼。
晏朝聿在此时低眸对她目光相撞,凸起的喉结微滚,低声安抚:“送你去医院。”
听到医院二字,温臻本能不想麻烦人,直言拒绝:“没那么严重,只是……轻度的胃痉挛而已。”
练舞这么多年,她时常因为控制体重而选择性忽略进食,今天这一场下来,晚餐没吃成,又喝了冰水,胃痉挛的原因显而易见。
空气有一霎的静默,晏朝聿视线睨过她雪白的脸,眉峰微动,隐隐有几分燥意。
“你确定不用?”
“真的……”温臻没力气再去揣摩他此时神情。
僵持一场,男人沉声落下一声:“行。”
思绪正沉浮,她的双手便被晏朝聿引着攀上他修长的脖颈处,男人一把将她从车内抱出,而后折身单手关上车门,动作迅速得凌厉。
街灯融融,将二人的影子笼罩在一处,他的影子也被拉得格外长,平生一种令她难以形容的孤孑感,温臻微抬眸,绰光中她清亮的瞳仁里映出男人清峻轮廓。
助理全程低首缄默,上车后也主动将车内的隔板升起。
后座的车门大开,男人半躬着身,将她平稳地放入车内,体型悬殊,呼吸间满是他身上烟草与柑橘的气息,几乎要侵入她的大脑。
温臻呼吸微喘,极力压着,一低眸便是男人那双过分宽大分明的手掌,压着她的裙摆一角,蜿蜒的青筋层层突起,没入他雪白的袖口中。
若隐若现,更令人浮想联翩。
她心中觉得局促,下意识地偏首将视线挪开,而泛红的耳垂在素白脖颈的映衬下,更显得欲盖弥彰。
晏朝聿往里逼进一寸,关上车门,那只手却没有退开,面料柔软的裙摆生出漩涡般的褶皱,他睇过一眼,沉沉的视线投至在她微翕的眼睫处。
湿浸浸的,闪动着,像振翅的蝴蝶,悬在人的喉间。
感受到他的目光,温臻嗫嚅开口:“怎么狼狈时,总能被您撞见。”
这语气,是自己都没留意到的示弱。
晏朝聿沉默片刻,得出结论:
“受欺负了。”
余光里她的动作微僵,于是他十分绅士偏开头,淡声问:“这次需要我帮忙么?”
作者有话要说:‘一剑可挡百万师’改自‘一剑曾当百万师’——王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