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外狂风暴雨,手里的仙女棒噼里啪啦地燃,关萤口中念念有词:“他会来接我,他不会来接我,他会来接我,他不会来接我,他会——”
剩下的字还来不及说完,仙女棒已经烧得干干净净,只剩光秃秃一根银线。
不、会、吧。
这种时候玄学还是别那么灵验了。
关萤忧心忡忡地叹气。
时间自顾自流逝,她很无聊,但是又不敢玩手机,怕没电。
从小女孩那里买的仙女棒已经消耗大半,关萤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猝然发觉十五分钟已经到了,憧憬抬眸,看向车站入口。
雨下得太大,天又太黑,关萤在脑海里仔细搜索那张证件照,只觉得不远处有一个人外表相当符合。只是他还在东张西望,完全没发现自己,明明车站就她一个女孩,这近视到底是有多严重。
正想拿出手机打个电话,结果那人遍寻无果,竟然拔腿要走。
关萤急得要命,拿起双肩包,想也不想地就冲出去。
意料之外的,没有被淋湿。
刚走入雨夜,头顶蓦然多出一把伞。
她慌忙刹车,鼻尖差点撞到谁的胸口,急匆匆道:“不好意思,让一下。”
等了几秒,这人仍旧站着没动。
关萤稍显疑惑地抬头,朦胧雨雾里,眼前的人撑着伞,个子很高,很年轻,白衣黑裤,气质清绝。
刚才她其实就已经发现了这个人,因为太过显眼,尽管什么都看不清,黑咕隆咚地站在那里,也还是很显眼,一眼就能和其他人区分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站在车站门口看她玩了好半天仙女棒,似乎挺感兴趣。
看帅哥到底没有找程医生重要,关萤努力踮起脚尖,越过他的肩膀四处寻觅,发现目标人物已经走出车站。
不由着急,关萤把剩余几根仙女棒往他手里一塞,“帅哥,这个送给你玩,麻烦让一下,我在找人。”
那人似乎笑了一声,被雨声淹没,听不分明:“你在找谁?”
关萤猝不及防,愣在原地。
这个声音未免太耳熟。
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的,还会有别人吗?
不由自主地往伞下挪了半步,她重新抬起头,认真端详男人的脸。
没有交换过照片,没有约定过见面,没有分享过秘密,在这一秒之前,他们是最清白不过的网友,有空就聊几句,没空就不说话,聊天也聊得心如止水。
可是看着眼前这张脸,关萤很难心如止水。
这个人怎么可能是程医生?照片里的人跟眼前的人对比,除了性别,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雨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伞面水花飞溅,关萤直勾勾地盯着他,只觉得这张脸冲击力极强,看久了会产生晕眩的错觉,好半天才试探出声:“帅哥,你也找人吗?”
对方同样在看她,是平静的、不露声色的审视:“我找你。”
或许是因为她眼底不加掩饰的警惕,他开口,慢吞吞叫了一声,“绒绒?”
疑问句和陈述句的界限在这两个字里无限趋近于零。
关萤几乎当场石化,须臾,不可置信地向他确认:“你叫我什么?”
男人没有回答,稍稍低头,在她面前按了几下手机。
她的手机就攥在手里,来电铃声混着雨水一同响起,无比急促,来电显示是“程医生”。
证据确凿。
所以是她搞错了……
看见心理诊所加上姓程的男医生就想当然的认为是他,以为他是一个跟自己爸妈差不多大的平平无奇的老男人,甚至还以为自己找到了忘年交……
怪不得都说网友见面之前必须要交换照片,否则一定会见光死,她这算不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见光死”?
帅得太超标了。
她应该去微博社死区投稿。
夜空之中雷电交加,关萤心里山呼海啸。
脑袋里一团乱麻,她勉强找回理智,摁断了这通来电。
扰人的铃声停止,男人重新看向她,那眼神似乎在问,现在相信我不是坏人了吧。
事已至此,只能接受现实,关萤努力摆出一副笑脸,斩钉截铁道:“程医生,我就知道是你!”
男人闻言,不着痕迹地笑,没有拆穿她,“走吧,上车再说。”
关萤连连点头,抱着双肩包,跟在他身后走出空旷车站,竟然有种放学回家的错觉。
马路对面那块还算干净的空地,停着一辆高调张扬的白色跑车,关楚喜欢买车,也喜欢研究车,关萤耳濡目染,多多少少认识几个车标。比如眼前引擎盖上的欢庆女神。
她正想问,程医生怎么舍得开着七位数的跑车走山路,不怕把底盘刮坏吗?转念又想,是为了接她,于是识相地选择闭嘴。
双门四座的跑车,钻到后座去坐显然不礼貌,有把人当司机的嫌疑。
想到这里,关萤拉开副驾驶车门,余光瞥见自己脏兮兮的球鞋,又补救般从书包里翻出纸巾,抽出几张垫在车上,这才心安理得地坐进去。
车门闭合,引擎启动,隔绝了外界的风雨交加。
跑车内饰是很特别的湖水蓝,他打着方向盘转弯,开口提醒:“系好安全带。”
关萤依言照做。
“送你回民宿?”
关萤点头。
“晚饭吃过了?”
关萤继续点头。
车内过分安静,程予游睨她一眼:“怎么哑巴了?平时不是挺能说的么。”
简直是有苦难言,关萤硬着头皮,客客气气地开口:“……辛苦你了,程医生,这么差的天气,还特地跑一趟,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好尴尬。
是见面之前从没想过的尴尬。
她需要一些,也可能是一辈子的时间来消化。
双肩包就丢在脚边,关萤直视前方,正襟危坐,比平时上课的坐姿还标准。
程予游从后视镜里看她,随意开启话题:“梦溪好玩吗?”
关萤下意识偏头看过去。
车顶开了照明灯,那张脸近在咫尺,并非千篇一律的大众脸帅哥,开扇形双眼皮,瞳色清亮,鼻梁侧影分明,还有一双极特别的猫唇,唇珠水润,很适合笑。
“一般般。”
或许是他的表现太自然,自然到仿佛已经见过一百个网友,先前的不自在消弭少许,关萤往椅背靠了靠,“景点感觉都是仅游客可见,东西也不好吃,不过路边的猫很可爱,一点都不怕人,寨子里祭祀的火把舞也挺有意思的。”
程予游听到这里,问了句:“你养猫?”
“啊?”
“你的微信头像。”
关萤反应过来,“哦,那是我朋友的猫,不过当初是我俩一起去猫舍挑的,名字也是我取的,算是我半个女儿吧。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可爱?”
程予游配合地嗯了声,“这么喜欢,为什么自己不养一只?”
“我妈不同意,说养宠物会影响学习,我之前各种方法都试过了,拿绝食来威胁都没用。”关萤说到这里,倏地想起已经被自己遗忘很久的人设,身为一名大三的学生,现在还聊“养宠物会影响学习”似乎不太合理,于是及时刹车,生硬地转移话题,“程医生,我们大概还要多久能到啊?”
“一个半小时,”程予游看了眼表盘,“赶时间吗?”
“不赶不赶,你慢慢开。”关萤冲他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奉承着说,“要不是你,我今晚估计要露宿荒野了,我感激都来不及,怎么会赶时间。”
程予游没有回应她的奉承,“困的话就睡会儿。”
“不困,我陪你聊天啊。”
关萤很有蹭车的自觉,连手机都不怎么玩,然而想来想去,实在找不到话题。半晌,她拉开双肩包拉链,摸出来一条吃了三分之二的海盐黑巧,拆开包装纸朝他递过去,“吃巧克力吗?黑巧,没有糖分的。”
他摇摇头,“你吃吧。”
丝毫没有被拒绝的尴尬,关萤拿回来,很自然地掰了一块,放进自己嘴里,等待巧克力在齿间融化。
下唇蹭到一点,她伸出舌尖舔掉,努力地没话找话,“程医生,你是不是还没吃晚饭?”
打电话那会儿,他好像还没下班。
对方没说话,落在她眼里,再明显不过的默认。
关萤有那么一点愧疚,“要不等会儿我请你吃顿饭吧,我住的民宿附近就是小吃街。”
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敲,他似乎有些无奈,“你是真的不看天气预报?台风来了,现在应该没几家店还开着。”
“台风?”关萤微愣,原来不只是下雨吗?
这种台风天,他竟然还愿意上山来接自己。
雨水携来的潮气已经消散,车内温度直线上升,到底是盛夏。
程予游打开冷气,调到最低档,随口叮嘱:“明后两天最好不要出门。”
“哦,”关萤想了想,“那你还要上班吗?”
“看情况。”
这么恶劣的天气还要看情况?
台风都来了,谁还有心思去心理诊所啊。
不过转念一想,线下不行还能线上,变相的居家办公,变相的工作压榨。自己当初不也是深夜电话咨询的么,怪不得他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
关萤不无同情地咬了一口巧克力。
车上没开导航,他似乎对于下山的路线很熟悉。
雨天路滑,泥沙遍地,时不时会遭遇颠簸,关萤的心高高悬起来,生怕这辆娇贵的跑车底盘会被刮花,修一次不知道要花多少钱。然而驾驶座上的人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雨刷器后的世界。
关萤愈发紧张,紧盯前方路况,连手里的巧克力都忘了吃。
“快捏断了。”
静谧的车里,忽而响起他的声音。
关萤回神,“什么?”
“巧克力。”
“……哦。”她这才记起松手。
程予游被她的动作逗笑,不可谓不生动,“你怕什么?我有驾照。”
眼梢半弯,不笑时冷淡,一笑就冰消雪融。
关萤与他对视片刻,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我没怕啊。”
只是担心底盘刮坏了你找我赔钱。
她咽下后半句。
下山之后,无论是视野还是路段都变得笔直开阔。
他们驶离远山,驶离古镇,进入城市高速。
雨势减弱,蓝桥的轮廓在她眼前重塑,天是天,地是地,不再相连。
关萤看着车玻璃上雨水滑过的脉络,无端想起自己登岛的第一天。
蓝桥是最近几年才闯入大众视野的,还不算是特别热门的旅游小岛。出发之前,她也犹豫过,毕竟这里离家乡实在太远,是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她无从得知、亦无法预料自己会在这里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
还好。
事实证明她很幸运,蓝桥比她想象中还要自由,像乌托邦,可以忘记现实,忘记烦恼,甚至忘记自己。
关萤不禁问:“你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吗?”
“不是,”他说,“我去年才回来。”
那也呆了一年多了。
这个小岛的确十分宜居。
“感觉这里是一个来了就不想走的地方。”
想到自己最迟只能呆到八月底,关萤不免惆怅,顿了顿,又好奇道,“程医生,你眼里的蓝桥是怎样的?”
前方并线拥堵,车流连成线,霓虹错落,他们身处其中,拥有相同的、五光十色的夜晚。
程予游思考几秒,“一颗跳动的心脏。”